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濤
長長的三月
□高海濤
胡世宗是我的朋友,作為著名的軍旅作家和詩人,多年來他走遍南陲北疆,戰地邊哨,其行程之遠,足跡之深,可能在同輩和同行中都鮮有可比者。尤其上世紀的七十和八十年代,他曾兩次重走紅軍長征路,堪稱不凡經歷,人生壯舉,令我等羨慕不已。
今年是紅軍長征勝利八十周年,有關部門為他舉辦了一場“重走長征路報告會”,時間正好是八一建軍節,作為世宗的老朋友和一個也曾參過軍的人,我接到電話就趕去出席。不見世宗久,忽忽又經年。
寒暄、擁抱、合影、開會。我一邊聽世宗講他的在長征路上的見聞體會,一邊翻閱他寫長征的一本詩集。有些詩句很優美,有些詩句很傳神,有些詩句很親切,還有一些詩句,聯系著詩人在臺上的講述,讓我這樣輕易不會感動的人也感動了。比如他寫紅軍陵園,本來只有清凈和寂寞,卻突然出現了“一個背誦英語單詞的少女,穿一身水紅的衣衫”……
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過去。當年,我也是個背誦英語單詞的人啊,而且也恰好認識背英語單詞的少女。那是在1976年,我從部隊復員,回鄉當民辦教師,不久就被選派到一個小鎮上去參加縣里舉辦的英語培訓班。我們是從ABC學起,學員都是各公社選派的年輕教師,少男少女,一共三十。開頭兩個月,我們每天都是背英語單詞,從早到晚,我們都在背呀背,一開始每天能背兩三個,慢慢的能背八九個、十幾個、二十幾個,終于有一天,老師開始給我們講課文了,并讓我們試著翻譯。
一個女同學站了起來,我忘了她來自哪個公社,只記得她每天的樣子是既羞怯,又沉靜,不管碰到誰,總是一低頭走過去。老師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單詞:Long March,問她是什么意思?我聽到她聲音很低回答說:很長的,長長的,三月吧。大家都笑了起來,老師也氣得忍不住笑了——長長的三月?你是怎么學的呀?Long March——這是長征,舉世聞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的長征,我們要進行新的偉大長征的長征!
那天中午這個女同學沒去吃飯,她在教室里哭了很久。她穿的不是水紅的衣衫,而是普通的藍制服,男女不分的款式,這是當年的時尚,水紅的衣衫離她還很遙遠。但哭也沒解決問題,在那之后,同學們偷偷地叫她“三月”。
直到培訓班快結業的時候,我才有機會和“三月”說話。那是在校門外的小樹林里,我們都拿著課本復習,準備結業考試。小樹林旁邊還有一條小溪,溪水清亮清亮的,據說是從南邊的桃花山上流下來的,但為什么叫桃花山,不知道。我在小溪邊散步,“三月”恰好想邁過小溪,于是就順手拉了她一下,于是有了說話的機會。她還是那種羞怯的樣子,低著頭走路,后來把臉兒一揚,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有個問題我想不明白,你別笑話我行嗎?我說啥問題呀?她說我就想不明白,既然March這個詞有三月的意思,那Long March為什么不能譯成“長長的三月”呢?
是啊,這是個問題。我記不清當時是怎么回答了,好像說這是固定譯法之類,總之并不太有說服力。而此刻,在一個關于長征的報告會上,我又想起了她的問題:Long March為什么不能譯成“長長的三月”呢?如果說這是一個錯誤,是絕對的錯誤嗎?這樣的譯法,至少在象征的意義上,在美學的意義上,有沒有一點可取之處呢?
