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離
一
“是明仁嗎?”
德云師太啞口已經(jīng)七日,這一天的黃昏,突然開口說話。
“是我,婆婆!”明仁趕緊說,一邊走到德云師太床邊。
這些天明凈一直坐在德云師太身邊,幾乎寸步不離。明凈見德云師太醒來,連忙問:“婆婆,你要喝水嗎?”
德云師太搖搖頭。快有一個月的時間了,德云師太就一直這樣昏睡著。開始德云師太還就著咸菜吃一點很薄很薄的粥,后來就只喝一點米湯,再后來就只喝一點水,現(xiàn)在是連水都不喝了。
明凈站在床邊,雙手端著一只白色的瓷杯,里面是她用心兌好的溫水,她說話的聲音帶著一些哭腔:“婆婆,你就喝一點吧……”
德云師太眼睛看著明凈,再次搖搖頭。
明仁有些氣明凈。明凈真是笨,婆婆搖頭,說明她連水也喝不下去——大半她能喝得下去,婆婆就是掙出所有的氣力也會喝的,哪怕是一小口……
“明仁,你過來……”德云師太說話的聲音很小,但明仁還是聽得很清楚。他趕緊又向床頭走近了幾步。
“明慧呢?”
明仁想了一會兒,說:“她不在……婆婆,明慧不在……”
德云師太的眼睛閉上了一會兒,然后再次睜開,說:“她不在家里嗎?”
在她收養(yǎng)的三個孩子面前,德云師太一直把普賢寺稱為“家”。明仁心里是一直把普賢寺當作家的。除了普賢寺,他沒有另外的家。除了德云師太,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另外的親人。
“不在……”
德云師太又閉上了眼睛。明仁趕緊說:“明慧很忙,這一段時間,她有許多事……”
“她總是那么忙……”
明仁說:“婆婆,明慧前幾天回來看過您,您不記得了嗎?”
德云師太閉上眼睛,像是又睡著了。
明慧回普賢寺,是四天前的事。她下午兩點到寺里,在婆婆床邊坐了一個多小時,然后沒有吃晚飯就走了。她臨走的時候?qū)γ魅收f,她這一段時間實在是太忙了,她在江州辦的孤兒院,馬上就要開張,現(xiàn)在有很多手續(xù)要辦。她一個人成天跑市政府各種機關,腳都跑起泡了……她說看樣子,婆婆還會拖一段時間,等她忙完了養(yǎng)老院的事,她就哪兒也不去,天天在家里陪婆婆。她不是沒良心的人,婆婆將她從小養(yǎng)到大,她的一切都是屬于婆婆的……她這樣說的時候,眼睛都紅了……
從小都在普賢寺長大的三個人當中,德云師太最疼愛明慧,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明慧愛德云師太,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但是明仁心里有一種很奇怪的想法,就是明慧這樣成天東奔西跑,到了德云師太走的那一刻,很可能明慧就不在她身邊……要是真這樣,難道明慧不會后悔一輩子嗎?德云師太那么疼愛她,最后的時刻她卻不在德云師太身邊!——明仁有點希望事情就像這樣發(fā)生……這種想法有點壞,甚至有點惡毒……但是一個人阻止不了他心里的想法。
二
普賢寺是個小廟,卻有三百多年的歷史。民國初年所修的縣志上就有關于普賢寺的記載,雖只是短短的兩三百字,卻讓一座小廟也有史可查。
但是沒有人知道廟是誰建的,為什么建的。縣志里也沒有記載。
地方倒真是好。背后是山,前面是水,山不高(最高處也只有三四十米),水面不大(一個小湖,面積大約二十幾畝),卻是真正的山清水秀。這里離縣城有五十多里路,離新修的國道也有近十里路,因為交通不便,沒有人想到這里來辦廠,也沒有人想到這里來開發(fā)房地產(chǎn)。于是廟前面的那個小湖里的水一直保持著清澈,廟后面則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竹林(是水竹,不是毛竹)。明仁曾經(jīng)常常和明慧一起到那片竹林里散步。無論是什么季節(jié),那片竹林里都有風,風吹過竹葉,發(fā)出一陣陣沙沙的響聲——明仁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
有一年,德云師太生了一場大病,那時候明仁還在北京上學,他專程從北京回到了普賢寺,奇怪的是,明仁一回到普賢寺,德云師太的病就好了。明慧對明仁說:“婆婆是因為想你了,才騙你,說自己生病了,其實婆婆并沒有生病。”明仁知道明慧這是在和他開玩笑,他也想和明慧開句玩笑,但還是忍住了。德云師太是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雖然好了,但元氣大損,這一點認識德云師太的人都看得出來。
那一天上午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德云師太還躺在床上沒有起來,明仁就叫明慧陪他一起到那片竹林里散步。在明仁的記憶中,那一天他和明慧走了很遠的路,那片竹林仿佛怎么走也沒有盡頭,有些突然地,明慧停下了腳步,對他說:
“明仁,要是婆婆死了,怎么辦?”
明仁記得他這樣回答明慧:“你瞎說什么?婆婆不是好好的嗎?”
明慧說:“可是婆婆有一天……會死的……這一次,真的很危險,我和明凈都嚇死了……明仁,你說,要是婆婆真的死了,怎么辦?”
明仁只能說:“你瞎想什么,不會的……”
但是誰都知道,婆婆有一天會死的。誰都會死的,雖然明慧那時候還是小孩子,但這個道理,她也是懂的。他騙不了她。
明慧說:“明仁,我怕,我心里好害怕……”
那么多個日日夜夜過去了,那天在竹林里發(fā)生的事,仿佛就在眼前。明仁一直想,那天明慧那樣對他說,是心里對他有所期待吧。明慧曾經(jīng)對他有所期待,他愿意相信這一點。
他愛明慧。從明慧很小的時候,他就愛她。他一點都不想否認這一點。
那天明仁對明慧說:“有我在,明慧,你不用怕!”
但他只是在心里對明慧說了這句話。
婆婆現(xiàn)在真的要死了,但是明慧不在。明慧說她在江州,但她是不是在江州,又有誰知道!她經(jīng)常四處奔走。她到過全國很多地方。她到過上海、蘇州、杭州、廈門,到過西藏、九寨溝、麗江、鳳凰……她甚至到過日本和丹麥。她到過的地方比明仁多多了。現(xiàn)在她到底在哪里,明仁根本不知道。
“明仁……”
德云師太又在叫他。
明凈搬來一張椅子,讓明仁在德云師太床頭坐下來。誰說明凈笨?其實她很懂得體貼人。也許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她只是不說而已。endprint
德云師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明仁。她顯然有話要和明仁說。明仁也有許多話要對婆婆說。但是現(xiàn)在,似乎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婆婆現(xiàn)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人生就是這樣,雖然匆匆忙忙,但你總覺得還有時間,你總覺得一切都還來得及,然后是一切就突然到了你面前,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這時候,你才知道,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三
德云師太收養(yǎng)明仁的時候,他還沒有滿月——很可能他生下剛剛兩三天,那一年春天的凌晨,天還沒有亮,他被人丟在普賢寺的大門口。那天一大早,像往常一樣打開山門的德云師太發(fā)現(xiàn)了身在襁褓中的明仁。襁褓當中除了剛剛來到世上沒幾天的明仁,還有三十元錢,和一張上面寫著字的小紙條。
關于自己的來歷,明仁明確地知道的就只有這些。
其他的都只是傳說。明仁曾經(jīng)向德云師太求證那些傳說,德云師太總是對他說:“你都是從哪里聽來的這些怪話?沒有的事……”
明仁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個孤兒。是德云師太收養(yǎng)了他。他的名字都是德云師太給他起的。那張紙條上除了對收養(yǎng)的人表示感謝,沒有任何關于明仁身世的信息。德云師太說:那就讓這個孩子姓李吧。李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姓。他是一個孤兒,但他有名有姓,他叫李明仁。他喜歡這個名字。
德云師太后來收養(yǎng)的另外兩個孩子也都姓李。李明慧,李明凈,這兩個名字,明仁也是喜歡的。后來明慧和明凈都出了家,法號就叫明慧和明凈——其實如果明仁也出家的話,他的法號也可以直接叫明仁。
到了入學的年齡,德云師太讓三個孩子都到附近的學校讀書。德云師太小時候沒有讀過多少書,她經(jīng)常說她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小時候讀少了書,所以,她說,不管怎么樣,她收養(yǎng)的三個孩子都要讀書。
明仁在小學和中學讀書成績都非常好。在初中和高中他都跳了一級,老師們說,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會讀書的孩子!這個孩子,讀書方面簡直就是個天才!天才之說,當然是偏愛和夸張,但明仁確實很會讀書,他在學校里學習很輕松,似乎沒有費多少勁,每次考試都在班上拿第一。十六歲那一年,他以全縣文科第一名、全省文科第三名的成績考取了北京一所大學的中文系。
這在當時引起了小范圍的轟動。明仁知道,除了他的成績、他的年齡,這也和他的出身有關:他是一個孤兒,從小是在寺廟中長大的。有人說,德云師太功德無量。有人說,老師看人不會錯的,上小學的時候,就有老師說明仁是個神童,他看書過目不忘,老師教的知識他一聽就懂……種種說法,都過于夸張了。也有人在背后悄悄說:都說私生子比一般人要聰明,原來是真的……說這話的人還從科學上分析私生子比一般人更聰明的原因。那些人這樣說的時候,當然都背著明仁。他們沒有一點惡意。
這樣的說法傳到明仁耳中,他并沒有覺得受到傷害,但他難免有身世之嘆。他曾經(jīng)就此事問過德云師太,德云師太否認了一切,他現(xiàn)在再也不能向德云師太求證了。也沒有必要求證,他從小就是一個孤兒,這個事實毋庸置疑。夜深人靜的時候,明仁無數(shù)次地想起那個叫蘇秀的女子,他們說她就是他的母親……他原來是有母親的。他們說她很少說話,不認識她的人會以為她是一個啞巴,但是像大多數(shù)沉默寡言的年輕美麗的女人一樣,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那雙眼睛害了許多男子,也害了她自己。有一天,她身體里珠胎暗結(jié),但沒有人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一直到孩子生下來,也竟然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連她的父母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懷胎十月了!她用一條布帶子,捆住了日漸隆起的腹部,還好,她肚子中的孩子沒有被她憋死……她生下了孩子之后,就跳進了她家后門口的一條小河……那一年雨水特別大,水沒過了堤岸,小河變成了一片汪洋,家里人說,她是早晨到河邊洗衣服時,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的……
但是沒有人相信這樣的說法。
明仁去找過那條小河。他去的時候,小河里只有一汪細流,河水混濁,像一湯泥漿,他怎么也無法相信那樣的一條小河會淹死人。他再去看小河邊上的人家,已經(jīng)是人去屋空,只留給他一片殘垣斷壁,還有滿目茂盛又凄涼的荒草,最多的是香艾、苘麻和蒼耳子,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要是在夜里,月光很亮的晚上,有人從這廢棄的屋子邊經(jīng)過,一只野貓突然從中躥出來,迅速地消失在夜的深處,這樣的景象,該是多么令人害怕啊……明仁不敢想象,這樣的地方是他的家……除了普賢寺,他本來是應該另外有個家的……有人告訴明仁,這戶姓蘇的人家,早在十多年前就搬走了,到底搬到哪里,沒有人確切地知道,有人說搬到了安徽,也有人說搬到了江蘇,還有人說搬到了四川……四川,那么遙遠的地方,明仁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生命和那么遙遠的地方會有聯(lián)系……明仁心中暗暗計算了一下,三十多年前,他才剛剛生下來不久……
明仁甚至從來沒有找到過那個叫蘇秀的女人的墓。她的墓并不在普賢寺后面的那一片青翠的竹林之中,而是在長江南岸一個叫黃山的小山上——當然這也是別人告訴他的。他去找過,但沒有找到,他覺得其實這樣也好……
