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余毛毛
汪曾祺是杯好茶
文 / 余毛毛

汪曾祺給人一種滋味繁復,重重疊疊、相互輝映的感覺。孩童時代高郵大院里的汪曾祺,青年時代昆明泡茶館跑警報的汪曾祺,中年時被發配到壩上草原畫土豆的汪曾祺,老年時在北京悠然寫字的汪曾祺,他的生命大體上應該這么分,但你卻能從老年時看到他的童心,從他的中年的苦難時看到青年時代的意氣和瀟灑。怎么說汪曾祺呢,只能說他是一杯混搭的好茶,一杯融清新、苦澀、香甜諸般滋味的好茶。你能一一感受他的滋味,但你卻說不清。有人說汪曾祺是“最后的士大夫作家”,我看也是,汪大人聰明啊,聰明到你只能仰慕他,而沒法學習他。
汪曾祺說做菜有時候要“反著燒”,意思就是不要迷信于傳統,不要迷信于權威,亂燒一氣,也許能有意想不到的美味。我把他的這種“反著燒”的勁頭用于喝茶上,我有時候喝混搭茶,覺得陳茶太陳了,我就加把新茶;覺得某種茶太寡淡了,我就加把帶苦味的;覺得某種茶葉子不好看,我就加把葉子好看的……陳茶新茶、江北茶江南茶、貴價茶便宜茶,我是亂搭一氣,有時真喝出意想不到的美妙。細想想,這也不是太違背規律的事,茶嘛,都是生長在青山綠水間,都是汲取了天地之精華,到底都是同類。
汪曾祺第一次讓我吃驚是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有次我讀到他的一篇小說,叫《陳小手》:一個團長,請一個醫生為他老婆接生,孩子順利地生下來了,團長卻不知感激,反而一槍把醫生給崩了,因為醫生看到了他老婆他認為外人看不得的東西。當時真是吃了一驚,世上還有這種怪事怪人嗎?細想想是有的,這就是一個沒有約束、狹隘、暴戾的人干得出來的事。當時就覺得汪曾祺這個作家了不起,也一直零零碎碎地讀他的一些篇章,這次得到他的《草木春秋》,算是對他有了一個較為全面的印象。第一個感覺是他灑脫,你看他的字,不高昂不低沉,語速不緊不忙,就像一個玉樹臨風、從容不迫的公子哥;但光是灑脫是不行的,繡花枕頭也好看,還要有內涵。汪曾祺這個人有內涵,他的感覺細膩非凡,他寫的《葡萄月令》,從一月將葡萄藤從窖中挖出來、掛到架上,到二月如何,到三月如何……再到十二月把老藤埋進窖里,詳詳細細,精彩紛呈,一顆粗枝大葉的心哪里會寫得出來;但光有內涵也還不行,論葡萄,汪曾祺肯定比不上葡萄專家,汪曾祺寫得好,因為他還有“趣”,這是一種非常美好的品質,他就像一個鹽一樣的人,無論多么平淡的生活,灰暗的生活、痛苦的生活,一流到他這兒,他就能讓這生活變得有滋有味。他寫趙樹理,說他是“一個讓人感到親切、嫵媚的作家”,說趙樹理走路“總好像是側著身子往前走,像是穿行在熱鬧的集市人叢中,怕碰著別人,給別人讓路。”一個可愛的趙樹理形象就這么活脫脫地被描繪出來,出來了之后還讓我感慨,讓我想到自己,因為與別人相遇的時候,我也總是先早早地側著身子給別人讓路,生怕讓別人搶先側了身。趙樹理可能不是像側著身,可能就是一個總是側著身搶先給別人讓路的人。汪曾祺說到他的倒霉的右派經歷,居然這樣說:“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責任編輯/文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