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隔代養”后遺癥：我不再是等愛的小刺猬

童佳慧+暖心

2017年6月，正在985高校——吉林大學英語系上大三的童佳慧，憑借靚麗的外表和流利的外語，在空姐招聘中順利闖關，與阿聯酋航空公司簽訂了工作合同。在經過一系列空乘崗前培訓、2018年大學畢業后，將正式成為一名空姐。

童佳慧曾經患上青春期成長障礙癥，身體、行為和心理上，都曾表現出種種異常，而導致這一病癥的原因正是隔代撫養，她視生了二胎弟弟的父母為“敵”……童佳慧如何度過青春期成長障礙癥？她和父母走近了嗎？請看她為本刊獨家撰寫此文——

“隔代養”后遺癥：我視爸媽為“敵”

2004年暑假里，爺爺把我帶到吉林市人民醫院檢查，醫生診斷我患了青春期成長障礙癥。回到家，爺爺心痛地說：“我不該把你送到長春。”我哭著說：“爺爺，我要留在你和奶奶身邊……”

我出生在吉林省吉林市一個普通家庭，父親童平原和母親邢文萍是大學同學，他們很早便從吉林食品廠離職，去長春做水產品生意。我一歲零十個月時，弟弟童佳成出生，生意繁忙的父母無法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就把我送到住在吉林市的爺爺奶奶家撫養。奶奶年老體弱，都是爺爺照看我。爺爺童立民57歲，是吉林四中老師，他很憐惜從小就缺失父母關愛的我，常哄著我說：“不怪爸媽，他們有難處。”當時，我體會不到爺爺的深意，只覺得爸媽是“壞人”。我小時候就喜歡臭美，爺爺給我買了一件碎花小裙子，我剛穿上就手舞足蹈。回老家看望爺爺奶奶的弟弟故意氣我說：“你穿裙子像個巫婆。”我逼著爺爺懲罰弟弟。爺爺只好把報紙卷成卷兒，打弟弟屁股，我才笑了。家里人吃飯，我一定要挨著爺爺坐在首席，只要我沒入座，大家都別想吃飯。

我自以為不會離開爺爺奶奶，就過著這樣的快樂生活，可在我七歲那年的夏天，我看到媽媽坐在沙發上和爺爺說話。原來，她來接我回長春上小學。我一直記得那個壓抑的黃昏，老淚縱橫的爺爺舍不得我離開，我大哭大叫，依然被媽媽強行帶上火車，返回長春那個讓我感到十分陌生的家。

那時，在我眼里，在爺爺奶奶身邊，我是他們的寶貝，可在爸媽身邊，弟弟童佳成才是家里的寶貝。

一天，爸爸從外面買回一大袋零食和玩具，童佳成想獨占，我用白眼瞪他，用餅干砸他，爸爸大聲責令我靠墻站著，教訓道：“你怎么像個小刺猬，能對弟弟這樣嗎？”他越說越氣，一把將我拎到廚房里，嚷道：“從明天開始，讓你媽教你做飯。”我像小雞仔被大狗熊拎著，胳膊被扯得生疼，我反而沒哭。開始利用各種機會暗中向他們示威。我給爸爸洗襪子，故意用辣椒水泡一下，看到爸爸穿上晾干的襪子辣得直跺腳，我心里真是解氣。

我以為爸爸會狠狠教訓我一番，沒想到他輕聲對我說：“爸爸不怪你，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爸媽是疼你的，現在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都要開開心心的。”事后，爸爸還給我買了蝴蝶結“巴結”我，但這反而助長了我“報復”的氣焰。

有一次，弟弟跟我搶東西，我撒氣般地把給弟弟擦的痱子粉倒進馬桶里。我將媽媽的幾根口紅掰成幾瓣兒，甚至把媽媽的手表泡在水杯里，這次恰好被媽媽看到，她大聲嚷道：“這塊手表，是我和你爸結婚時，你爸送我的，我一直沒舍得戴，你怎能這樣不懂事呢？”我第一次看到媽媽流淚了，心里忽然有些同情她。此時，我才從媽媽的嘴里知道，之前我的報復行為，爸媽其實早就知道了，只是他們沒批評我，怕惹我不高興。我心里有些羞愧。此后，我的“敵對行為”收斂了許多，但并沒停止。每天晚上做作業，我故意拖延，或把作業答錯，他們越不耐煩，我便越開心。我還常偷偷地把鉛筆弄斷，爸媽責備我為什么總是不小心，一邊還得幫我削鉛筆，我坐一邊，表面上冷冷的，卻覺得低頭幫我削鉛筆的爸媽，顯得有那么幾分可愛。