明仁第一次跟德云師太提出他想出家,是他大學畢業(yè)之后兩年的事。那時候他真年輕,才剛剛二十二歲,這個年齡的青年一般還在上大學,他已經(jīng)工作兩年了。他上班的地方是江州的一家報社,他在那家報社編副刊,每周出一期,工作很清閑,每周的事一天就做完了。有好心人對明仁說:“你這么年輕,怎么能做這樣的工作?這樣的工作做個幾年,整個人就都廢了!”果然,明仁在報社上了兩年班,就想出家。但是原因和當初勸告他的人說的也并非完全一樣。
德云師太把明仁大罵了一頓。德云師太說:“孩子,你想出家,可以,但得等到我死了之后。”她說普賢寺只有一個出家人,那就是她自己,只要她還活著,明仁就不要想出家。
明仁一直不明白德云師太為什么這樣反對他出家,她自己不就是個出家人嗎?后來明凈和明慧說了出家,德云師太也反對,但她反對的態(tài)度,與當年她反對明仁出家的態(tài)度相比,似乎要平和得多。
明仁也把自己要出家的想法告訴了明慧,明慧說:“明仁,你想出家可以,但你一定要等我長大了,到時我們一起出家。到那時你身穿袈裟,我身穿緇衣,兩個人都腳踏芒鞋,手上托著木碗。我們一起走遍天下,我跟著你,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哪怕是到天邊……”endprint
那是明仁聽過的這個世界上最動人的話語。他心里充滿喜悅。
他和明慧說自己想出家,可能就是想聽到明慧和他說這樣的話……
許多年里,明仁都想,明慧說的那番話,可以理解成他和明慧之間的一個約定嗎?明慧的意思是再明確不過了:“明仁,你等著我,等我長大了,我要嫁給你……”
四
關于德云師太,也有各種各樣的傳說。
這世間的傳說太多,大多數(shù)都難以辨別真假。
普賢寺后面的那一片茂林修竹中,有一個墓地。墓里躺著的,是一個男人。
每次明仁和明慧到那片竹林中散步,都要遠遠地繞開那個墓地。
但是記不清有多少次,明仁看到明慧一個人在那個墓地邊上,久久地站立。
每當這時候,明仁都在另一個地方,遠遠地站著,不敢去打擾明慧。
有一次,明仁和明慧大吵了一架。那一次明仁把明慧罵哭了。明慧一邊哭著一邊對明仁說:“你不要對我那么兇……我告訴你,將來我死了,是要埋在我爸爸身邊的……”
墓里躺著的那個人,就是明慧的父親。
他用刀一連砍死了三個人,然后逃走了,據(jù)說是逃到杭州西湖邊著名的靈隱寺了,在那里出了家,當了和尚。警察一直沒有找到他。他在靈隱寺掃了三年地,三年之后,他回到老家,到警察那里投案自首,然后被槍斃了。他臨死之前提出一個愿望,就是死后能葬到普賢寺后面的那片竹林中。
他小時候也是在普賢寺長大的。他是德云師太收養(yǎng)的另一個孩子。是明仁的前輩。
但也有人說,他哪里是德云師太收養(yǎng)的孩子,他就是德云師太的孩子,他是德云師太親生的孩子……無論如何,一個出家人生了孩子都是不好的事,所以德云師太就說孩子是自己收養(yǎng)的,她說都不知道孩子的父母是誰。
說普賢寺是個小廟,一個原因是它的房子小,其實就是兩起:前面一起是大雄寶殿——說是大雄寶殿,房子高最多也就十一二米,中間立著一座泥胎的彌勒佛;后面一起是禪房,一共兩層,一層是家居房子,一共六間,德云師太、明慧、明凈各住一間,有一間屬于明仁——他在那間房子里住了整整十六年,后來他到北京上大學,寒暑假回到普賢寺,仍然住在那里。后來他到江州城里上班,也常利用假期回來看望德云師太,所以那間房子就一直為明仁保留著——另兩間放著各種雜物。二樓的六間房子,過去也住過人,后來不住人了,長年空著,漸漸地有了一股陰森之氣,到了晚上,明仁甚至不敢一個人上二樓。這幾年普賢寺的香火越來越興旺(這和明慧有關),二樓的房子又重新利用起來,其中有四個房間都堆滿了各種佛事用品,還有各種和佛教有關的可以佩戴或者懸掛的小物件。白天拿出一部分,擺到大雄寶殿的一張案桌上(看上去倒也是琳瑯滿目),出售給感興趣的香客。
明慧曾經(jīng)老是向明仁說她心里害怕,但在明仁看來,其實明慧的膽子要比他大。小時候,明慧就敢一個人在黑夜里上到二樓的禪房,她敢一個人在那里待很久。有一次她和德云師太慪氣,竟然一個人跑到二樓躲起來,明仁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她。
在二樓禪房可以看到后面竹林里的那個男人的墓。
在普賢寺,關于那個男人的話題,屬于一個禁忌。在明仁和明慧之間,當然就更是如此了。普賢寺的三個孩子都是孤兒,說起來都是傷心事,還是不要說的好。
明慧長大之后,德云師太經(jīng)常對她說:“你小時候這么小,這么小,我把你抱在懷里,你就像一只小貓。現(xiàn)在你長到這么大,這么大,你就像一只大老虎,我再也抱不動你這只大老虎了!”德云師太一邊說,一邊用手比畫著,一臉的慈祥。每當這時候,明仁就覺得,德云師太收養(yǎng)的三個孩子當中,她最疼愛的還是明慧。這似乎也從另一方面證明了他心里的一個猜測。
這種時候明慧總是說:“婆婆,您亂說,我才不像大老虎呢!誰像大老虎嘛,婆婆您才像大老虎!”
明慧確實不像大老虎。德云師太這樣說,是因為明慧屬虎。有時候明仁也會拿屬相和明慧開玩笑,明慧就幽幽地跟明仁說:“婆婆早就說過了,屬虎的人有兩種:一種是下山虎,傍晚的時候出生的;一種是上山虎,早晨出生的。我屬于下山虎,很乖的……”
當著明仁的面,明慧有時候會說自己很乖。
沒有人能否認明慧的乖。她是太乖了。她很體貼人。她很懂人的心思。她仿佛知道你心里想的一切。她說話又總是那么入心,在理。這樣的女孩子,誰會不喜歡呢?而且她長得又是那么好看!明慧長得好看嗎?當然好看!沒有人能否認明慧長得好看!她是從小在普賢寺長大的一朵花!也許從小在寺廟里長大,明慧的美,是一種幽靜的美。在生人面前,她很少說話,她說起話來,聲音很小,不用心聽,你甚至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她一邊說著,一邊用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你,那眼神是溫柔的,對你充滿著信任。她的話說完了,她一定會對你笑一下。她的笑也是幽幽的,仿佛有些苦味——你一看到她,心里就有一種感覺,這個女孩子一定經(jīng)歷過許多事……
明仁覺得這個世界上最懂明慧的人就是他。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比他更懂得明慧了。第一次聽說明慧父親的故事,明仁驚得目瞪口呆,半天都緩不過神來。真是沒法想象,一個男人一連殺了三個人,后來被槍斃了,那個男人竟然是明慧的父親!明慧心里的怕,一定和她父親的死有關系吧……明慧很少說到她的父親,但是她是知道她父親的事的。她心里一定很苦。想起她父親的事,她心里就會很苦。這可以理解。她身材高挑,一頭黑發(fā),常常一個人孤單地走來走去,她臉上的表情是恬靜的,她的笑是甜美的,但那恬靜和甜美背后,有無盡的幽怨和苦澀……明仁覺得,這一切,都只有他才能真正懂得。
明慧經(jīng)常跟明仁說:“我們要感謝婆婆,婆婆給了我們一個家,否則我們都是沒有家的人……婆婆一生真不容易,婆婆吃了很多苦,我們長大了,都要對婆婆好……”聽了明慧的話,明仁在心里說:明慧真是天下最懂事的孩子!
所有關于德云師太的傳說,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她年輕時長得很好看。因為德云師太長得好看,她雖然出身貧寒,但還是被在縣城里開藥鋪的大戶人家的小兒子看中,做了當時的全縣首富家里的兒媳婦。她嫁過去之后,倒是過了幾天錦衣玉食的生活——她嫁過去的那一年,正是抗戰(zhàn)勝利,本來以為天下從此太平,沒承想緊接著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一個從戰(zhàn)場上潰退下來的“北方侉子”,不知道從哪里流竄到縣城。有一天晚上,他用手中的一桿槍砸開了縣城里最大的藥商家的大門,然后又用那桿槍逼著德云師太跟著他一起上山當了壓寨夫人。那是個兵荒馬亂的時代,一個人手中有槍,便可以橫行天下,無論德云師太心中覺得有多么屈辱,她也只得和那個“北方侉子”在荒山野嶺里過起了日子。沒過一年時間,解放軍就浩浩蕩蕩地從江北打了過來,“北方侉子”本是個國民黨逃兵,后來又當上了土匪,解放軍來了,他又一次想逃——他這一次逃的時候,手上沒有帶槍,但他還沒有逃出縣界就被一班肩上扛著槍的解放軍抓住了。他在監(jiān)獄里被關了三個月,又逃跑,再次被抓住,在縣城郊區(qū)的一處開闊地當眾被槍決,一顆子彈直接射進了他腦袋,腦漿濺了一地——這一場景,許多年后仍然會被縣城里的人不斷提起。endprint
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后,德云師太就進了普賢寺當了尼姑。當時的普賢寺是一座空廟,已被廢棄多年,德云師太幾乎是以一人之力,讓普賢寺香火再續(xù)。后來又發(fā)生了“文革”,德云師太被下放到社辦企業(yè)筷子廠食堂燒飯,其間發(fā)生了一件事,傳說有各種版本,結(jié)果是后來德云師太重新回到普賢寺時,身邊多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就是明慧的父親。
明慧的父親在學校讀書時成績優(yōu)異,猶如后來的明仁。十三歲那年他初中畢業(yè),即考取了位于江州馬回嶺的師范學校,十五歲畢業(yè),被分配到江州城最好的小學柴桑小學任教。他早年的人生之途可謂一帆風順,他在師范學校讀書時,教他的老師甚至認為他“天賦異秉”,說他沒有讀高中考大學而是讀中師實在是“殊為可惜”,但這似乎也從一個側(cè)面證明了他是德云師太的私生子的傳聞。德云師太在筷子廠時雖然被人害了(據(jù)說是被一位公社領導強奸了),但私生子就是比一般人聰明——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候真是不知道讓人說什么好。
五
在德云師太收養(yǎng)的三個孩子當中,明凈的話是最少的。
在外人面前,三個人都不喜歡說話。明仁曾經(jīng)想過:他,明慧,和明凈,其實都在心里有一種莫名的不安,一種對人的恐懼。這還是和他們從小就在普賢寺長大有關吧。普賢寺雖然不同于一般的寺廟,德云師太收養(yǎng)了他們,普賢寺就有了很多的人間煙火氣,但寺廟畢竟是寺廟,和真正的塵世,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明慧遇到陌生人,更多的是用眼睛說話。但明慧和明仁在一起,卻有說不完的話。
但是明凈和明仁在一起,卻沒有什么話說。
因為這一點,明仁常常覺得很內(nèi)疚。他盡可能找機會和明凈說點什么。三個人的命運,也許明凈的是最悲慘的。而三個人當中,他最年長,他應該更多關心明凈才是。
明凈很少主動和明仁說話。這可以有很多解釋。她性格太內(nèi)向了,哪怕是和十分熟悉的人在一起,她都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她生怕自己的言行出錯。她心里也許還有點自卑。她似乎有點喜歡明仁。但是她沒有明慧長得好看,更重要的是,她沒有明慧那么乖巧,她不善于把自己心里對一個人的喜愛表達出來,或者是不敢。越是這樣,她和明仁之間的距離就越是遠了。
明仁覺得,明凈其實是有點生他的氣。三個人都是德云師太的孩子,大家都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但是明仁卻和明慧走得那么近,和她離得那么遠——那不就是因為明慧長得比她好看嗎?
明凈每次遇到明仁,都有些氣鼓鼓的,但是明仁有什么辦法呢?
有一次明凈卻主動找明仁說話。
“明仁,你很喜歡明慧,是嗎?”
明凈的話讓明仁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平時看上去像個悶葫蘆似的明凈,竟然說出這樣的話,單刀直入,一點彎子也不繞——但其實,如果一個“悶葫蘆”張口說話,就必然會是這樣的。
明凈愣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
明凈的話又來:“我勸你……還是……不要喜歡她的好!”
說完她就走了,把明仁一個人丟在那里。
這個明凈,是什么意思?她真是一個愣頭青啊,像這樣的話,一般的女孩子絕對是說不出來的。她怎么就一點也不知道避嫌?她這樣說話,難道就不怕明仁看輕她嗎?
德云師太提起明凈,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這孩子,太忠了……”
后來明仁問過明凈好幾次,她說那句話是什么意思,明凈的回答都是:“我瞎說的……你就當我什么都沒說……”
人與人之間,是講緣分的。緣分是什么呢?緣分是什么,真是誰也說不清楚……明仁就是覺得,他與明慧有緣,很有緣,非常有緣。比如,明慧也和他一樣喜歡讀書。明凈呢,就是不喜歡讀書,小時候,無論德云師太怎樣罵她,打她,她就是不愿意上學。她是在德云師太的逼迫之下讀完了小學的,之后,就再也不愿進學校的門。
這,讓明仁有什么辦法呢?
