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收藏之用,有人說在錢,有人說在趣,誠然自有其理;其實,只一個資料之用就已經十分可堪造就了。記得多年以前,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單位里的美術編輯李老師詢問有沒有《小英雄阮友充》;她解釋說現在上面組織編寫一種美術編輯創作匯編,讓每個美術編輯都將自己的主要創作掃描一下交上去。而這本《小英雄阮友充》是她去世的前夫——同樣是美術編輯的尹慶芳先生——的作品,她家里早就沒有了,現在想為亡人尋這點在人間的痕跡,求之無處,找我幫忙。她記得封面上是一個戴著斗笠的越南孩子,旁邊有芭蕉葉子。斗笠(或者說應該叫錐形帽)和芭蕉,這是那個時期關于抗美援越的連環畫所具有的一般性特征,恍惚中是覺著似曾相識的,就答應下來一定好好找一找。回家在電腦上的目錄里搜尋了幾遍,沒有。隔日帶著載有目錄的U盤到了單位里,很遺憾地告訴她沒有找到。她又提供信息說是河北版,1971年畫的,當時畫完了以后還因為“不專心革命、走白專道路”、自己“畫小人”的罪名而遭到過批評——其實那個時候畫連環畫連稿費都沒有,而作者繪畫的條件是十分艱苦的,連一張桌子都沒有,只能利用業余時間坐在小馬扎上在膝蓋上的小畫板上作畫……馬上打開U盤,進入我的藏品里河北版的目錄,一行一行地找下去,竟然真的找到了。河北人民出版社1972年5月版,26幅畫面,定價5分;我是在這本書出版23年以后的1995年12月10日買的,花了原價的十倍價錢:5毛。
李老師將這本書掃描,以懷念人生中那一段歲月里的甘苦,自是悲喜交加,視若珍寶;藏品不獨寫就了時代的印記,更有感情的熔鑄,像很多藝術品一樣,很多連環畫藏品后面或許都有可能有一段特殊的故事,那故事聯系著創作和時代,聯系著生命與呼吸。
連環畫畫家尹慶芳(1943—1984),1966年畢業于天津美術學院,先后在河北美術出版社印刷廠、河北梆子劇團、河北群藝館、花山文藝出版社等單位工作過。主要連環畫作品除了這第一本《小英雄阮友充》以外,還有《畫中人》《武帝雄圖》《趕豬記》《心血與鮮花》《稱呼問題》等。以他的創作勢頭,如果不是英年早逝的話,一定會有更多的連環畫作品問世的。據李老師講,她家中還有好幾部尹慶芳先生繪畫的沒有出版的連環畫作品。
翻看他的眾多作品,可以感受得到,尹慶芳先生的連環畫作品筆法精細,細節一絲不茍,不論是芭蕉葉還是爆炸的氣浪,都嚴格遵循著寫實的線描原則,不遺余力,精益求精,工筆雕琢。每一幅畫面都是非常認真的藝術品,都是他藝術上自我表達的心血之作。這樣的創作態度與這樣的藝術功力,在經過了時間大潮之后依然熠熠生輝,甚至已經成為今天繪畫創作中非常罕見的絕唱。也許只有在那樣不計名利,只為表達的人生巔峰狀態里,才有可能有那樣的貼近藝術之為藝術的原始出發點的創作態度,才能創作出這樣不論內容如何,畫面卻都絕對經得住時間的考驗的藝術品!
