□卜寸丹
物事
□卜寸丹
這是一條熟悉的老街,飛檐斗拱、白墻黑瓦的房子,粗壯的楓樹,簡易的店鋪,賣日雜南貨,賣菜蔬糕點,縫紉裁剪,修車補鞋,收廢舊書報爛銅爛鐵,那家紙扎店在拐角的位置,專門置辦喪白喜事。街尾有一座復修的文昌閣戲院,一座小廟,還有一個小教堂。我常常一直往前走到盡頭,從不擔心走丟,我隨時都可回到家里,像許多清晨,躺在床上,看著窗外,一群黑鳥盤旋著,飛過灰藍色的天空。像有的樹懶一生就生活在一棵樹上,我的一輩子就消失在這條街上。每年,那個賣梔子花的老人,把一籃子梔子攤在街頭,有女人彎腰翻揀著開得最好的幾朵,她要買下來帶回家,插在廉價的瓶子里,或干脆丟進她的小坤包里,讓那些零碎的小物件都染上香氣,更多的人從旁邊走過去,他們步履匆忙,眼神空洞,屬于春天的梔子,那么多屬于春天的梔子,一聲不響,死在春天的夢境。
像一個通靈之人,聽得懂萬物的聲音,并能讓亡靈托夢給他活著的親人,在鬼節,燒去冥錢,蠟光紙做的衣褲,用竹條和彩紙糊制的富麗堂皇的房子,告知彼此內心的懺悔,臨終的秘密;像一個詩人,只有成噸的憂傷,決絕,用他玫瑰的手指描畫內心的豹子,鏡像,寵溺之羽。
“我是從哪里來的?”
“那是誰的果實?”
“烈火的邊緣,他偷走了誰的心?”
窗外,曬臺上盆栽的一株非洲茉莉和一棵鐵樹都在2008年冬天的冰災中凍死了,前天斌索性連盆子都搬到下面的垃圾堆了,他說,你看,必須搬走,花蔸子都死了,花泥里已生滿了釘螺。有時,我真的很害怕,當生命失去原有的形態,事物加快腐敗的速度,一些原有的東西最終消失,一旦徹底消失,就像只打過照面,就會忘記,像忘記一種植物,我也會忘記一些人,一些驚心的過往。
我曾經描述過的生活離我越來越遠,無法糾正的偏差,用樹枝遮蔽的陷阱,夜鶯的歌聲,如閃爍的燈火,那么多野獸在黑暗中休憩,或走動,溫暖的皮毛,柔軟的腹部,若隱若現的野性,多么遼闊的叢林啊,我手無寸鐵,像是走在我的安息之地。
那些危險的事物擁有美麗的名字,罌粟,夜來香,虞美人,曼陀羅,風信子,水仙,梅毒……
樹為什么在秋冬落盡葉子,在生命的極盛之后,為了來年的抽萌,它們落葉以保全水分與營養,枯葉蝶吸食完樹液、腐果,偽裝成一片枯葉,隱匿在藤蔓深處,狼群在荒原與叢林的中學會了攻守與防御以生存,一只鳥窩、蜜蜂的蜂巢,都是龐大而精細的工程,而一名狙擊手眼里,目標附近的一切自然物象無不隱含指令,這是我的孩子告訴我的真理,不需要借助象征,不需要抽絲剝繭,在我們這個被不斷發現、挖掘與探索的世界,大自然存在和呈現一切,所有的答案都是詩與哲學。
一個命犯桃花的人,像神眷顧的孩子,他犯下輕薄的罪孽,他像一個灰藍的影子,那么脆弱和敏感,他用夜色包裹內心,純真如不安的水,啊,這流動的液體,像他的愛,沒有邊岸,永不重復,像這塵世,讓我們如此憂傷和不舍。他該怎么辦,他喚你之名,你不會回應,他訴說的衷腸,你不會聽見。
有一段時間,我不敢提起母親,不敢提起她的蒼老,她的皺紋,她的病痛,我羞于接受那樣心無芥蒂的愛,羞于擁有柔美的發膚與骨骼,羞于那些小日子里光焰般的呼吸,我活著,瑣碎的,異形的,順從的,是如此的羞愧。而除我之外,誰可以關照她的暮年?誰可以安撫光明的內心,說出她受難的一生?
誰來引領與識別大地?
誰賦予人子閃電的孤獨?
誰在昭示大地之上所有事物的末日?
誰讓我們的身體充滿圣潔的水,永生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