明仁在北京上學的時候,就開始給明慧寄書。他沒有給明凈寄過書,因為就算他寄了,明凈也不會看的。作為補償,他放假回家的時候,會給明凈專門帶一些禮物,比如一把梨木梳子,一條玻璃絲的紗巾,或者一個印花布的女孩子用的小包這一類的東西。他那時候是窮學生,沒有什么錢,但挑這樣的小禮品,也花了他的一些心思。
當然,他更多的心思是花在明慧身上。光是給明慧買書,他就花了不少心思。《玉谿生詩醇》《追憶》《契訶夫戲劇選》《日瓦戈醫(yī)生》《黑駿馬》《邊城》……都是他喜歡的書。讓他感到欣喜的是,他挑的書明慧十分喜歡,而且都看了!
明仁就夸獎明慧,后來想起來,當時他對明慧的夸獎多少有些夸張,他竟然說明慧可以成為一個作家。
明慧聽了明仁的夸獎,說:“明仁,你真會夸人!”
有一次,明慧剛看完《邊城》,和明仁一起聊讀這本書的感受。明仁說:“我還沒有去過鳳凰,我想去一次鳳凰。”明慧當時就眼睛一亮,但她也沒有對明仁說什么。當天晚上,明仁就收到明慧的手機短信:
翠翠也想去……
明仁收到這條短信,心里的歡喜真是無法用語言描述。
但是鳳凰還是沒有去,因為那時候明慧還在上大學。
上一次明慧回來,卻是開了一輛嶄新的白色奧迪A4。
明仁一看到那輛白色的奧迪A4,心里就一激靈。
明仁無法克制自己,他問明慧:“你買了車了?”
明慧說:“是向朋友借的……”
明仁在心里說:“你就騙我吧,向朋友借的!那可是一輛新車!要三四十萬吧?什么樣的朋友,愿意借給你這樣一輛車呢?”
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事呢?明仁覺得,這個世界上離他最遠的人,就是明慧。
明慧可以騙他,可以騙明凈,甚至也可以騙婆婆,但是,她騙得了自己嗎?
“明慧,你就是個騙子,你就是騙子,你知道嗎?”明仁無數(shù)次地在心里這樣說。
但這樣的話,他是永遠也不會當著明慧的面說出來的。endprint
他到底怎樣理解明慧呢?他是越來越不理解明慧了,這個從小和他一起在普賢寺長大的女孩子,她把一輛嶄新的白色奧迪,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開到了普賢寺。她上了大學,但后來又削了發(fā)(明仁覺得,削了發(fā)的明慧比一頭長發(fā)的明慧其實還要好看),受了戒,正式成了一個出家人。不管德云師太怎么反對,也改變不了她出家為尼的志向。她脾氣犟起來,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明仁早就感受到了,在明慧那看上去異常柔弱的身軀里,竟有那么一種讓人無法想象的力量——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那么喜歡她吧?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他喜歡明慧,德云師太和明凈也知道這一點。明仁想不通的是,明慧已經(jīng)出了家,她要一輛奧迪車干什么呢?她身著一身緇衣,腳踏芒鞋,坐在白色的奧迪A4的駕駛座上,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覺呢?
明仁覺得他是越來越不懂明慧了。他不會開車,他從來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明慧會開車。那輛白色的奧迪停在普賢寺的山門前,走近了看,就是一個龐然大物!明慧是怎么把它開過來的呢?從國道下來,十多里路都是狹窄的山間小道,明慧竟然可以一路開過來,沒有把車開到山溝里去,她的本事真是大呀。普賢寺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孩子當中,明慧成了本事最大的一個了!
而就在幾年前,看上去明慧還是那么弱小和膽怯,她怎么就變了,變得讓明仁都不認識了?她變得強大了,強大到讓明仁覺得有點害怕……
六
“明凈……”
德云師太的聲音很微弱,但明凈還是聽到了。
“婆婆,我在這里……”
德云師太看了明凈一會兒,然后又把目光投向房門口。
“婆婆,你有話要和明凈說嗎?”
德云師太搖了搖頭。
明凈靜默無語,然后一個人出去了。
明凈就是這樣一個懂得他人心思的人,她知道德云師太有話要和明仁說,而且,德云師太要和明仁說的話,不希望她聽到。明凈還知道德云師太能說話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她坐在德云師太床邊的時候,總是給德云師太按摩腳掌心,輕輕地揉德云師太的腿,她明顯地感覺到,生命正在一點點地從德云師太身上消失——上了年紀的人說,人死是從腳開始的,死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可見的東西,漸漸地在德云師太的身上行走,離心臟越來越近……
“明仁,你應該成個家了……”
聽到德云師太這句話,明仁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他拼命忍著,他不能這時候在德云師太面前哭。
“明仁,我知道你喜歡明慧……”
“……”
“但是你還是不要想明慧……”
這是德云師太第一次明確地對明仁這樣說。
“我要走了……”
“婆婆……”
“明仁,婆婆要走了,你要對明凈好一點……”
“婆婆,我知道……”
“明凈這孩子,太忠了……”
“我知道,婆婆……我會對明凈好的……我一定會對明凈好……”
明仁這樣說,他并不是在騙德云師太,但是他怎么對明凈好呢?他是一個男子,明凈是一個女子,一個男子要怎樣才算得上對一個女子好呢?他就是想對明凈好,也是有心無力吧……對明凈,他很長時間里內(nèi)心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她不要恨他……有些事情,他自己也是無能為力的。再說,就是他和明凈在一起,他也不能給明凈帶來幸福。因為他是一個無用的人——他只能在心里這樣為自己辯解。但是他怎么從來就不在明慧面前說自己是一個無用的人呢?在明慧面前,他總是表現(xiàn)出自己是可以征服整個世界的。想一想,對明凈,他還是太殘酷了……
“明慧,你就不要管她了……你管不了她……我都管不了她……沒有人管得了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就隨她去吧……”德云師太像是拼盡了最后的力量,才說出了這句話,之后就急促地喘氣。要是一口氣接不上,人很可能就這樣走了——明仁很害怕,趕緊叫明凈過來,他一個人無法承受這樣的時刻。
明凈的手在德云師太的胸口輕輕揉著,德云師太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下來,看上去像是睡著了。
這種時候,明凈比明仁鎮(zhèn)定多了。
七
七年前,明慧從江州的一所大學畢業(yè),明仁最希望她去一所中學當教師。都說天底下有兩個最崇高的職業(yè),就是教師和醫(yī)生——在今日這個世界上,教師和醫(yī)生這兩個職業(yè)都難以給人帶來成就感,但是如果你努力去愛上這兩個職業(yè),或許可以在這兩個職業(yè)里,讓自己紛亂的心安靜下來。雖然要做到這一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明慧卻不愿意當老師,她說她站在講臺上,看到下面一片黑壓壓的學生,心里就發(fā)慌,她這樣一個沒有脾氣的人,說話的聲音又小,哪里鎮(zhèn)得住那么多個性飛揚的學生?
大學畢業(yè)之后,明慧一直沒有上班。明仁幫她在江州租了房,一室兩廳,一個月三百塊錢。江州是個小城市,房租不貴,明仁雖然工資不高,一個月三百塊錢他還是出得起的。
明慧對明仁說:“明仁,我怎么辦呢?”
明仁明知故問:“什么怎么辦?”
明慧說:“我真沒有用……大學畢業(yè)了,連一份工作都找不到……我覺得我什么都不會……我什么都干不了……”
明仁心里想,明慧的想法,是所有剛從大學畢業(yè)的青年人都有的吧?他嘴上說:“你讀了那么多書,那么聰明,那么能干,如果你找不到工作,這不是你的問題,這是……這個社會的問題!”
明慧說:“明仁,你真會安慰人……可是,我就是找不到工作啊……”
明仁說:“工作會有的,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明慧說:“明仁,這就是成長嗎?一個人一定要這樣成長嗎?明仁,如果一個人可以永遠都不長大,該有多么好啊!”
明仁說:“傻孩子,人都是要長大的啊!”他很想摸一下明慧的頭。小時候,他可以隨便摸明慧的頭。現(xiàn)在明慧長大了,他不能輕易摸她的頭了。
明仁說:“明慧,相信我,一切都會有的!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定會好起來的!”他只能這樣鼓勵明慧,他自己都覺得,他的鼓勵,是多么無力啊……endprint
明慧說她想出家。明仁說:“你跟我說這個沒有用!你想出家,你跟婆婆說去!看婆婆怎么罵你!”
明慧說:“明仁,有時候,我真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明仁,如果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永遠消失掉,你會傷心嗎?”
明仁說:“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才不會傷心,我傷心干什么?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這是再清楚不過的愛的表白了。他是多么愛明慧啊!一個人怎么可以這樣愛另一個人?他這樣愛明慧,甚至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他愿意養(yǎng)明慧一輩子,如果明慧愿意的話。就是明慧不上班,他也養(yǎng)得起她……
他養(yǎng)得起明慧嗎?他并不是很肯定。報社的收入太低了,他又不像報社有些同事那樣會拉廣告和贊助,這方面的收入,明仁是一分錢也沒有的。他對金錢根本就沒有什么概念。他從小在普賢寺長大,德云師太養(yǎng)大了他,以他所知,德云師太身上似乎從來就沒有錢,但他和明慧、明凈三個人,從小也沒有怎么餓過肚子——廟里本來就有幾畝田地,以前是德云師太種,后來是明凈種,而且一年四季總是有人給廟里送吃的,紅薯,豆粑,米糕,新打的麥子,黃瓜,南瓜,冬瓜,以及時鮮的菜蔬,等等。在廟里生活,有了吃的,錢還有什么用呢?明仁曾經(jīng)這樣認為:錢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用的東西。
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他知道錢是有用的。如果他有很多錢,明慧就根本不用去上班。許多人上班,不就是為了掙一份生活費嗎?明慧不上班,她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明慧很聰明,她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比如,她可以寫作。在大學讀書的時候,她就嘗試著寫過一些文章,還參加了學校的文學社,也有文章在報紙的副刊上發(fā)表過。如果明慧堅持寫作,一直不放棄,誰能說她就一定不能在哪一天寫出一部傳世之作呢?誰也不敢下這樣的斷言,是不是?但是他現(xiàn)在沒有什么錢,他的工資太低了。他不能要求明慧這么年紀輕輕的就和他一起過著清苦的生活。上了大學之后,明慧就喜歡穿好看的衣服,這并沒有什么不好,她本來就長得好看,那些好看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讓人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好看了,這并沒有什么不好!明仁還知道,在大學里,有很多男生喜歡明慧,這其實也并沒有什么不好,明慧也并沒有做錯什么……
明慧要找一份工作,也并非找不到,但她的心氣太高了,一般的工作,她是不會去做的……一個女孩子,心氣高一點,應該是一件好事,因為這樣就不容易受到外面世界的誘惑,而現(xiàn)在外面世界的誘惑又是那么多!明仁在心里感到高興。
但是明慧也不可能總是一個人待在房間里。
明慧有時候也會回到普賢寺住一段時間,陪陪德云師太。這也是好事,婆婆年事漸高,身體一年比不上一年,明凈雖然天天在她身邊,但明凈話太少了,婆婆會感到寂寞的。明慧回到普賢寺,哪怕是只住幾天,婆婆也一定會很高興。有時候明慧也會找一份臨時的工作,比如給一些家教機構(gòu)上課(上那種一對一的家教課,明慧倒是一點也不怯,而且,明慧教過的學生,無論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就沒有不喜歡明慧的),比如給一些小型的網(wǎng)站當編輯,錢雖然不多,但可以讓她見識一下世界的方方面面,這當然也是好事。
但是明慧過得并不開心。
明仁想,如果他和明慧結(jié)婚,她會不會開心一些呢?
明慧愿意嫁給他嗎?
他和明慧從小就在一起長大,他和明慧在一起的時候,是多么開心啊!他所有的心思,明慧都懂,明慧所有的心思,他也懂。兩個人在一起,總有那么多的話要說,明慧什么話都愿意跟他說。無論他遇到什么事,無論他心情多么惡劣,只要他見到了明慧,他就會高興起來。他相信明慧也是這樣!——這樣的兩個人結(jié)了婚,難道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嗎?
但是真要向明慧提出讓她嫁給他,明仁卻是心里一點把握也沒有。他能給明慧帶來幸福嗎?他上班那么多年,在單位里還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編輯,他沒有擔任任何職務,也沒有得過任何獎,或是獲得過任何榮譽稱號,他甚至連中級職稱都沒有評上。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真是失敗。他可以不看重這些,但是如果明慧和他在一起生活,事情就不一樣了。
也許明慧也不在乎這些……明慧不可能在乎這些的,她是和他一起從小在普賢寺長大的,她怎么可能在乎這些!也許正是因為他覺得明慧不在乎這些,他和明慧在一起的時候,心里才有那么多的歡喜吧。但是,他的收入實在太低了,他工作了那么多年,竟然沒有一點積蓄,他的工資都用到哪里去了呢?他現(xiàn)在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他一無所有,卻希望明慧嫁給他,他不是有點自私嗎?他太自私了!