那是1976年底到1977年初的時候,是“文革”已經結束,高考即將恢復的一段日子,我們在那個桃花小鎮上每天學英語,那書聲瑯瑯的小樹林,那流水潺潺的溪邊漫步,好像一切都剛剛開始,那么新鮮,那么美好,那么令人難忘。這期間確實有過一個三月,而整個的培訓班生活,也好像都是在三月完成的。所以在結業的那天晚上,我們都喝醉了,唱了許多的歌,有個男生喊道:啊,這真是長長的三月啊!大伙兒也跟著喊:長長的三月,長長的三月,就仿佛這是一首偉大詩篇的開頭,而接下來的所有句子,都要等著我們在以后的日子里去續寫似的。
不過沒聽說有誰后來成了詩人,多數仍然還是在鄉村當教師。戀愛結婚,還是當教師;生兒育女,還是當教師;接近退休,還是當教師。有幾個考上了大學,包括我。我在大學讀的是英語系。許多年后,我開始試著譯詩,還出版了一本譯詩集。其中有一首我很喜歡,是美國詩人蘭斯頓·修斯(Langston Hughes)的,共兩段——
當年輕的春天到來,
帶著銀色的雨滴,
我們幾乎都能
重新變得更好。
然后卻到了夏天,
夏天用飛旋的蜜蜂,
紅罌粟,以及海葵,
來取悅很老很老的愛神。
這首詩沒有題目, 而如果要加上,我覺得就用我們當年的口號,叫《長長的三月》很合適。詩中春天和夏天的對比,幾乎說出了整個人生。春天過去了,就到了夏天,但春天是本源,是起點,經常回到春天,真的能讓我們重新變得更好。
俄羅斯畫家列維坦有一幅名畫就叫《三月》,也是我特別喜歡的。這幅畫給人最難忘的印象就是春天的美,大地的美,勞動的美。特別是畫中的那匹小紅馬,它像一面飄揚的旗幟,也像一個安詳的夢境,一副“倚銀屏,春寬夢窄”的樣子。在小紅馬的夢境里,回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著大地對勞動和耕作的渴望,表征著大地從冬冥中醒來的明亮與歡快。總之,小紅馬表達了對勞動的渴望,也象征著對改變世界的期冀,它就像一把英勇的、紫銅色的小號,響亮地傳達著大地回春、萬物新生的情緒。
實際上,列維坦的小紅馬也是有出處的。不久前讀到一本英文書,《俄羅斯鄉村的生活與愛情》(Life and Love in Russian countryside),書中提到一個關于“三匹白馬”的俄羅斯民間傳說,指的是每年的十二月、一月和二月,因為這三個月總是冰封雪飄,故被稱作“三匹白馬”,而三月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則意味著“三匹白馬”都已走遠,于是,就像列維坦所描繪的,小紅馬出現了,小紅馬就是三月,三月就是小紅馬,因此它站在初春的雪地上,才顯得那么精神抖擻,意氣風發。
這就是八一節那天,在胡世宗重走長征路的報告會上,我的全部思緒。當輪到我上臺發言時,我還沉浸在這樣的思緒里。大腦一片空白。說什么呢?尷尬了好幾分鐘,我才振作精神,鼓足勇氣,講了我當年的女同學“三月”的故事。為了增強可信性,我還補充了一個另外的細節——
有一天傍晚,“三月”又和我出去散步,談起背英語單詞的體會,她說覺得“革命”一詞,即revolution,可能是英語中最長的單詞吧。我說那不一定,比如“菊花”,chrysanthemum,共十三個字母呢。“三月”看我能背出這么長的單詞,回報了一個略帶頑皮而不乏崇敬的眼神。
——我說多年以后,當我站在這里,很想重新回答那個叫“三月”的女孩當年怯生生提出的問題,她并非全是錯的。古希臘人最早以戰神的名字為三月命名,有沒有邏輯和道理呢?應該有,而英語中的長征和三月,不僅在詞源和語義上有形式的關聯,在歷史與現實中更有精神的關聯。在一定意義上,長征就是長長的三月,長征的精神也就是三月的精神,春天的精神。
我說三月是早春,是初春,是春天的先聲,是年輕的春天。
我說長征是艱苦卓絕的,也是可歌可泣的,但無論怎樣艱苦,如何卓絕,就中國革命的歷程而言,長征仍屬于春天的記憶。或者可以說,長征就是從三月出發的,從春天出發的。而正如人們所說的,我們走得再遠,也不能忘記根本,不能忘記初心,不能忘記為什么出發。這就是為什么,直到今天,每當人們提起長征,那種意氣風發的氣概,那種同甘共苦的情懷,那種崇高的理想和純正的豪情,那種前赴后繼的奮進和不屈不撓的堅持,哪怕只是一些片段,也都會在我們心中喚起強烈的春天感。
我這個即興發言,不知道是否切合主題,也不知世宗是否滿意。人在生活中的許多瞬間,都可能會被一種思緒和情調所充滿,就像我那天,隨著生命中一段往事的回憶,心境瞬間被三月的詩意和畫面所充滿,而這是很難控制和改變的。不過幾天后,我接到世宗發來的微信:“被你的深情和優美而打動,一直在想著你的發言”。真不愧軍人,話說得很謙遜,又很得體。他說自己正出行中,在黑龍江上的黑瞎子島上,還隨信發來與邊防戰士合影的照片。我問他去做什么?回答就像子彈,一下子把我擊中:“我在尋找你那長長的三月啊!”
責任編輯 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