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大明
如果說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的結果令很多人出乎意料的話,2017年的美國政治走向也無疑堪稱頗具戲劇性。從所謂“限入令”爭議司法化到推翻與替代奧巴馬醫改的屢戰屢敗,從所謂“通俄門”調查的持續延燒到聯邦政府團隊空轉與空前頻繁的人事調整,從夏洛茨維爾白人至上騷亂到拉斯維加斯槍支暴力泛濫……2017年的美國政治幾乎無時無刻都在挑戰著基本理性與底線常識。
即便是在2017年即將結束之時,落實稅改計劃與避免政府停擺,這兩塊決定美國新政府首年成績單的巨石還遲遲難以落地。政壇上逐漸彌漫的性騷擾丑聞,甚至是聯邦金融消費者保護局驚現“一局兩代理局長”的人事尷尬,又為已成“爭議富礦”的2017年美國政治平添了新的爭議點。這一切紛擾背后充斥著當前美國政治本身的內在困境。我們知道,“9·11”事件可以說是美國長期外交政策的惡果,金融危機則是美國長期經濟與治理政策的惡果,兩者都需要美國在政治和政策層面作出重大調整。不過,2017年的事實再次證明,相應的調整并沒有回應民意,進而也就引出了美國不得不面對的政治層面的必然惡果。
普遍不滿成美國政治的固定底色
首先,不同群體的不滿情緒成為美國政治的固定底色。通常認為,民怨情緒,即所謂“所有人都不高興”的普遍不滿情緒,構成了2016年大選的最大民意背景。正是因為這些集中體現為階層矛盾和族裔紛爭的不滿情緒,造就了特朗普的當選。
而回顧2017年時,普遍民怨情緒似乎并未因為新政府的上臺而漸漸消散。按照11月中旬的民調顯示,僅有33%的受訪者認為美國正走在正確的方向上,絕對方向錯誤者則有59%,如此鮮明的對比與去年大選期間無異,并在近年來成為常態。與此同時,雖然由于經濟數據轉好等周期性原因,公眾對經濟與就業議題的關注度略有下降,但該議題連同移民和醫療政策仍舊是競選以來民眾迫切關心的核心要務。
更棘手的是,民眾對于剛剛到崗一年的白宮新主人持續不滿,其支持率進而屢創歷史新低。換言之,民怨不滿不但并未因2016年大選而被徹底宣泄,反而變本加厲。究其原因至少有二。其一,當前美國的民怨是它面對資本與人口自由流動的全球化大趨勢時顯現出的自我缺陷,自然無法通過一次選舉或某個新政府上臺而被快速化解;其二,特朗普的當選本身就是美國政治制度扭曲下少數壓倒多數的結果,不但難以回應、甚至會進一步激化普遍的不滿情緒。
極化與碎片化
第二,極化與碎片化成為美國政治的核心內容。面對急需變革的不滿民意,美國政治層面卻毫無跡象形成合力正面回應訴求,反而仍沉醉于兩黨極化對立、黨內碎片化分歧的驢象競逐當中。
不可否認,在反思全球化的驅動下,美國政黨政治的聚焦議題出現了從“族裔-文化”向“階層-經濟”的應激移動,但這種看似回應新訴求的轉變不但絲毫沒有改變兩黨極化的態勢,反而加劇了原本勢如水火的兩黨各自內部不同派別的分歧與分化。以2017年的府會關系為例,由共和黨同時主導白宮與國會兩院的所謂“一致政府”竟然在立法意義上鮮有作為,讓民眾的變革期待一再落空。究其原因,除了特朗普因缺乏政治經驗與政策積累而無法實現有效立法協調之外,從醫改到稅改一路走來,“獨大”的共和黨不得不承認,即便通過立法技巧排除了民主黨的阻擊,真正的絆腳石卻恰恰是黨內不同派別之間的自我否定。
事實上,這種黨爭極化內部的碎片化,正是不同群體的普遍不滿情緒在政治上的多元表達,目前看,任何黨派或者政治人物似乎都無法實現某種整合和平衡。甚至,特朗普的當選從本質上講就是兩黨極化政治,特別是共和黨在奧巴馬執政期間不斷意識形態極端化和反建制化的必然結果。作為結果的政治人物,自然毫無動力來改變原因,反而會持續強化并利用原因來鞏固自身少數、極化但足以穩定的地位。
社交媒體帶來后真相時代
第三,“后真相”成為美國政治的時代背景。在2016年乃至其后很長時期內,“后真相”都將是塑造美國政治生態的新動力。這種無關真相、以極端宣泄圈粉的做法植根于社交媒體在政治中的廣泛參與。特別是在當前美國,不同群體都有不滿情緒,傳統政治渠道的表達又無法帶來任何有效的回應,社交媒體的表達就成為新的選擇。
這種分權即話語權的分權,聚合并擴大了人們的不滿情緒,分享并真實化了任何符合自身訴求的信息,進而也就為同在社交媒體上進行極端動員的政治人物創造了空間。換言之,“后真相時代”意味著美國政治正在經歷被社交媒體分權、又被再度集權的嬗變過程。在這個意義上,雖然并不具備多數支持甚至代表極端化立場,但特朗普通過社交媒體實現了對基本盤選民的穩固控制,這是一種政治體制之外的權力聚攬。諷刺的是,與美國傳統民意表達方式的失靈相比,社交媒體的表達最終只會產生更為極端化且強勢的政治人物,并非訴求的真實解決之道。
普遍不滿、碎片與極化、“后真相”,這些關鍵詞完全可以成為解釋當前美國政治亂象的方法論。做個示范,比如,如今多位政治人物性騷擾丑聞得以攪動當前美國政壇,展現了普通民眾對美國政治人物面對國家困境時的毫無作為,引申出民意對政治精英將公權力異化的極大憤怒;體現了極化碎片化下政治人物之間利用民眾關注的丑聞來徹底在人格上詆毀對手的低劣做法;而這種憤怒和詆毀在社交媒體的“后真相”時代中顯然被幾何倍數地擴散、渲染。
最近,三位資深的美國政治學者及政治觀察家合著了一本題為《特朗普之后的國家:給那些迷惑者、不再抱有幻想者、徹底失望者以及還未被驅逐者的指南》的書,呼吁2017年的美國開始反思,并以特朗普的執政作為契機,深度思考該如何徹底改造經濟體制、身份認同、社會結構以及政治模式。顯然,美國政治層面的困境,不是因2016年大選而生,也不會因特朗普執政而終。開始對當前美國困境的反思固然必要,但要抓住實現上述美好規劃的最后機會,又談何容易?!?/p>
(作者是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研究員、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
環球時報2017-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