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民
萬歲更相迭,圣賢莫能度
——劉愛平歷史文化隨筆《回望西漢》閱讀札記
王新民
傳奇人物不是自我設計出來的,也不是歷史化裝師打造出來的。傳奇人物是聽從歷史的呼喚,在波詭云譎、血色爛漫的時代潮流中站立起來的、胸懷精英情結的風云人物。無論他們的歷史功過如何,無論后世怎樣評說,他們的成敗都與歷史和時代緊密相連。“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萬歲更相迭,圣賢莫能度”。中國有一種豁達的思想,以死的等同抹平生的成敗得失的差異,但這是不公平的。歷史文化隨筆《回望西漢》中的傳奇人物,其實是專指那些為人類文明作出獨特貢獻的人,他們大都在歷史上留下了施惠于后人,因而是值得懷念的業績。我們或許也會在某些方面嘲弄他們,但我們并不會因此失去對他們的尊敬。
當今,在大眾傳媒幾乎天天都在為時尚造勢,為世俗物質欲望的快步前行推波助瀾,而劉愛平從歷史的塵埃中,搜索出了一大串并非注重世俗物質享受,而特別關注精神世界的歷史傳奇人物來逐一解析。而這些人,曾經以充盈的生命和深邃的智慧,讓我們這個世界充滿生動。他們或者是人類極為稀貴的思想者,或者以個人強有力的行動影響過歷史的進程。他們孑然而立,在或短或長的人生中,耐受住了寂寞,耐受住了痛苦,耐受住了可怕的孤獨。
應該說,在現代人的眼光中,純粹的英雄史觀是難以接受的。人類群體的意志,雖然常常顯得曖昧而且彼此沖突,但在總體上,卻對社會歷史的變遷起著根本性的作用。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不承認,同樣作為個體的人,傳奇人物在歷史中發出的能量,常常是無法比擬的。他們或創造或破壞,總是保持著強有力的主動姿態,他們在順應歷史意志的同時,又引導著群體意志。在歷史長河的壯麗圖景之下,我們固然應該意識到那深藏不露的涌流存在,但歷史圖景本身,的確是傳奇人物活動的結果。人們對于傳奇人物的興趣,也正是因為可以通過他們的活動,來認識人類的歷史文化。
“傳奇人物”大抵是生命力特別旺盛的人。同時,社會也常常給這一類人物以恣意表現自己的特別權力,例如漢武帝的殘暴可謂丑惡,但就是因為他有開疆辟土的膽識和成就,人們對他的殘暴往往并不深究,有時甚至津津樂道。兩方面的因素結合起來,人性的許多一般問題,便在傳奇人物身上顯現得格外強烈。諸如美與丑的齟齬,善與惡的沖突,情與欲的糾葛,對享樂的耽迷與對理念的執著,對生與死的沉思……這一切固然存在于庸眾的生活中,但從傳奇人物身上,我們卻可以看到精彩絕倫的表演。因此,“傳奇人物”的生活,也就成為了解人性的最佳范例。在這個意義上,人們關注“傳奇人物”,同樣是為了關注自身。
劉愛平對于傳奇人物的興趣,還有一個同樣重要的出發點,那就是人們對于自身的關注。孟子說“食色性也”,但除了“食”與“色”之外,人類天性中還有一種根深蒂固、極為強烈的欲望,那就是追求優越,企圖超拔于蕓蕓眾生。雖然我們多數人最終不得不混同在平庸的大流中,但即便如此,光榮與夢想也難以從心底抹去。作家劉愛平寫作《回望西漢》的目的,或許也是希望借助傳奇人物激勵、溫習或檢討我們自己。
人們有種種理由對“傳奇人物”發生興趣。《回望西漢》便是以此為背景,通過從較大的范圍選取生動有趣而又有典型意味的范例,探討如下一些問題:人是怎樣成為傳奇人物的?傳奇人物成功的內在動力與外在條件是什么?傳奇人物的生活態度及生命的存在方式如何與常人不同?許多人性中的一般問題,在傳奇人物身上表現為何種情形?傳奇人物命運的悲劇意義對于人類的精神啟示是什么?等等。劉愛平通過自己深思熟慮后的許多精彩、睿智、富有哲理性的解讀,讓讀者既能夠比較全面地認識傳奇人物,也能夠更清楚地認識人性。