有時，我會把爸爸的車鑰匙藏起來，等爸爸來問我，我才說是我收起來的。我故意說扎不好頭發，媽媽就一邊絮叨，一邊過來幫我扎馬尾辮子，我眼含淚水，感到了一種強烈的需求和親近感。

有一次，爸媽給弟弟過生日，圍著弟弟有說有笑，我很嫉妒。分蛋糕時，我故意說給我的蛋糕分小了，堅決不吃。爸爸說：“你媽切蛋糕也沒用尺子量，剩下的一半都給你，行了吧？”爸媽原本在長春解放路開了一家規模不小的水產品店，每天很早要去水產品市場批發魚蝦，再趕回來賣，忙碌不止。我到長春后，他們又擴大了門面，比以前更忙，沒精力照顧我的每一個小心思。我在長春市實驗小學上學，本來成績就跟不上，我變得內向、孤僻，同學也不愿接近我。我開始疏離于整個班級之外，常一個人坐在花壇邊發呆。漸漸地，我開始失眠多夢，緊張不安，別人在我不注意時碰到了我的身體，我都會害怕得尖聲大叫，全身像篩子一樣顫抖，有時會出現嘔吐癥狀。對我這種情況，爸媽很痛心，卻又束手無策。

爺爺穿針引線：縫補我的情感斷層

2004年放暑假，爸媽無奈地把我送回爺爺奶奶那里。一年沒見，爺爺對我的變化既吃驚又心痛。我成天不和人說話，晚上睡覺總是從夢中突然哭醒。爸媽打電話給我，我說兩句就掛了，總覺得在他們眼里，我就是可有可無的孩子。我自卑、失落。

爺爺覺得情況不對，帶我到吉林市人民醫院檢查，醫生診斷我患了青春期成長障礙癥，表現出青春期抑郁、敏感等心理異常，會影響健康成長……

爸媽得知我患病，第二天就趕到吉林，我聽到他們的聲音，心里很煩。媽媽進臥室想拉我的手，我用腳踢她。爸爸蹲下身子勸我，被我一腳踢到了額頭，爸爸打趣地說：“要給爸爸臉上再留個記號？”

我愣了一下。媽媽乘勢把我抱在懷里：“寶貝，爸媽對不起你，以后會加倍疼你……”媽媽淚水濕潤的面龐貼在我臉上，我感覺暖暖的，停止了反抗。

爸媽陪了我三天就走了。爺爺就提前兩年辦理退休手續，帶著我四處求醫問藥，一位兒童心理醫生給爺爺提供了各種案例資料。一個多月后，爺爺決定讓我休學半年，帶我到全國各地旅游。我和爺爺在西雙版納的雨林里漫步，坐在泰山頂峰觀賞日出。爺爺時時不忘啟發我：“佳慧，你看到太陽那么高興，我們見到你的笑容也很高興，你要多笑！”回來后，爺爺為了幫我提高膽量，把我帶到小區老年活動中心，給老人講故事，我漸漸有了自信。我的青春期障礙癥開始好轉，但遠離父母，之前隔閡沒化解。爸媽每次來看我，我對他們很冷漠。

2005年春節過后，爸媽要把我接回長春讀書，我哭著不肯走，爺爺意識到隔代撫養造成我和父母的情感斷層必須修復，就答應和奶奶陪我去長春。

開學后不久，媽媽給我買了一套運動服，我竟用剪刀剪破衣服，爺爺對我說：“別傷害你媽，你爸媽最近吵著要分開，你要多體諒父母的難處。”我聽了，著實替爸媽感到難過，可這不能彌補他們的過錯。周末，爺爺帶我去公園劃船，看到一對爸媽在給女兒喂吃的，我羨慕又心酸，撲在爺爺懷里大哭：“爸媽不疼我，我死了，他們就開心了……”爺爺很驚慌，孫女這么小，竟想到了死，如不能化解我心里對父母的怨恨，后果不堪設想。爺爺把我的話告訴了爸媽，爸媽似乎震醒了。爺爺告訴我，爸媽很心痛很愧疚，說會想辦法多陪我。我表面上不以為然，內心卻渴望能跟爸媽親近起來。一天，爸媽都不在家，我聽到樓下有個女孩叫“爸爸”，我把頭探出去，惡作劇似的叫了一聲“爸爸”。爺爺笑了：“想爸爸了？”我滿臉通紅。