不過,如果明慧愿意,兩個人也是過得下去的,哪怕明慧不上班,他的工資也夠兩個人吃飯,光吃飯花不了多少錢。另外,單位也分給了他一套房子,雖然面積不大,只有五十多平方米,而且在七樓(頂層),但也是兩室一廳,兩個人再加一個小孩子,都是可以住得下的……但是明慧是怎么想的呢?
他甚至都不敢把心里的想法告訴德云師太。他和明慧從小在普賢寺長大,外人一定把他們看作兄妹吧,現(xiàn)在他竟然想娶明慧為妻,要是別人知道他心里有這種想法,是不是會覺得他亂倫呢?
小時候,明慧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常常牽著他的手。長大了之后,明慧就不再牽他的手了,畢竟男女有別。兩個人在一起,連手都不牽,當然不能說是在談戀愛。兩個人連戀愛都沒有談過,卻要談婚論嫁,這樣的想法,難道不是太荒唐了嗎?
明仁自己都不知道,他和明慧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
八
有一天,明慧對明仁說,她在她任教的那個家教公司認識了一位同事,名字叫羅一一。
明仁說:“羅一一?好有意思的名字……”
明慧說:“是啊,羅一一,我也覺得這個名字很奇怪……”
明仁說:“我是說這個名字很有意思……”
明仁好像有點怕明慧生氣。他很怕自己在明慧面前做錯了什么。
“是嗎,哥哥是這樣認為的?”
“羅一一,這個名字有點意思……”endprint
“哥哥,羅一一這個人真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
“他說他喜歡我……”
“是嗎?”
“他要我做他女朋友……”
“是嗎……你怎么跟他說?”
明仁屏住氣息。
“我跟他說,我要回去問問我哥哥的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羅一一這個人,很有意思,他會寫詩,他是個詩人,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很有才華……”
“他是學什么專業(yè)的?”
“他是學中文的,他說他要報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你看,這是他寫的詩,他聽說我有個北大中文系畢業(yè)的哥哥,就叫我找你,要你幫看看,提提意見……他知道你在報社工作……”
是一首很長的詩。明仁根本看不懂。
“他說,他最喜歡的詩人是李金發(fā)……”
難怪。他的詩真有李金發(fā)的味道。明仁又看了一遍,還是看不懂。
明慧從先前住的房子搬了出去。她仍然在江州,但她到底住哪里,明仁不知道。明慧在和羅一一談戀愛。在明仁面前,明慧并沒有明確地這樣說,但是她也沒有否認。那么,現(xiàn)在,明慧是在和羅一一同居了……她白天黑夜都和羅一一在一起,到了晚上,她和羅一一睡在一張床上……無數(shù)的想象涌現(xiàn)在明仁的腦海里,他心里無比痛苦。
他一直把明慧當作自己的親人的,他一直把明慧當作自己最親的人。他一直認為明慧長大了是會和自己生活一輩子的,但是明慧現(xiàn)在和別人同居了。他有些恨明慧。他越想心里越恨。他覺得明慧騙了他。明慧根本沒有和他商量,就和羅一一同居,他心里真是恨啊!
但是他不能恨,他真的愛明慧嗎?如果他真的愛明慧,他就不能恨明慧!不是說愛是無條件的嗎?有條件的愛就不是真正的愛!他是愛明慧的,他知道那是一種真正的愛,那么他就不能恨明慧……夜深了,明仁仍然睡不著,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希望這樣他能夠看見上帝,他在心里向上帝祈禱:我愛明慧,我要愛明慧,上帝啊,請你賜給我愛明慧的力量吧……
但是不管明仁怎樣在黑夜里祈禱,他還是無法驅(qū)除腦海里的那些想象……他承認,他對明慧是有欲望的……他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明慧的身體……那無比美麗的身體……在他的想象中,明慧的身體是一絲不掛的……他是一個早熟的孩子,他從小在普賢寺長大,但是他很小的時候,就對男女之事特別敏感,他都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如果德云師太知道這一點,會怎么看他呢?他覺得這樣很不好,這樣很不應該……但是哪怕是在普賢寺,明仁也無法阻止自己的想象……不知道有多少個暗夜,他住在普賢寺的禪房里,心里卻想著明慧的身體……是的,他必須承認,他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他在和明慧做愛,他的身體和明慧的身體糾纏在一起……
但是明慧現(xiàn)在和另一個男子同居。
有很長時間,明仁都沒有見過明慧。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但是他見不到她。明慧說她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這也是一種消失。明慧從明仁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凈凈,一點痕跡也沒有。她從來也不與他聯(lián)系,他給她發(fā)短信,發(fā)郵件,她一概不回,他忍不住,打她的手機,提示音說他撥打的是空號——她一定是換了手機,為的是讓他聯(lián)系不上她!她為什么要這樣?她拋棄了他!她可以拋棄他,但是她也沒有必要這樣絕情吧?難道她怕他糾纏她嗎?難道她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嗎?
三個月之后,明慧回來了。明慧對明仁說:“羅一一,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他好……明仁,我跟那個人在一起,吃了很多苦……明仁,你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明慧講了很多她和羅一一在一起的事。她說她根本沒有想到羅一一是那樣一個人。說他心氣很大,卻又什么都不想干;說他把錢看得很重,一心想賺大錢,天天發(fā)誓說要在三十歲生日之前買下一部勞斯萊斯,卻又吃不得一點苦,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上網(wǎng)打游戲,天天上午都睡到十一二點才起床;說他寫的詩,竟然有一大半是從網(wǎng)上抄來的;說他根本就是一個騙子,在和她交往的時候,竟然還同時和至少三個女孩子有說不清楚的關系……然后明慧對明仁說:“明仁,你不要生我的氣……”
明仁說:“明慧,我不會生你的氣……”
明仁真的沒有生明慧的氣。他怎么會生明慧的氣呢?他只是有些傷心。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明慧又回到了他身邊!他又見到了明慧!他見到了明慧,心里就充滿了歡喜!他怎么會生明慧的氣!他想,這一切,都必須是他和明慧所共同經(jīng)歷的吧……
明慧說:“明仁,我好害怕,你知道嗎?”
明仁說:“明慧,不怕,有我,你不要怕……”
明仁想明慧真是一個孩子啊。一個孩子才老是在心里感到害怕。
明仁在心里發(fā)誓,他要變得更強大一些,只有這樣,他才能夠保護明慧。
可是,他怎樣才能夠變得強大起來呢?
九
又過了三個月,明慧對明仁說:“明仁,有一個男孩子,他說他喜歡我……”
明仁問:“你和他是怎么認識的?”
明慧說:“我們在網(wǎng)上認識的……”
明仁問:“你喜歡他嗎?”
明仁屏住呼吸,等待明慧的回答。
明慧說:“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問你啊……”
明仁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他喜歡攝影,是個攝影家,還會吹口琴,還會彈吉他……認識他的人,都說他特別有情趣……他像你一樣,很喜歡讀書,他讀了很多很多書,明仁,我覺得他長得都有點像你呢,真是奇怪……”
明仁有點哭笑不得。
明慧又失蹤了。
明仁給她發(fā)短信,發(fā)郵件,她都不回。明仁打她的手機,提示音說他撥打的是空號,她的手機又換號了,為的是不讓明仁聯(lián)系上她,一定是這樣的,事情不可能有別的解釋。
明仁真想把這一切都告訴德云師太,但他還是忍住了。如果他把明慧的事告訴德云師太,只會讓德云師太傷心。而且,他把明慧的事,告訴德云師太,不正好證明了他的無用嗎?他承認自己確實無用,但是他還是不能把明慧的事告訴德云師太。endprint
時間又過去了三個月,明慧回來了。明慧對明仁說:
“明仁,對不起……”
看上去明慧消瘦了很多。她本來就瘦,現(xiàn)在看上去簡直有些憔悴了。明仁看著明慧,有些心痛,但心里又是歡喜的,因為明慧再一次回到了他身邊。
明慧講了很多和那個青年“攝影家”在一起的故事。他是一名中學美術教師,卻在煙水亭附近開了一家蒙娜麗莎影樓,他的理想是將蒙娜麗莎影樓辦成東南最大最有名最賺錢的影樓。但是影樓開張半年,不但沒賺到錢,還欠了別人一屁股債。明慧說她最受不了的,是他太喜歡吹牛了,影子都沒有的事,都能被他吹上天,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心里一點都不踏實……而且,他太花心了,有時候當著她的面,他都能向其他的女孩子獻殷勤,她實在無法忍受……
“明仁,我真不應該,我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你呢?你對我那么好,我卻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你……”
“明慧,你不要這樣說……”
“明仁,你不知道,我說了也許你都不會相信,我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會經(jīng)常想到你……明仁,我吃了很多苦……我常常在夜里想到你,想到你對我那么好,想到我們兩個人從小就在一起長大,想到婆婆,婆婆是越來越老了……想到這一切,我就想哭……明仁,真的,我想到你對我那么好,我就想哭……想到你是那么好的一個人,我卻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你,我的身體都會發(fā)抖……晚上,我一個人在黑暗中,想到你,我的身體會不由自主地顫抖,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明慧,你快不要這樣說……”
“明仁,你真是一個好人!”
“不,我不是好人……”
“是,你是好人!明仁,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明仁,請你相信我,我會對你好的!”
“我相信你,明慧,你不是對我很好嗎?你已經(jīng)對我非常非常好了……”
“我對你不好,明仁,我對你不好,我知道我對你不好……”
“明慧,你不要這樣說,你已經(jīng)對我很好了!是我不好,真的,明慧,是我不好,我對你不好……”
明仁這樣說的時候,心里很真誠。他和明慧在一起的時候,老是會想到自己的無用。但是,也許他想錯了。也許明慧根本就不在乎那些東西。如果明慧在乎那些東西,她不是可以輕而易舉地就嫁給一個有錢人嗎?像明慧這樣長得好看的女孩子現(xiàn)在是越來越少了。你走在江州的街頭,還是會不時看到長得漂亮的女人,但那些漂亮的女人都缺乏明慧身上有的一種東西,那就是清純脫俗——是的,明慧的美是清純脫俗的!她看上去神圣不可侵犯!她就是明仁心中的神!她是他的圣潔女神,她根本看不上那些有錢人。
明仁覺得自己真的不應該那樣想明慧,光是那樣想明慧,就是對明慧的一種褻瀆。
明慧是喜歡他的,這應該沒有疑問,但是也許明慧并不喜歡你過去對待她的那種方式。明慧是一個膽怯的人,也許她希望你更勇敢一些!愛情是純潔的,但是你過去對明慧的愛,是不是缺少了一點愛情應該有的熱烈和勇猛呢?
明仁回想起種種往事,覺得自己對于明慧的愛,太過素凈了,他應該愛得更強烈一些才是……也許那正是明慧的渴望……他是男人,他應該以自己的勇敢?guī)Ыo明慧對生活的信心!
明仁想起幾年前與明慧的一個約定——那一次,是他失約了——他要再一次約明慧,他給明慧發(fā)短信:
有一個人想去鳳凰,翠翠也去嗎?
明慧的回復馬上就過來了:
翠翠也要去!!!
明仁心里感到無限的歡喜。
明仁和明慧一起去了鳳凰。他和明慧一起去了沈從文故居,還專程去看了沈從文的墓地。晚上,兩個人在鳳凰老城的一家旅館里住下來。
兩個人住在同一個房間。
白天在沱江上坐船的時候,明仁看到岸邊有許多酒吧(沈從文小說里叫的吊腳樓,現(xiàn)在變成了酒吧),有一個酒吧的名字叫“私奔”,從船上下來,明仁有意帶著明慧從私奔酒吧門口經(jīng)過,但卻沒敢進去。
他和明慧的這一次鳳凰之行,太像是私奔了。
賓館的房間里只有一張床。
房間是明仁選的。
明仁覺得自己真是變壞了。
明慧洗好了澡,沒有穿賓館里的睡衣,而是穿上了自己帶來的白色圓領衫。明仁沒有看明慧穿過這件白色的圓領衫,可能明慧只有在晚上睡覺時才穿這件衣服,她是把它當睡衣穿的。明慧沒有錢,她買不起專門的睡衣,但是這件白色的圓領衫她穿在身上,卻是那么好看!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還在學校讀書的大學生。她太瘦了(這和她從小在廟里長大有關嗎?),整個人看上去特別干凈,但胸脯的輪廓還是若隱若現(xiàn)……明仁從小和明慧在一起長大,但他似乎從沒有這么近地看過明慧,他更沒有和明慧在一個房間里住過。
他把明慧抱在懷里。明慧說:“明仁,不要這樣……”明仁覺得自己應該勇敢一些,過去自己就是太怯弱了,才讓明慧到外面吃了那么多苦!明慧沒有抗拒他的擁抱,說明她是喜歡他的!他過去錯過了多少美好的時光啊,他和明慧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他現(xiàn)在再也不能錯過了!但是明慧在他懷里的身體是僵硬的。
“明慧,我愛你!”
“明仁,我也愛你!”