《小英雄阮友充》是那個年代里一本很典型的抗美援越連環畫,講述一個父親被敵人處決的越南孩子如何在敵人的探雷隊過去以后抓緊時間再埋地雷、如何偷出敵人的手榴彈扔到敵人頭上、如何面對敵人的審問寧死不屈,雖然結果是敵人迫于鄉親們的憤怒而把他放了,但是也一點沒有損害他作為一個英雄的存在。仇恨導致的報復心理在一個孩子身上表現得如此劇烈。戰爭毀滅了死去的人也毀滅了活著的人,毀滅了活著的人應該享有的陽光雨露,讓活著的人不得不扭曲著自己進行與侵略者一樣不講人性的抵抗。這本連環畫里沒有講到中國人,但是在那個年代里不論是編繪者還是閱讀者,都是用自己的階級感情來說話的:我們鮮明地站在一方反對另一方,我們對一方的同情和支持達到了甚至超過對我們自己的國民的情感傾向,至少可以說一切就都跟發生在中國一樣。
新中國成立以來一直在不斷地接受著戰爭教育的年輕人,突然在現實中找到了一個對應物,一再惋惜自己沒有置身于火熱的戰爭歲月、沒有能參與戰斗的年輕人,終于找到了一個讓理想立刻轉化為現實的途徑!打仗是實現理想的最佳途徑,人生最大的意義就是參加戰斗、就是為了崇高的信念而犧牲!“文革”鼓動起來的狂熱氣氛中,很多紅衛兵以連環畫里的人物形象為楷模,以去幫助最具體的“阮友充”“阿福”這樣的越南英雄為目標,偷偷越過國境去盡自己的國際共產主義義務,自發地直接去越南參戰;一心去做解放全人類的偉大事業去了,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其實比這個星球上的大多數人都更身處苦難,連吃飯這樣最最基本的事情都已經是整個國家的大問題。還有更多的年輕人則在包括連環畫在內的強大宣傳機器的鼓動下熱血沸騰,游行、示威、喊口號、寫血書……而所有國內的問題,所有自己祖國的貧困與饑餓也就很自然地被排除在了人們的所思所想之外了。
當然,在時過境遷之后,歷史發生了詭異的變化,當年我們竭誠以獻的被支持者與當年的侵略者聯盟,反而一起將槍口轉向了一切都天然地以意識形態和淳樸人性為馬首是瞻的我們。這種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的翻轉,在翻閱著這些連環畫的時候實在讓人感嘆與深思。國家民族之間的援助與個人化的樸素同情之間是不是應該掌握一個合適的分寸,那種純粹階級論的全球革命觀點下的無私是不是有盲目之嫌?這類問題其實相關的戰略研究早已經都有成熟的結論,只是今天在翻看連環畫的時候,在再次觸及這些代表著情同手足的吶喊的直接文本的時候,我們偶然瞥見了那并不遙遠的歷史或者說是歷史教訓而已。
抗美援越的連環畫熱潮之后曾經出現過對越自衛反擊的連環畫潮,如果不是連環畫這種大眾美術媒介的死亡,估計現在又應該有聲討有關國家圖謀中國南海島嶼題材的連環畫出版潮了。歷史上,連環畫始終是作為一種文字文本的附屬品存在的;所謂原著和繪畫,很少甚至是絕對沒有是同一個人的現象。充其量是畫家有了文字原著以后,帶著任務去生活中體驗,獲得自己的觀感以后與原著中的思想進行結合,就已經是登峰造極的創作了。不能不說,這種創作時候普遍被動性其實也是連環畫不能作為一個獨立藝術品種而長存的原因之一。當然也正是歷史上連環畫這種一再隨波逐流的整體現象,為我們日后通過連環畫回看社會留下了一個比較方便的窗口。
連環畫作為普及的圖文讀本,其簡單直接的形式后面,正是彼時的社會情勢與人民心態最明顯的披露。連環畫作為一種文化產品的同時還作為一種鼓舞與宣傳的工具,作為體現政治意圖與民族心理的直接表現物的特征,在這類作品里都是非常明確的。類似的連環畫還有很多,如河北版的《阿福》、人美版的《女英雄謝氏嬌》《瓊虎》等。這些連環畫不僅出版品種多而且發行數量大,可謂風行一時、蔚為大觀,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里都是一個氣象熱鬧而氣氛嚴肅的文化現象。“文革”中其他出版物普遍凋零,影視劇也出奇地單調乏味,抗美援越的連環畫興盛一時,既有國際政治話語的強烈影響,也體現出自身文化一旦有了出口和需要,就會生長的自然現象。其留給今天的回憶與反思只是再次應驗罷了。
(作者單位:花山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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