一天，爺爺有意讓爸爸接我放學，我暗自高興，但表面依然黑著臉，獨自在前面走，心里好得意。

途中，突然有一個人騎著摩托車沖出胡同，向我撞過來，爸爸一個箭步上前，本能地將我抱到懷里，他那一米八的身子卻摔了出去。我第一次挨近他，扶著他，一瘸一拐地來到附近醫院，醫生檢查爸爸右臂骨折，左肩部鎖骨錯位，要爸爸住院。

媽媽和爺爺聞訊后趕到醫院，為爸爸辦理了住院手續。看著爸爸被傷痛折磨得面部顫抖，我哭了。每天放學后，我就去醫院默默地給爸爸喂飯，他望我的目光充滿愛憐，我的心像一團棉絮一樣柔軟。

半個月后，爸爸出院。一天，爺爺拉著我的手來到后院，指著搭在兩棵槐樹上的秋千架，對我說：“佳慧，你爸在你還沒出生時就種了這兩棵樹，說是給沒出世的寶寶搭個秋千。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爸爸怎么會不疼你呢？去吧，去給爸爸道個謝！”

我撫摸著秋千架粗粗的繩索，若有所思。我鼓起勇氣向爸爸道謝。爸爸有些驚訝，眼里閃著淚花說：“我和你媽也很想親近你，可你就像個刺猬……記住，爸媽一直都是疼你的。”我點頭，陷入沉默。

情緒好了，我的成績也趕了上來。一次期中考試，我取得全班總分第三名的好成績，并擔任班長，老師表揚我進步快，同學們也愿意和我做朋友了。

我的青春期障礙癥在一點點好轉，看著爺爺奶奶臉上一天天增多的笑容，我心里不知有多高興。

一天下午，爸媽帶我和弟弟逛商場，經過一家高檔琴行時，我看到店內一架白色三角鋼琴就走不動路了，跑進去彈了幾下黑白琴鍵，女營業員冷著臉一把將我拉下來，說這鋼琴很貴，不要弄臟了。爸爸見狀，拉起我的手說：“佳慧，爸媽買給你。”晚上，我聽到爸媽和爺爺討論要不要給我買鋼琴。那時，他們新進了很多水產幼苗，錢都投進去了，還沒有收回來。媽媽對爺爺說：“我們欠佳慧太多了，不能再委屈她了。”爺爺表示贊成。爸爸心一橫，很快把他心愛的進口摩托車賣了，又湊了些錢，給我買了一臺5萬多塊錢的德國鋼琴。我開心得不得了，跟爸媽也親近了很多，主動找他們聊天，我和童佳成的感情也一天天融洽。

致天堂的爺爺：我不再是等愛的小刺猬

直到我上初中后，爺爺奶奶看我跟爸媽的關系好了很多，才放心地回到吉林。

初二上學期，我得了肺炎，住到長春市人民醫院治療。爸爸照顧生意，并負責送飯，媽媽則不分晝夜地照顧我。一天，我半夜醒來，看到媽媽趴在床邊睡著了，我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第二天一早，爸爸送來早飯，他低頭時，我看到他右眉上有一道疤痕，問他是怎么搞的？爸爸笑了：“你4歲那年，我們回吉林看你，你氣我不疼你，就拿個石頭扔我，然后就有了這個傷疤。”

我撫摸著那道疤痕，大哭：“爸，我再也不會那樣了。”爸爸說：“爸爸從前沒好好照顧你，該爸爸對你說對不起。”這一刻，我和爸爸徹底和解了。

出院那天，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包了頓餃子，媽媽對我說：“我和你爸剛創業那會兒，每天凌晨5點多，就要起床到水產品市場批發魚蝦，再趕早市去賣，中午回來還要買菜做飯，給你們喂奶。你小時候好哭，只要沒看到我，就哭得震天響。一天中午，你一個人在家睡覺，我們出去賣東西，回來時看到你從小床上掉下來，在地上哭得都沒了聲，把我給心疼的喲！沒辦法，我們只好把你交給爺爺奶奶帶了。后來，我們把你安排到長春最好的實驗小學，對你要求也特別嚴格，都是望女成鳳啊！”我聽著覺得很羞愧，原來爸媽并沒重男輕女，背后有這么多的無奈和心酸，他們對我的嚴苛，也是一份深深的愛！當晚，我第一次請求和媽媽一起睡。媽媽因長期勞累，腿肚抽筋，熟睡時會因疼痛而抽搐，我把媽媽的腿抱在懷里輕輕按摩，心里特別踏實。這一夜，媽媽跟我說了很多話，睡得也很香。