“明慧,我想……”
“明仁,不要這樣……”
到鳳凰之前,明仁心里想了那么多,他心里有太多的“陰謀”,但現(xiàn)在全沒有了用處。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強迫明慧。明慧多么像沈從文筆下的翠翠啊……德云師太還在世,但德云師太已經(jīng)一天天地老了,總有一天,德云師太也會像《邊城》里的老船夫一樣離開的,而且,那一天正越來越近了……他要對明慧好一些,更好一些……他不能欺負明慧……他不能乘人之危……但是明仁不甘心……他實在是太想了……明慧的身體,他渴望了那么久……
兩個人都睡下了。睡在同一張床上。床很大。床單是白色的,看上去很干凈。明仁哪里睡得著。明慧就睡在他身邊,但中間隔著遙遠的距離……明慧離得很近,就在他身邊……他無數(shù)次地渴望過的身體,就在他身邊,觸手可及……他從小和她在一起長大,但他從來沒有見過她的身體,那去除了一切的屏障的身體,在他的想象中,是那么美麗……明仁起床,在黑暗中給明慧發(fā)了一條短信:明慧,我想和你做愛!endprint
明慧睡在床上,一點動靜也沒有。
明仁只好躺到床上,繼續(xù)睡覺。
第二天,明仁收到明慧的短信:哥哥,你壞!
明仁和明慧從鳳凰回到江州,明仁剛與明慧分開,就收到她的一條短信:明仁,對不起!這幾天我身上不方便……
有明慧的這一句就夠了。
明仁覺得明慧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他沒有看錯她。而他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十
從鳳凰回來不久,有一天明慧來找明仁,她對明仁說:“明仁,有一個男孩子,他認識我才三天,他就對我說他喜歡我,這個人真有意思……”
明仁嚇了一跳。不過也許他并沒有必要這樣大驚小怪,現(xiàn)在的人表達感情就是這樣直接。認識三天,說愛上了,也許這沒有什么不正常……世界上本來就有一見鐘情的事……
“他說他離開我就活不下去……”
“啊?”
“他說他要是騙我,就出門被車撞死……”
“啊?……你們怎么認識的?”
“我們在微信群里認識的……”
“哪個群?”
“我們大學同學群。”
“他和你是大學同學嗎?”
“不是……”
“那他怎么在群里?”
“我也不知道是哪個大學同學把他拉到群里的……”
“他是做什么的?他在哪里上班?”
“他沒有上班……”
“那他做什么?”
“他自己開了一個公司……”
“現(xiàn)在是人都可以開個公司,自封為董事長,或者總經(jīng)理——他是董事長還是總經(jīng)理?”
聽說話的口氣,明慧是生氣了,她說:“明仁,你不要這樣說嘛——他爸爸是市長……”
明仁嚇了一跳。
“市長?市里有好多市長,好像一共有七個市長,他爸爸是哪個市長?”
“我說的是市長……他爸爸是市長……市里的二把手,他說市委書記是老大,他爸爸是老二,他說有時候連市委書記都要聽他爸爸的……”
這是真的嗎?
“他要我嫁給他,他說他一見到我就喜歡上了我,他要和我結(jié)婚!他說今年國慶節(jié)就要和我結(jié)婚……他說他在甘棠湖邊上有一套房子,四室兩廳,買了好幾年了,一直沒有裝修,他說他馬上裝修房子,然后就和我結(jié)婚……”
“他的公司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
“不會是騙子吧?現(xiàn)在社會上騙子太多了!”
“明仁,你怎么總是這樣不相信人?他是騙子?不可能!吳區(qū)長有時候都會到他公司里去!”
“吳區(qū)長是什么人?”
“吳區(qū)長就是吳區(qū)長啊,明仁,你不會連吳區(qū)長都不知道吧?”
“我真不知道……吳區(qū)長是什么人?”
“吳區(qū)長就是潯陽區(qū)的區(qū)長!”
“你見過吳區(qū)長?”
“見過,見過好幾次了,他沒事的時候就到公司來看看。吳區(qū)長喜歡斗地主,他沒事的時候,就到公司里來玩斗地主,明仁,你會玩斗地主嗎?哦,我忘了,明仁,你是從來不打牌的……我也不會打牌,斗地主我連看都看不懂……”
“明慧,你不要和他在一起——我是說,你不要和市長的兒子在一起,他不會對你好的!”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
“他說他離開了我就活不下去……”
“……都是這樣說的!誰不這樣說?你真的相信嗎?”
“明仁,你越來越不相信人了!”
“明慧,你嫁給我吧,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們在一起……我們怎么在一起?我們在一起……怎么生活呢?”
“我們離開這里,我們到別的地方去!明慧,你跟我走,我?guī)愕絼e的地方去!”
“到哪里去呢……”
“我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們?nèi)デ鄭u……我有一個大學同學,在青島一家報社當社長,他早就讓我到他那里去工作,和他一起干,把那家報紙辦成一家在全國都有影響的大報!”
明慧嘆了一口氣:“……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是很難……但只要我們努力去做,就沒有不可能的……明慧,我還是覺得,我過去努力得不夠,明慧,相信我,我以后會更努力的!”
“明仁,有時候,我覺得人活在世界上,真是難啊……人活著很難……明仁,你看你那么會讀書,那么有才華,你小時候上學,老師都認為你是天才,但是……但是你活得并不好,你活得不開心,我知道……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真是很難……所以,有時候我會做一些事,你要理解我……”
“明慧,我理解你……”
“明仁,你不理解我……有時候,我覺得沒有人理解我……我心里很怕,真的很怕,明仁,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不知道,明仁,你真的不知道,有些事情,你是不會懂的……”
“明慧,我懂……但是,明慧,你不要離開我……你離開我,讓我怎么活下去呢?”
“明仁,你不要這樣說……”
“明慧,你告訴我,我沒有你,怎么活下去?”
“明仁,你真的不要這樣說!……明仁,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你很有才華,你不要忘了,你小時候讀書,老師都認為你是天才!你可以做很多事情!”
“明慧,你不要騙我!你不要離開我,好嗎?”
“明仁,你要理解我,我沒有辦法……你不要罵我……”
明慧走了。
十一
又過了三個月,明慧回來了。
“他罵人……”
“他罵你了?”
“是……他罵得很難聽……還從來沒有人這樣罵我……”
“他罵什么?”endprint
“他罵我……他竟然罵我……水性楊花……明仁,你說我水性楊花嗎?”
“他胡說!他是個混蛋!”
明仁想起明凈對他說過的話——明凈說明慧的朋友太多了!明凈沒有冤枉明慧。明慧的朋友實在是太多了(明慧的性格看上去很內(nèi)向,卻總是有那么多朋友,這讓明仁感到奇怪)。她從上小學時就有許多朋友,而且她的朋友大多數(shù)是男生(當然她也有特別要好的女同學,也就是閨蜜,但她的閨蜜總是交往一段時間就換人了,而關系很好的男同學卻可以保持長久的關系)。明凈的意思是一個女孩子有那么多異性朋友是不好的,人家會說閑話。但是明仁從來沒有把明凈的話告訴明慧。他盡量不在兩個人之間傳小話。
“他還打人,他打人……”
“他打了你?”
“是……”
明慧和他說這些,是要他為她報仇么?他怎么為明慧報仇呢?他是市長的兒子,但明仁可不怕這個,如果他看到那個混蛋,他會揍他一頓!哪怕他打不過他,也要揍他一頓!
明慧又一次對明仁說她要出家。明仁說:“你想出家,婆婆不會答應你的!明凈已經(jīng)出家了(明凈出家是明慧大學畢業(yè)留在江州那一年的事),你又出家——婆婆從小把你們養(yǎng)大,不是白養(yǎng)了嗎?”明慧說:“明仁你怎么這樣說話?婆婆自己不就是個出家人嗎?再說,就是我和明凈都出家了,婆婆不是還有你嗎?”明仁說:“我就不要指望了……我就是一個沒有用的人……我早就想出家了……好吧,大家都一起出家算了,我們一起回去,和婆婆說!”明慧說:“哥哥,不要嘛,我不要你出家!”
明仁說:“那你也不要出家,我要你嫁給我!你小時候就說過的,長大了要嫁給我!”
明慧說:“我小時候說過嗎?”
明仁說:“你說過的!你小時候答應過我!”
明慧的臉上暗了一下,然后說:“明仁,你真的那么想和我在一起嗎?”
明仁說:“真的!”
明慧說:“明仁,你為什么那么想和我在一起?你是不是經(jīng)常在心里覺得害怕?”
明慧為什么問他這樣的問題?
“明仁,我也經(jīng)常在心里覺得害怕啊……”
“明慧,你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害怕什么……我就是害怕……”
“明慧,嫁給我吧,我們在一起,就不害怕了!”
“明仁,我勸你還是不要這樣想……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
明凈這樣說過,現(xiàn)在明慧自己也這樣說。為什么?
“明仁,有些事情,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我經(jīng)歷的那些事情,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的……我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在黑夜里走路,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黑暗……太黑暗了,明仁,我害怕……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明仁,我覺得,我和你,還有明凈,我們?nèi)齻€人,命都不好……明仁,有一天,我是要回到我爸爸身邊的……我早對你說過了,有一天我要回到普賢寺,回到爸爸身邊……”
明仁覺得身上一陣發(fā)冷。
“明仁,你在發(fā)抖……明仁,你在發(fā)抖嗎……”
明慧拉住明仁的手。明仁想忍住,但他的身體仍然在發(fā)抖。他并不完全懂得明慧說的話的意思,但是他感到害怕。
“明慧,我希望你不要做讓婆婆傷心的事!我們?nèi)齻€人當中,婆婆最喜歡你了!”
“我不會做讓婆婆傷心的事……但有時候,我沒有辦法……明仁,你認為我有辦法嗎?”
明仁看著明慧。這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比他小七歲的女孩子,他并不怎么懂得她。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懂得她的,但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的她,是越來越陌生了。他不太明白她說的“沒有辦法”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剛才說的一番話,讓人聽起來,有無限的凄涼。
明慧走了。
接下來,差不多有兩年,明仁都沒有見到明慧。甚至過年的時候,明慧都沒有回普賢寺。她的手機又換號了,明仁就是想聯(lián)系她,也聯(lián)系不上。明仁想去找她,她就生活在江州,但是他找不到她。江州雖不大,但也是人海茫茫,他到哪里去找她?
明仁上班的地方離甘棠湖不遠,晚上,他常常一個人到甘棠湖散步,繞著湖走上一兩個小時,但他從來沒有在湖邊遇到過明慧。漸漸地,明仁就徹底地死了心,他知道他和明慧之間,再也不可能有什么了。
十二
明仁很想找一個人,說說他和明慧之間的事。
他心里一直有一個問題,就是明慧是不是變了。如果明慧確實是變了,她為什么會變?也許明慧并沒有變,她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只是過去她沒有表現(xiàn)出來而已。我們說一個人變了,其實是我們過去并不了解他(她)。
但是沒有人和明仁探討這個問題。
明慧離開他之后,明仁發(fā)現(xiàn),他竟然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不能和明凈說他和明慧之間的事。在德云師太那里,他也不能說。他怕德云師太傷心。他還怕德云師太責怪他沒有管好明慧。
明慧剛到江州上大學的時候,德云師太對明仁說:“明仁,明慧就交給你了,你是哥哥,你可要照顧好明慧。”
他沒有照顧好明慧。他辜負了德云師太的囑托。
明慧變了——不僅明仁這樣看,明凈也是這樣看的。
就是德云師太,也覺得明慧變了吧……
人都是會變的。明仁覺得自己也在變。但明慧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他有點反應不過來。
他不敢說明慧變壞了。有時候,好和壞,還真是難說……但是明慧變得有些讓他不認識了。
有一次明凈對明仁說:“我們?nèi)齻€人當中,就屬明慧的膽子最大!”
明仁說:“膽子大有什么不好嗎?”
他不覺得明慧膽子大有什么不好。也許他就是膽子太小了,否則,也許明慧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他覺得他對明慧的變負有責任……他覺得明慧的問題(如果明慧真有什么問題的話),并不是膽子大。
明凈說:“人活在世上,還是要在乎一點別人的看法吧?明慧根本就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膽子真大!”endprint
明凈說的是對的,明慧看上去那么膽怯的一個人,確實什么事都敢干……這些年她做的事,明仁是想都不敢想。
明凈又說:“她膽子大,本事也大!……她的本事越來越大了!”
明仁說:“一個人本事大,有什么不好嗎?”
明凈說:“明仁,你覺得明慧的本事太大了嗎?一個女孩子,怎么會有那么大的本事?”
明仁說:“明凈,好像你對明慧有很大的意見……”
明凈說:“我對她有什么意見?我對她沒有意見……”
明仁說:“明凈,我們,還有明慧,從小都是在一起長大的……婆婆把我們一起帶大……”
明凈說:“我知道,這個還要你告訴我嗎?……我對明慧沒有什么意見!”