《回望西漢》告訴我們,世界上有殉道者這樣一類的人,雖然他們或許已經不存在于當今現實之中,卻無疑存在于歷史和精神的形態里。我們只須提及受到宮刑的、用自己的春秋之筆,讓世人聽到未來正義鐘聲的司馬遷就足夠了。這一類人,我想可以稱之為殉道者。但是,今天我們經常聽到有人以戲侮的口吻談論殉道者;他們不光嘲笑殉道者本人,而且索性連同這些人為之獻身的“道”也一同嘲笑。在這些人看來,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道”?哪里有什么值得相形之下能使個人的榮辱死生變得更渺小的事情!顯然,理想主義是不可能向生活中很多人推薦的,理想主義不符合世俗的現實利益。相反,享樂主義者會對那些“不明智”的殉道者的不合時宜、不甘俯就于現實的性格,表示幸災樂禍。因為他們自己不愿意看到,也不愿意讓別人看到殉道者的精神與行為的歷史理性因素。
也有曾經在體制外漂泊過的聰明人,最后選擇了體制,并位列君側,成了權力的操控者,比如呂不韋。這種人哪一個時代都有,而且很多,他們以靈魂的墮落換取一種通行的活法,在這種活法中,想方設法攫取一定的權力、利益和安全保障。唯獨司馬遷這樣真正的思想者,大道當風,不改初衷,堅守著他的陣地。這是一種信念,正是這種信念,使思想者成為對現實世界發出哲學詰問的人,他們不僅想弄清體制外處境的來源,還想弄清身在體制內的人的優越處境的來源,更想弄清整個國家乃至于全人類處境的來源。司馬遷就是這樣一個特立獨行、卓爾不群的人。
《回望西漢》提示我們,不可能要求一個時代會有許多這類具有執著精神追求的傳奇人物,也不可能讓生活接受歷史原則而非現實原則的支配。但是,一個時代,或者任何時代,總會有很少一部分傳奇人物,盡管他們或者極盡尊貴,或者備受譏疑,但誰都無法制止他們的產生,這同樣是必然的。他們通常被人們稱之為所謂的“精神貴族”。歷史需要他們,人類的根本利益需要他們。他們選擇命運而不是被命運選擇,他們飽經磨難卻絕不放棄信念,他們體現著人類生命的莊嚴性。
在《回望西漢》中,讓那些傳奇人物展轉騰挪的年代,是一個動蕩不安而又急劇變革的年代。在滿朝文武頌圣的一片唱和聲中,就有一位有堅守底線,冒死在漢文帝面前說真話的官員馮唐。“朝聞道,夕可死矣”,馮唐所做的一切,也許改變不了現實,改變不了歷史,但他做了他能夠做的一切。不過,對我們后人來說,馮唐是不是傳奇人物,能不能影響中國的歷史的進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真正的人。他的錚錚鐵骨,他的大義凜然,不阿權貴,才是我們這個民族最重要、最珍貴的東西,才是最值得我們這些庸俗的現代人仰視的東西。因為我們這個時代不僅沒有敢于說真話的漢子,更可悲的是沒有像馮唐這樣一些不為權勢所動,不為名利所惑,既有獨立人格,又有血性操守,能夠引領中華民族有尊嚴地,挺胸前行的知識分子。一個民族,一個時代,沒有知識我們就不能前行,沒有獨立人格的知識分子我們即使行進著,也只能彎腰匍匐行如螻蟻!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演員,每個演員都要穿戴符合某一角色的特定行頭。而且一旦角色確定,角色中的人免不了是要入戲的。《李斯還想怎么死》一文中,一代大思想家、大學者李斯對于自己角色的轉換未必有意,甚至可能未必情愿,但是他一旦從門客成為宰相,步入權力的制高點,他人生所擔負的角色,在一定程度上是無法重疊,甚至彼此拒斥的。風情的少婦不會復為純情的少女。傳奇人物也難以同時兼作常人,他所有的改變已經內化在自身的氣質之中了。