2011年9月，我考進省重點高中——吉林實驗中學。開學不久，爸媽帶我去吉林省人民醫院，醫生診斷我的青春期成長障礙癥已經完全康復。高中期間，我成績一直排在前列，并一直擔任班長。

2013年10月，我剛上高三，爺爺總是感覺頭疼，吃飯嘔吐，走路不穩。爸媽送爺爺去長春市人民醫院就診，醫生診斷爺爺患了惡性腦瘤。69歲的爺爺住進了醫院，我每天中午放學都去陪伴爺爺，給他喂飯，逗他開心，還讓爺爺對著鏡子練習微笑，我天真地以為這樣就會幫爺爺戰勝“死神”。

爺爺做了開顱手術，本以為病魔已經遠離了他，但術后第三個月，爺爺腫瘤復發，醫生囑咐爸媽準備后事。爺爺彌留之際，拉著我的手囑咐：“佳慧，爺爺不能陪你了，你要好好學習，要和爸媽好好相處，爺爺在天上才放心。”我哭著答應了爺爺。

我無法接受爺爺已經離開的事實，在大街上只要看到一個像爺爺的背影，我都會哭得不能自已。

爸媽十分擔心我，把我帶到海邊散心，爸爸安慰我：“佳慧，海的那一邊是沒有盡頭的，這邊的太陽落下，那邊可能正在日出。你可以當成爺爺正在海的那邊看日出。學會釋懷，你才能淡化痛苦。”

我從沒聽過爸爸說出這么詩意的話，爸爸對爺爺的感情也許更深，比我的痛苦更多，我們要互相撫慰。我漸漸學會把感情深藏心底，學著像大海那樣有包容情緒的能力。我要用行動告訴爺爺：我要對得起他為我付出的心血，不辜負他對我的期望。

2014年夏，我考入985高校——吉林大學英語系，學校就在長春，我離奶奶、離爸媽很近，一有時間，我就回去陪伴奶奶。奶奶一直堅持治療，經常和小區老人在公園打太極拳，身體逐漸硬朗起來。讀高中的弟弟有時跟爸媽嗆聲，卻很聽我的話，我和弟弟的感情也越來越深。

這年秋天，我還用勤工儉學掙來的錢給爸爸買了一個變色的平光眼鏡，可以遮住眉頭疤痕，還親手給媽媽縫制了一套太空棉小馬甲，給媽媽穿上說：“媽媽，以前我是小刺猬，以后我要做您的貼心小棉襖。”

2016年，我得知有師姐當了空乘，心馳神往：“要是我也能當上空姐，就能和爺爺離得近些了。”

2017年4月，我在空姐網上得知東航、阿聯酋航空公司招空乘，隨即把簡歷發了出去，如愿參加了考試。憑借靚麗的外表和流利的外語，我順利通過初試和復試。最終，我選擇了阿聯酋航空公司。

得知喜訊，爸爸特意從禮品公司為我定制了一個飛機模型的鑰匙掛墜，我天天掛在身上，內心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和溫暖。

2017年7月，我到北京參加空乘上崗專業培訓。爸媽怕我想家，隔三岔五給我郵寄親手做的蝦米干，還每天和我視頻，“審查”我有沒有瘦了，沒瘦他們才放心。一天，媽媽對我說：“爸媽要加倍疼你，把欠你的補回來。”我當時就忍不住哭了。

2018年大學畢業后，我將正式成為一名空姐，我相信爺爺在天上一定會很欣慰，他曾經患過青春期障礙癥、對著小鏡子練習微笑的孫女，已經長大了，和爸媽的感情早已不再疏遠，而是非常親近。

[編后]如今二胎放開，可年輕父母因事業繁忙，根本沒有精力撫養兩個孩子，這成為眾多家庭的普遍問題。于是，隔代撫養或許成了主要方式。可就像本文一樣，父愛母愛缺席，使孩子對父母產生情感的疏離和冷漠，讓他們內心產生一種強烈的被“遺棄”感，引發青春期的成長問題。孩子與父母間親子關系的質量，決定了孩子未來和整個世界的相處質量；父母在孩子的生活中扮演主角、配角還是客串，這形式上的差異，最終卻是一個孩子生命質量的差異。無論爺爺奶奶多疼愛孩子，孩子在感情上最依戀的永遠是父母，因此，父母最好不要采取隔代撫養的方式，即便不得不求助于老人，也只能是“隔代幫忙”，讓父愛母愛隨時在場，只有這樣才能讓孩子健康成長。

編輯/陳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