明仁說:“明凈,明慧經(jīng)常想到你……她每次回來都給你帶禮物……”
明凈看了明仁一眼,說:“我知道!我知道她對我好!我也知道你對我好!我知道你們都對我好!我知道,明仁,你總是為她說話……”
明凈還從來沒有用這種方式和他說過話。
明仁說:“沒有吧……明凈,我對你,和對明慧,是一樣的……”
明凈說:“你就是為她說話!你從小就慣著她,你這樣是害了她,你知道嗎?”
明仁心里一驚,說:“我怎么就害了她?明凈,你說,我怎么就害了明慧?”
明凈說:“你自己知道你怎么害了她!她本事越來越大了,可是她就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名譽嗎?她就一點也不在乎別人在背后怎么說她嗎?”
明仁說:“別人在背后怎么說她?”
明凈說:“這個還要我說嗎?這個你自己清楚得很!明慧……她就不知道有一句話嗎,叫‘人在做,天在看!”
“人在做,天在看!”天啦,這樣的話竟然會從明凈的口里說出來。她說的是明慧!
不要說明凈傻,她有時候說話會拐彎抹角,有時候說話卻是直截了當。她說明慧本事大,意思有些隱諱,說“人在做,天在看”時,意思是再明確不過了。
明慧本事大,是因為她朋友多。誰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有那么多朋友。誰也不知道她的那些朋友都是些什么人。她越來越生活在一個明仁完全不懂的世界里……她的膽子確實大,她一頭撞進那個世界里,她自己都說那個世界是黑暗的……
沒有人知道接下來她的生活里會發(fā)生什么……這是最讓人害怕的……
也許她前面就是萬丈深淵……明仁認為她前面就是萬丈深淵……明仁認為明慧是走在一條不歸路上……他明明知道這一點,但是他毫無辦法……這是最讓人感到悲哀的……
明慧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小時候明慧就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一個女孩子太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其實并不好。但明慧,她是太知道自己長得好看的。她知道她走在人群之中,那么多男人的目光都會被她吸引……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她的美麗里含有悲哀的成分,這對于某些男人更有吸引力,所以也就更加危險……
明慧變了。而且明慧是變壞了。都說一個人變好很難,一個人變壞卻很容易。尤其是一個長得好看的女孩子,變壞就更加容易。明慧的生活里,男人太多了。她的身邊總是有男人,一個又一個男人。她從一個男人的懷里,跑到另一個男人的懷里……她好像離開了男人就活不下去……這樣想明慧,有點太惡毒了。他不也是一樣嗎,離開了女人就活不下去,明慧就是他的那個女人!他不能離開明慧,要是沒有明慧,他的世界將怎樣空洞啊!但是,到目前為止,他連她的手都沒有牽過(除了在鳳凰的那一次,但是,那一次在鳳凰,明慧是不是騙了他呢?明仁一直覺得疑惑),明仁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恨!他恨明慧,她為什么要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變得太快了,讓他感到恐懼。
也許明慧是被她小時候經(jīng)歷的事嚇壞了。她是因為害怕,才不停地尋找被男人寵著的感覺……明仁有時候想,世界上所有水性楊花的女人,其實都是因為心里害怕。他覺得這是他的一個了不起的發(fā)現(xiàn)。沒有女人生來就水性楊花,也沒有女人愿意水性楊花,她們之所以水性楊花,是因為她們需要安全感,因為心里害怕,她們才總是尋找能讓她感到萬千寵愛在一身的那個男人。
明慧知道自己長得好看,所以她要找到這樣的男人并不難。說她主動去尋找,其實對她并不公平。她長得太好看了,哪里要她去尋找,自有男人不斷地找到她。她太需要愛了,沒有愛,她心里就總感覺空落落的,所以,只要有男人來追求,她就很容易接受他的“愛”……如果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這就是明慧的命……她并沒有勾引過任何男人,但是有男人找到她,她很少會拒絕,她總是會用哀怨的眼神對他說:“愛我吧,沒有你,我在這個世界上活不下去……”她好像很容易就會愛上一個男人……
明仁就是這樣理解明慧的:要是沒有愛,明慧用什么來抵抗她心中的害怕呢?
十三
但是明凈呢,她心里不也害怕嗎?她還在襁褓之中的時候,她的父母就被人殺死了……那時候她還沒有記憶,但她長大了之后,她是知道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明仁上高中的那年,才知道明凈和明慧是同母異父的姐妹。
那件事情,德云師太一直瞞了他們?nèi)齻€人。德云師太從來不和他們?nèi)齻€人說起那件事。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在普賢寺也不例外。
明凈的母親,就是明慧的母親。但是明慧的父親,用刀砍死了明凈的父親——當明凈第一次知道這件事,她心里是什么感受呢?她一定像自己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時一樣,被嚇得目瞪口呆吧……
德云師太收養(yǎng)明慧,因為明慧是她的孫女。德云師太為什么要收養(yǎng)明凈呢?明凈其實和她沒有任何一點血緣關系。德云師太費了許多周折,才從江州的一家孤兒院里領養(yǎng)了明凈。
德云師太領養(yǎng)明凈,其實是冒著一定的風險的。明凈和明慧是同母異父的姐妹,但她們兩個人之間,卻有殺父之仇——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啊,德云師太把她們都領回普賢寺,誰知道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事?
明慧的母親也是明凈的母親,明慧的父親殺死了明凈的父親……一直到上高中那一年,明仁才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endprint
那不是一個關于普賢寺的秘密,但那個秘密,卻與普賢寺有關,因為故事的主人公,那個殺人兇手,也就是明慧的父親,是從小在普賢寺長大的。
明慧的父親在江州柴桑小學任教的時候,娶了一位校工的女兒,她沒有工作,沒有商品糧戶口,連小學都沒有畢業(yè),但是卻長得“像一朵花一樣好看”(據(jù)說這是明慧的父親夸她的母親的話,他太為自己的妻子的好看感到自豪了,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用的這個比喻非常俗套)。她和明慧父親結(jié)婚的時候還不滿十七歲,她剛滿十七歲的時候生下了明慧——三年后,她和明慧父親離婚,嫁給了市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長,也就是明凈的父親,生下了明凈。在明凈半歲的時候,明慧的父親用一把賣西瓜的菜刀砍死了明凈的父親,同時砍死了明凈的母親(也是明慧的母親),然后逃出了江州城……他沒有殺明凈,可能是因為明凈太小了,他一時動了憐憫之心,不忍心殺死一個才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他下不了手……
明仁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女子。她似乎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至少明仁沒有見過她的照片。
明仁的心里充滿著好奇,他很想知道那個女子長得到底有多么好看。也許明慧那里有她的照片,但那個話題,是整個普賢寺的禁忌,也是他和明慧之間的禁忌。他只能想象她長得像一朵花一樣的美麗。
她屬于“小城之花”那一類的女人。在廣大的鄉(xiāng)村和城市,在世界的一些不為人知的角落里,可能散落著像她一樣美麗的生命之花。她們的人生一般都不會有好的結(jié)局……據(jù)說當年她在整個江州城都很有名,她長得實在太好看了,尤其是她那雙眼睛,一般的男人根本就不敢與她對視,因為生怕自己的魂魄被那雙眼睛吸了去——但是她來自鄉(xiāng)村,一般城里有工作的男人,就是再喜歡她,也不會娶她,因為她沒有城市戶口。在那個年代,沒有城市戶口,卻想在城市里生活下去,就像一個凡人,卻想登天一樣難。
明慧的父親敢娶她,但災禍的種子也因此播下了……
世上有一種男人,把美看得比什么都重。明慧的父親,大概就是這樣的男人。
有時候明仁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就是他在某些方面很像明慧的父親……
明慧應該長得像她……但是明凈怎么又長得那么不像她呢?她們兩個人當中,必然有一個像她,一個人不像她……明慧長得那么好看……明凈長得確實不怎么好看……但她們是同一個母親所生……這世上的事,真是不公平!
明慧與明凈最大的區(qū)別,并不在長相上。明凈太淡了,她似乎對一切都無所謂。明慧看上去也很淡,但明慧的淡只是一種表象,在內(nèi)心深處,有另外一個明慧。
最早發(fā)現(xiàn)那另一個明慧的,就是明仁。
明仁在心里是這樣想的。
所以有一段時間明仁以為,明慧根本離不開他——就像他根本離不開明慧一樣……他是一個喜歡幻想的人。
明凈則永遠像是溫吞水,她永遠不知道激情是怎么一回事,她像是對什么都無所謂,她還那么年輕,怎么可以這樣?明仁最受不了的,就是明凈似乎永遠都不會變的溫吞水一樣的性格。
明慧和明凈很不一樣,明仁經(jīng)常能夠感受到她心中的波瀾起伏。
明慧還是一個勝負心很重的人——明仁認識到這一點,也是最近幾年的事。
明仁覺得自己其實也是一個有勝負心的人。
但是明仁有時候又覺得,明慧的勝負心太強了一點。她骨子里很要強——一個從小在普賢寺長大的女孩子,怎么會那么要強呢?
也許這還是和她的身世有關。在普賢寺,沒有人會談起過去發(fā)生的那些事,但是明慧和明凈其實心里都知道自己的來歷。
明慧和明仁在一起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會透露她內(nèi)心的想法:她要為她父親報仇……
她為什么要為她父親報仇呢?她又怎么樣為父親報仇呢?她父親與誰有仇?……這些問題,明仁一直想和明慧探討。
但他無法和明慧探討。
要說報仇,明凈更應該報仇,她的父母都被人殺死了——但是殺死她父母的人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她向明慧報仇嗎?明慧是她的姐姐,同母異父的姐姐也是姐姐。
明凈也許從來就沒想過報仇的事吧……明凈和明慧真是太不一樣了……對于明仁來說,明凈的內(nèi)心是一個謎。
明慧要報仇,一定是覺得她父親被人欺負了。她認為她父親是一個好人,但一個好人卻被人欺負了,所以她要報仇。但是欺負她父親的人,不是已經(jīng)被她父親殺死了么……她要向誰報仇呢?難道她要向明凈報仇不成?明凈才來到這個世界上半年,她的父母就被人殺死了……
明仁覺得,與明凈和明慧相比,他的身世要好得多……
明凈是剛生下來不到半歲就沒有了父母,明慧四歲時失去母親,七歲時失去父親——相對于明凈,也許明慧的命運要更加悲慘。明凈失去父母的時候她還沒有記憶,她所經(jīng)歷的那個血腥的夜晚,都是她長大后聽說的。而明仁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歷知道,一個三歲的孩子已經(jīng)有記憶了,明慧心靈深處,從小就有一個巨大的傷口,一個永遠無法平復的傷口,這影響了她的一生……
明慧和明凈是兩姐妹。德云師太收養(yǎng)了她們——但德云師太不能告訴她們是兩姐妹。明慧和明凈知道她們是兩姐妹,但是她們必須裝作她們并不知道她們是兩姐妹——明仁覺得他比明慧和明凈幸運,因為她們遇到的問題,是他不曾遇到的。
明仁是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之后,才理解了明慧和明凈之間的關系,為什么在他看來,一直是那么別扭。總有什么東西在兩個人中間,阻隔著她們,但她們又想向?qū)Ψ斤@示出自己的友好和愛意,尤其是在明慧這一方面。
而明凈,是明顯地表現(xiàn)出對明慧的冷淡和敵意。德云師太說明凈很忠,但明仁覺得,明凈并不是沒有主見的,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明凈也很倔強——從小在普賢寺長大的三個孩子,沒有一個不是倔強的,包括明仁自己。
德云師太對他們再好,他們也是性格有缺陷的三個孩子,因為他們?nèi)齻€人從小就失去了父母的愛。有時候明仁會想,他們?nèi)齻€人一生的不幸,是從小就注定了的,因為缺乏父母之愛的孩子,是會一輩子都缺少安全感的。endprint
明凈的冷漠,他自己對愛的渴望,還有明慧的水性楊花,都可以從這個角度去理解……
十四
再次見到明慧的時候,她已經(jīng)出了家。她是在廬山東林寺受的戒,受了戒后,又到杭州的靈隱寺掛過單——她做這一切,并沒有和德云師太商量。她頭頂十二個戒疤,身穿一襲緇衣,腳踏芒鞋,回到普賢寺,跪在德云師太膝下,說她從此再也不離開婆婆,要永遠待在普賢寺,永遠待在婆婆身邊了。
明凈出家了。現(xiàn)在明慧也出家了。德云師太收養(yǎng)的三個孩子,現(xiàn)在有兩個都出家了。
唯一沒有出家的是明仁。
明慧出家之后,明仁常常在心里想:其實最應該出家的是我啊……
但是,他哪里會出家?他不配出家。他心里的塵念太多了。
明仁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明慧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尼姑……他不敢看穿著一身道服的明慧。明慧是一個愛美的人。她知道自己長得好看。當她削去那一頭秀發(fā)的時候,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德云師太還在,明仁就必須面對已經(jīng)變成了尼姑的明慧。
明慧已經(jīng)變成尼姑了,但他還是喜歡她!他就是喜歡她,這有什么辦法呢?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這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他覺得穿上了道服之后,明慧變得比過去還要好看……
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啊,明凈穿上道服,怎么就變得有點呆頭呆腦的呢?