英雄存在的意義,在于為后世的英雄輩出做好鋪墊,他不應該是終級目標,永遠也不是!韓非子死了,死在“同門兄弟李斯給他送去的那包毒藥之中”;李斯也死了,臨死時“他對次子說:‘我想和你再牽著黃狗去打獵逐兔,看來是做不到了。’到了生命的盡頭,李斯終于‘返樸歸真’,只是晚了,太晚了”。韓非子“殉道”,李斯之死既不能算是“殉道”,也不是“殉君”。李斯的死,只是加速了秦帝國的滅亡。兩千多年來,中國歷史風雷激蕩,滄海橫流,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歷史鏡像也可算是英雄輩出。因為真正的英雄,永遠不應該是“過去式”或“將來式”的,應該是現實的,入世的,勇立潮頭的。
“舉世最惜者,死,而其不知惜也”。這正充分體現出季布的“癡”。季布何尚不知道頂撞天子是死罪?而“癡”卻讓他冒死頂撞。幸好文帝寬宥了他,讓他躲過一劫。“癡”其實是一種對于信仰的執著,甚至執著到不怕流血砍頭的程度。在今天,我們也許不必采取如此慘烈的方式以身殉道了,但是,這種對信仰執著追求無怨無悔的精神,卻不能不令我們肅然起敬。根據西方學術界的一般理解,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除了獻身于專業工作以外,同時還必須深切地關懷著國家、社會,以至世界上一切有關公共利害之事,而且這種關懷又必須是超越于個人和小集團的私利之上的。因此,議論政治與批判社會不僅是知識分子的權利,也是知識分子的責任。遺憾的是,當代的中國知識分子,既缺乏西方知識分子自覺批判社會的抗爭精神,也沒有很好地繼承和發揚傳統的士大夫精神。中國古代士大夫“憂道不憂貧”,“從道不從君”的優良傳統,并沒有得到當今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認同。“掃除膩粉呈風骨,褪卻紅衣學淡妝”。風骨者,向來就是知識分子操守的別名。風骨的死亡,也就是知識分子操守的死亡。
傳奇人物這一稱謂,不僅僅意味著地位與聲名,而且是對個人能力、才學的衡量與肯定,同時也是一種身份,一種職責,這一切規定著傳奇人物該有的活法,也要求著他們該有的死法。這或許就是人們所說的宿命,傳奇人物的命由不得傳奇人物自己做主。雖然這些傳奇人物在人生道路上走過的每一步,都印證了這樣一句話:“每個生命的背后,都是深淵”,但他們總是以非凡的勇氣去戰勝自我,用自己的人生詮釋了認真生活的態度,同時也用自己面對生活中的痛苦時表現出的勇氣,勾勒出了那份不在人們視線中的、獨特的人生風景。
堅持“論從史出,言必有本,無征不信”的基本原則,解讀生命密碼,揭示認知誤區。劉愛平告訴我們,傳奇人物,不論是英雄還是梟雄,他們生命的足音曾經讓世界顫抖過,至少是歷史能夠感知他們的存在。他們在世界上的經營,是功是過,他們留存在世界上的,是榮譽還是恥辱,死者已經無從理會了。但是一切傳奇人物,他們所終生追求的其實是精神的永恒性,并不看重肉身的存在方式。何況于社會、于歷史,榮譽或恥辱的痕跡是不會輕易為歲月的風塵所淹沒的,像司馬遷這樣一些為國家、為民族作出犧牲的人,將永遠留在人們的心中!
王新民 筆名斯民,王我。先后在國內外發表作品一千四百余篇(首),出版著作有詩集《顫抖的靈肉》《美麗的陣痛》,《心域高原》;散文集《泅渡》,《文化纖陌》,《文化冷暖》;評論集《書中乾坤》,《精神臍帶》,《咬文嚼詩》,《煮詩養心》;長篇小說《煙雨梁湖》以及《王新民自選集》四卷等二十余部。199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曾任武漢作協駐會副主席,現任武漢市文藝理論家協會副主席。系武漢市突出貢獻專家。《長江詩社》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