——如果明凈知道明仁心里的這種想法,會怎樣恨他啊!對明慧和明凈,他從來就沒有做到一視同仁,他的分別心太強了,他一直對明凈不公平……
也許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公平的事……
一個人分別心那么強,怎么可以出家?
德云師太嘆了一口氣,說:“也罷,我已經(jīng)老了,也活不了幾天了,普賢寺需要一個當家的,既然明慧與佛有緣,這樣也好……”
德云師太特別對明慧交代,要她將來一定要對明凈好。
明慧說:“婆婆,我會的,我會對明凈好的!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我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好妹妹。”
德云師太看了一眼明慧。其實明凈就是她的妹妹,明慧這樣說,她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明慧出家后的法號就叫明慧,就像明凈出家后的法號就叫明凈一樣。當初德云師太給她們起名字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以后她們都會出家。
德云師太說她當初就不該給她們起那樣兩個名字。不過,誰知道呢,一切也許都是緣定。
明仁一直覺得明慧乖巧,他萬萬沒想到,明慧是這樣一個有主見的人。德云師太收養(yǎng)的三個孩子,現(xiàn)在都長大了,三個人當中,明慧成了最有主見的那個人,大概是德云師太沒有想到的吧……
三個人當中,唯一沒有出家的是明仁,這大概也是德云師太沒有想到的……
明仁知道自己塵念太重,如果他出家,他就是個騙子。他想斷念,可是人哪有那么容易就斷念?他知道,哪怕是對明慧,他也沒有斷念。他怎么可能對明慧斷念?
明慧已經(jīng)出家了,德云師太已經(jīng)不再管事,而是把普賢寺的所有事都交給明慧打理,但他仍然沒有對明慧斷念,可見他的孽障有多么深重……
明仁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唉,人為什么總是和自己過不去呢?
明仁感到傷心和懊惱的是,明慧沒有和他商量,就擅自出家了。這么大的事,明慧竟然一點風都沒有透——而明慧和他之間,許多年之前,不是有過約定的嗎?
明慧出家之后,就沒有單獨找過明仁。她是心虛,她根本不敢來見他——明仁在心里是這樣想的。
明仁感覺出來了,明慧對他是有歉意的,因為有歉意,所以明慧有些怕他。可是這樣就夠了嗎?這樣遠遠不夠!明仁心里堵著一口氣,他一定要找一個機會,當面把明慧罵個狗血淋頭,方出得了心頭的一股惡氣!
明慧竟然出家!她憑什么出家?她就是一個騙子!一個騙子,也可以出家么?她不僅是個騙子,而且是個殺人犯!她殺了他,難道她不知道嗎?她分明知道她殺了他,她知道自己殺了人,是個殺人犯!這并不奇怪,因為她父親就是個殺人犯,殺人犯的女兒總有一天也會成為殺人犯!她屬虎,她不就是一只兇狠的、吃人的老虎嗎?她的美麗溫柔的外表完全是偽裝,骨子里,她就是一只吃人的老虎!她還是像她媽媽,她媽媽當年就害了她父親,也害了明凈的父親,最后害了她自己——現(xiàn)在她也走上了她媽媽當年走過的那條道路!她哪里是什么圣潔的女神,她簡直就是個水性楊花的壞女人……她的清純都是裝出來的,她用裝出來的清純騙人,她騙了他……說她不懂風情,真是錯看了她,她簡直就是風情萬種,可以顛倒眾生,骨子里她就是一個風騷的壞女人,以騙取男人的感情為樂……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騙不了他了……
要命的是,明仁忘不了她。她不再是他心目中圣潔的女神。他把她想象成一個壞女人,一個不值得他愛的壞女人。但越是這樣,他越是忘不了她孤單瘦弱的身影和幽怨愁苦的眼神……她在黑暗中默默地看著他……
明仁越是忘不了她,心里越是有數(shù)不清的惡毒念頭。他恨不得殺了她!他要當面告訴她這一點!她把他殺了,還要他在這個世界上繼續(xù)活下去,這怎么可能?他想好了許多惡毒的話,要當著明慧的面說出來!
明仁終于逮著了一個機會。
普賢寺后面的那片竹林里保留著他和明慧兩個人的太多記憶。但是現(xiàn)在明慧一個人徜徉其間……她的身影看上去還是那么孤單而美麗……明仁想哭,但是他硬起心腸,他追上去,他一定要當著明慧的面說出他的心里話。
“明慧,你到底想干什么?”
明慧停下腳步,吃驚地看著他。
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口氣和明慧說過話。他直視著明慧,一直到明慧躲開他的眼睛,低下了頭。
明慧又抬起頭,她看著明仁,明仁又在她的臉上看到了那種幽怨和愁苦的表情。許多年里,最打動他的,就是明慧臉上的這種表情。她不知道用這種表情騙過多少男人——明仁有些惡毒地在心里這樣想,但他很快就為這種想法感到內(nèi)疚。明慧是變了,但她看上去還是那么瘦弱,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她真是太瘦弱了,不仔細看,都看不出她胸部的凸起……她的身體看上去完全還是一個孩子的身體……她大概一輩子都要這樣瘦弱下去了,好像越是瘦弱的人越是倔強,越是倔強的人越是會一條道走到黑……她根本就是一個倔強的孩子,她哪里懂得這個世界是怎么回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前面就是萬丈深淵……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懸崖邊上……明仁感到心里一陣痛。他放緩了口氣,說:endprint
“明慧,我真是有點為你擔心……”
他真的為明慧擔心。他最擔心的是,他根本不知道這些年她都在做什么。有好幾年了,她都很少回普賢寺。她總是在外面,但她到底在哪里,沒有人知道。她在外面干什么,也沒有人知道。她身邊總是有很多朋友,但沒有人知道她交的都是怎樣的朋友。她一個人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另一個和普賢寺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不了解她的生活。明凈更不了解。婆婆也不了解……她甚至很少到婆婆身邊——即使她到婆婆身邊,也很少和婆婆談心……明慧,你到底是怎么了?
明慧又低下頭,很久不說話。明仁不能肯定明慧是不是哭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發(fā)現(xiàn)明慧胸前的衣服被淚水打濕了。明仁的心馬上軟了,他覺得自己剛才太過分了。
“明慧,這些年,我一直有點擔心……”
“擔什么心?”
“我為你擔心……”
“誰要你擔心……”
明仁被明慧的話噎住了,她竟然說“誰要你擔心”!是啊,他憑什么為她擔心?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他并不是她哥哥,也不是她的戀人,他是她什么人呢?說起來,他并不是她的什么人……
“我知道……你為我擔心……你關心我,才為我擔心……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明仁,我一直把你當作我哥哥……我的親哥哥……明仁,你就是我的親哥哥……明仁,你知道嗎?”
明仁想哭。他恨自己太沒有骨氣了。他覺得這樣根本就不值得。他覺得明慧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明慧過去是那么在乎他的想法,她現(xiàn)在是一點也不在乎……
“明仁,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壞……我沒有那么壞……我并沒有做什么壞事……明仁,你覺得我做了什么壞事嗎?”
“明慧,我怎么想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你自己!”
“我怎么想我自己……我并沒有做什么壞事……明仁,你還是太善良了……你根本不懂得這個世界是怎么回事……”
“明慧,是你不懂,還是我不懂?”
“也許我也不懂……我們都不懂……但是有時候,真的,明仁,我是覺得你比我還要不懂……有些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殺人放火的事都敢干……”
“是嗎……殺人放火……殺人放火的事都敢干?”
明仁心里想:這哪里是一個出家人說的話啊!明慧,她到底是怎么啦?她怎么變成這樣?
“明仁,你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我可沒有干過殺人放火的事!”
明仁在心里說:“你沒有干過,可也和干過差不多!”
明仁心里還有更加惡毒的話,他很想當著明慧的面說出來。
十五
明仁并不覺得明慧多么壞,但是他要報仇!明慧要報仇,明凈要報仇,他也要報仇!在普賢寺長大的三個孩子,都要報仇!他只有向明慧報仇。他愛明慧,但是明慧根本沒有屬于過他,所以他要報仇!他是那樣愛她,但他根本沒有擁有過她,他連她的手都沒有牽過!現(xiàn)在他要報仇,他要占有她……她出家了,他還是要占有她……
“明仁,你別這樣,你再這樣,我真的要生氣了!”
明慧的臉上是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表情,她竟然用這樣的表情看著他,她變成了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的人!她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一個仇人!
他恨明慧。他更恨自己。他怎么變成了這樣一個人?他在明慧面前自己羞辱了自己,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明慧走了。
明凈對明仁說:“明仁,明慧是越走越遠了……”
這樣的話從明凈的口中說出來,有些讓明仁感到吃驚。原來明凈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木訥,不像看上去那么淡,她也是一個有自己的想法的人——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吧。
“明凈,你是什么意思?”
明仁是明知故問。他在明凈面前似乎經(jīng)常這樣。
明凈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我的意思,難道你不懂嗎?
明仁當然懂明凈的意思。但有些事情,其實他還是不懂的,比如,明凈到底是怎樣看明慧的呢?在外人看來,她和明慧真不像是姐妹——不僅長得不像,似乎在所有的方面都不像。
明凈一定十分嫉妒明慧吧?她從小和明慧一起在普賢寺長大,明慧是那樣引人注目,每一個到普賢寺來進香的香客都會注意到廟里有一個長得那么好看的女孩子。而明凈卻是那樣不引人注意,她一直是在被人忽視中長大的。
在明仁看來,明慧和明凈還是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她們都離不開普賢寺,她們也都離不開德云師太。明慧是一直對外面的世界心懷恐懼;而明凈,是離開了普賢寺,離開了德云師太,就不知道怎么生活。
但是明慧還是和明凈不一樣,她竟然走得那么遠,所有的人都知道,現(xiàn)在的明慧,已經(jīng)不屬于普賢寺了……她竟然一個人辦起了一個孤兒院……她辦孤兒院做什么?當然是為了照顧孤兒,照顧這個世界上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無家可歸的孩子,只是一般的人都不會注意到這個事實而已,但明慧注意到了這個事實,所以她辦了一個孤兒院。
明慧辦的孤兒院就在廬山腳下,一個離著名的東林寺不遠的地方。
明仁很想到那個地方看看。看看明慧辦的孤兒院到底是什么樣子。
但是明仁一直沒去。
明慧真能干……當明仁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他的內(nèi)心竟然十分痛苦……他是情愿明慧不能干的,他一直以為明慧不能干,他無法在心里接受一個十分能干的明慧……一個十分能干的明慧是和他不一樣的。他一直以為明慧和他是一樣的人,當他發(fā)現(xiàn)明慧和他不一樣,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甚至恐慌。
明仁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會有這樣奇怪的心理……
其實,真正和他一樣的是明凈……這是一個發(fā)現(xiàn)。明仁不愿意面對這個發(fā)現(xiàn)。他一直以為他和明凈是不一樣的。他認為他之所以不喜歡明凈,就是因為他和明凈太不一樣了。其實他弄錯了。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弄錯了。
但他更加不喜歡明凈了,就像一個腳有殘疾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喜歡另一個腿有殘疾的人……endprint
明仁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慧怎么可以辦起一個孤兒院——她看上去那么瘦弱,說話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哼,這樣一個弱女子,怎么辦得了一個孤兒院?
明仁和明凈說起明慧辦孤兒院的事,明凈說:
“不就是為了錢嗎?”
這樣尖刻的話,竟然從明凈的口中說出來,讓明仁大吃一驚。
“明凈,你怎么這樣看明慧?”
明凈說:“不是我要這樣看她……是她做的事不能不讓人這樣看她……”
明凈堅持認為明慧辦孤兒院就是為了錢。明仁提醒明凈,說:“你不要忘了,我們都是孤兒,要不是婆婆收養(yǎng)了我們,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孩子!”明慧辦孤兒院,可以收養(yǎng)很多無家可歸的孩子,不是做善事嗎?明慧是在報恩,她是一個從小就懂得報恩的人。明慧很小的時候,就說長大了要對德云師太好,她辦孤兒院,是向德云師太報恩——不是可以從這個角度理解問題嗎?
“明仁,你太老實了……”
明凈說他太老實了,多少有些讓明仁哭笑不得。
“我怎么太老實了?”
“你總是把人想得那么好……”
我總是把人想得那么好?我并沒有把人想得那么好……是明凈把他想得太好了。他沒有明凈想象的那么好,并且,他也沒有明凈想的那么老實。他的分別心太強,他一直喜歡明慧,而一直不喜歡明凈,不就證明他不好么?明慧已經(jīng)出了家,他還對明慧念念不忘,不就證明了他的不老實么?
“明仁,你認為你了解明慧嗎?我認為你并不了解她……”
“明凈,你為什么這樣說?”
“明仁,你不覺得嗎,明慧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那個明慧了……她現(xiàn)在很有錢!一個女孩子,怎么會那么有錢?明仁,你知道她的錢都是從哪里來的嗎?你說她辦孤兒院不是為了賺錢,那她的錢是從哪兒來的?你根本不知道她多么有錢,你知道嗎?……我不知道,你不知道,連婆婆都不知道!她連奧迪車都買了,那車要好幾十萬吧?”
如果僅僅是為了錢,明慧有必要辦孤兒院么?她完全可以用別的方式掙錢,掙很多很多錢,因為她真的長得很好看……明慧絕對不是為了錢才辦孤兒院的,而且,現(xiàn)在也看不出她多么有錢,她隨身背的是一個藏青色的布包,而不是LV或古馳,更不是香奈爾和迪奧……
“明仁,你真不懂明慧……你以為她一個人真的辦得了孤兒院嗎?你以為她真有那么大本事嗎?她再有本事,一個人也辦不了孤兒院……”
“明凈,你什么意思?”
“我沒有什么意思,我只是覺得,明慧一個人辦不了孤兒院,無論她多么有本事……”
“明凈,你有話直說!”
“明仁,我只是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明凈也知道明慧開的那輛車是奧迪,她也知道奧迪車要好幾十萬。似乎明凈比他要更懂得明慧,更懂得這個社會。
可能他過去把明凈也看得太簡單了一些。
“明仁,我真擔心……”
“你擔心什么?”
“我也不知道擔心什么,我就是擔心……明仁,有時候我會想,要是我們?nèi)齻€人都不長大,該有多么好啊……”
原來明凈也是這樣想的。
十六
“明慧,明慧……”德云師太又在叫。
“婆婆,明慧不在……”
明凈也過來了,她紅著眼睛對明仁說:“婆婆看樣子好像不行了,明仁,怎么辦,怎么辦……”
德云師太的氣息已經(jīng)很微弱,但她仍然在不停地喊:“明慧,明慧……”最后的時刻,她心里最惦念的,還是明慧。德云師太出家多年,還是無法改變血濃于水的人倫。
明仁叫明凈趕緊打明慧的手機。
現(xiàn)在出家人用手機的多了。明慧用手機,并沒有什么出格之處。甚至連明凈,也用手機。
明仁的手機里,存了六七個明慧的手機號碼。但是他知道這些號碼明慧都不用了。明慧現(xiàn)在用的又是一個新號,上次明慧回來,她把新號碼告訴了明凈。當時明仁也在場,但他沒有存明慧的新號碼,他這樣做,好像是要表明自己的一種態(tài)度。
當著明凈的面,明仁對明慧說:
“明慧,你一定要走嗎?”
“明仁,我已經(jīng)跟你說了,我有許多事情要做……”
“明慧,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再重要的事,難道有婆婆重要嗎?你看婆婆……已經(jīng)這樣了……婆婆真的很危險……婆婆是說走就走了……明慧,你就不能留下來嗎?”
“我天天在外面跑,忙個不停,難道只是為自己?我不也是為了普賢寺嗎?”
“我知道你很辛苦……可是你為什么那么辛苦呢?沒有人要你那么辛苦,婆婆更是不要你那么辛苦……”
明仁說不過明慧的時候,就拿德云師太來壓她。
“明仁,我真的沒有辦法……你就理解一點吧!”
他怎么理解她呢?他無法理解她!他故意當著明凈的面,不存明慧的新號碼。他早就應該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了。他的態(tài)度應該更堅決一些。一個人為什么要這樣頻繁地更換手機號碼呢?而且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家了。
“明慧,你不要忘了,我們都是從小在普賢寺長大的,我們都是婆婆一手帶大的,我們都是婆婆的孩子!”
“不要你提醒我,我哪里不知道?我知道的……”
“你真的知道嗎?……你知道別人在背后怎么說你嗎?”
“別人在背后怎么說我?除了你,還有誰在背后說我?對了,還有明凈——我知道你經(jīng)常和明凈在背后說我……明凈的話你也信嗎?她就是一個腦子不夠用的人……”
“明慧,你怎么這樣說明凈?”
“我這樣說她怎么了?她就是腦子不夠用嘛!她又沒有讀什么書,她哪里懂世界上的事?婆婆收養(yǎng)了她,她從小在普賢寺長大,她連普賢寺的門都不敢邁出一步!她的話你也信嗎?”
“明慧,你不能這樣說明凈!明慧,你別忘了,我們?nèi)齻€人,都是從小在普賢寺長大的……”endprint
“你老跟我說這個干什么?我難道不知道我們?nèi)齻€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不會忘記的……但是明凈就是笨,她從小就笨,難道你不知道?”
“明慧,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我是什么樣的人?我是什么樣的人我知道,不用你管!”
“我哪里管得到你?我只是有點為你擔心!”
“你用不著為我擔心,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負責!”
“我們小時候是一起長大的……”
“那又怎么樣?我們現(xiàn)在都長大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明仁,我知道你為我擔心,可是那又怎么樣呢?我說過了,你不要為我擔心……”
“明慧,你可以完全不管我怎么想,你也可以完全不管明凈怎么想,你甚至可以不管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怎么想,但是你不能不想想婆婆會怎么想!”
“婆婆怎么想?婆婆怎么想我知道……”
“你知道嗎?你真知道婆婆是怎么想的嗎?你知道婆婆怎樣為你的事操心嗎?你知道婆婆經(jīng)常為了你的事,在夜里睡不著覺嗎?婆婆這么大年紀了,還為你的事操心!婆婆生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還為你的事操心……明慧,你忘了你說的話了,你從小就說,長大了要對婆婆好,你就是這樣對婆婆好的嗎?”
明慧哭了,她從隨身背的布包里掏出一包餐巾紙,不停地擦眼淚。
明仁最見不得的事情就是明慧哭。他硬起來的心腸馬上又變軟了。
但是不管明仁說什么,不管明仁怎樣在她面前手足無措,明慧還是走了,頭也不回。
明仁想朝明慧大喊一聲:“明慧,你這樣做事,將來有一天會后悔的!”
明仁有時候心里會有一種沖動,他要找一個東西,劈開明慧腦袋,看看她那小小的腦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十七
明凈那么忠厚的人,她不可能不存明慧的手機號碼的。當面讓人下不了臺的事,她做不出來。
“明仁,她不接我的電話,怎么辦……”
“你接著再打!”
“我已經(jīng)打了三次了……”
“你接著打!”
明凈出去接著打明慧的電話,還是沒人接。
“怎么辦,怎么辦,明仁?婆婆真的不行了……”明凈把手機遞給明仁,“你來打……”
明仁不接明凈的手機,他大聲說:“我不打!讓她后悔去!我沒見過這樣的人!婆婆不行了,她人都不知道在哪里!鬼知道她死到哪兒去了!”
德云師太還在喊:“明慧,明慧……”
也許德云師太聽見了剛才明仁說的話。
明凈說:“明仁,你去找明慧……”
明仁說:“我不去!我到哪里去找她?你想去你去!”
明凈說:“她能跑到哪里去?她就在江州……”
明仁還是那句話:“我不去!就讓她后悔一輩子!”
但是明仁還是去了江州。
明仁剛到江州,明凈的電話就來了,她在電話里哭著說:“明仁,你快回來!婆婆……婆婆……好像走了……婆婆她走了啊……明仁你快回來,我一個人害怕……”
明仁只好叫上一輛的士,連夜趕回普賢寺。
他恨明慧。是明慧害了他。如果不是明慧,婆婆臨終的時候,他是不可能不在她身邊的。
德云師太就葬在普賢寺后面的那片竹林里。
這是德云師太生前的意思。她臥床之前,就為自己選好了身后之地。
那片竹林現(xiàn)在有了兩官墳。一座新墳。一座老墳。新墳離老墳很近。
這也是德云師太生前的意思。
德云師太下葬兩天之后,明慧才回到普賢寺。
明慧在德云師太的墳前長跪不起。“婆婆,婆婆,你怎么不等我啊?你怎么不等我啊……”她的嗓子哭啞了。
明凈陪著明慧哭。
明仁臉上沒有一滴眼淚。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德云師太下葬的當天,明凈就對明仁說,等到德云師太滿了七,她就要走了。
明仁嚇了一跳,說:“明凈,你要走?你到哪里去?”
明仁想象不出,明凈離開了普賢寺,還能去哪里。
明凈說:“我也不知道我去哪里,反正,我要走了……婆婆都不在了,我還在這里做什么?”
明仁說:“明凈,你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嗎?”
明凈說:“我還會回來的,婆婆周年的時候,我會回來……以后,我可能就再也不回來了……”
明仁說:“明凈,你真的不回來了?你,我,還有明慧……小時候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婆婆把我們?nèi)齻€人養(yǎng)大,不容易……”
明凈說:“我知道……可是,婆婆已經(jīng)不在了……”
明仁說:“明凈,你一定要走嗎?你不走不行嗎?你走了,普賢寺怎么辦呢?”
明凈說:“不是有明慧嗎?明慧本事大,普賢寺有明慧就夠了……”
明仁說:“明慧半年也不回一趟普賢寺……她太忙了……”
明凈說:“她是太忙了……她要辦孤兒院……她要參加佛教協(xié)會的活動……她還有那么多的朋友……她有很多很有地位的朋友……所以,她能做很多事……”
明仁說:“有時候,我很佩服她……她說要重修普賢寺,這也是婆婆一生的愿望……”
明凈說:“是啊,我也很佩服她……她很有本事……明仁,她比我們都有本事……”
明仁說:“明凈,你可以不走……明慧會對你好的……婆婆對明慧說了,明慧會聽婆婆的話……”
明凈說:“婆婆不在了……我要走……”
明仁知道,從小在普賢寺長大的三個人,內(nèi)心其實都是很倔強的。沒有人能夠說服明慧,也沒有人能夠說服明凈——就像沒有人能夠說服他。
明仁問:“明凈,你要去哪里?”
明凈說:“我也不知道我去哪里……總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吧……明仁,你不會忘了吧,我是出家人,出家人,四海為家……我雖然看不懂佛經(jīng),這個理,我還是懂的……”endprint
明仁心里感到一陣愧疚。他從來就沒有為明凈的事?lián)^心。她現(xiàn)在要走了。也許今后他再也見不到她。
明仁說:“明凈,你不要生我的氣……”
明凈說:“明仁,你說什么呢……我沒有生你的氣……我為什么生你的氣?”
明仁說:“明凈,你也不要生明慧的氣……”
明凈說:“我不生她的氣……我生她的氣干什么……”
明仁說:“明凈,其實明慧也不容易……”
明凈說:“我知道……這個不需要你告訴我……明仁,你總是為明慧說話,其實不需要這樣……”
明仁說:“明凈,我有一個問題……”
明凈說:“你說……”
明仁說:“明凈,你愿不愿意嫁給我?”
明凈愣了一下,說:“明仁,你說什么?”
明仁說:“明凈,你愿意嫁給我嗎?”
明凈說:“你胡說什么啊?我是個出家人,我出家都有五年了……”
明仁說:“明凈,你說吧,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給我?”
明凈看著明仁,說:“不愿意!我不愿意……”
明仁說:“明凈,我知道了……”
十八
明仁也要走了。
明凈不回普賢寺。他也不會回普賢寺了。
明仁沒有地方可去,他只有繼續(xù)回到報社上班。他早就想辭去報社的工作,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像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幾乎每天都想辭職,但終究又沒有地方可去,所以最終還是回到單位繼續(xù)上班。
德云師太周年的時候,他還是會回來的。以后,他也會回來看德云師太。但是他不會回普賢寺了。他知道另外有一條小路通往普賢寺后面的那片竹林。
明慧哭著說:“你們不要走,你們不要走……你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婆婆剛剛走,你們就要走……你們都走了,讓我怎么辦?你們?yōu)槭裁催@樣對我?”
十九
普賢寺的后面,現(xiàn)在有兩座墳,一座新墳,一座老墳。
新墳和老墳都在那片竹林之中。
一陣風吹過來,竹林的樹葉發(fā)出一陣陣沙沙聲。
明慧不止一次地對明仁說過,等到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她是一定會回到普賢寺的。
仿佛直到現(xiàn)在,明仁才明白了明慧那句話的意思。
明仁一直覺得明慧那樣說不吉利。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老是說死的事。
不過也沒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那一天,遲早會到來的。
明慧說她一定會回到普賢寺。他相信明慧的話。
可是他自己呢?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他也會回到普賢寺么?
明仁遠遠地看著竹林中明慧的身影,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