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自己是平原上的一棵小草,陽光給了我一身翠綠,即使春天已悄然離去,我仍在四季輪回中守望著春天,尋找那不該忘記的芬芳。
——題記
月光下的小路
風吹疏林,風過而不留聲;燕渡秋湖,雁去而不留影。許多往事就像穿過的風,遠飛的雁,在記憶里悄然消逝,已無聲無息,無影無蹤了,亦如春夢無痕。然而,有一件往事過去四十年了,我一直銘記在心。
忘不了月亮下面那條彎彎曲曲、坎坎坷坷的小路,那是通往趙州石橋的一條鄉(xiāng)間土路。三十多里路,像一條用人間真情編織的美麗的彩鏈,在我心靈的天空顯現(xiàn),一頭系著共和國軍人的心,一頭系著平原小伙子的情。每當我想起那條灑滿銀色月光的小路,我的心就飛到冀中平原,緊緊貼在大地的胸膛。
那是1973年春天,我作為總后勤部機關的年輕干部,受領導派遣前往河北省趙縣高村,去見我的戰(zhàn)友王煥發(fā),有要事面談,當時他正在老家休假,照顧剛剛分娩的妻子。
高村是王煥發(fā)的岳母家,距趙州石橋十里左右。我一直牢牢記得兒時學會的一首民歌,并且還能哼唱呢:
“趙州石橋什么人來修,玉石欄桿什么人留,什么人騎驢橋上過,什么人推車軋了一道溝。
趙州石橋魯班爺來修,玉石欄桿圣人留,張果老騎驢橋上過,柴王爺推車軋了一道溝……”
清晨,我穿上綠軍裝,唱著歌兒出發(fā)了,直奔豐臺火車站。那時我很年輕,是個毛手毛腳的小伙子,獨自出差遠行,我不斷提醒自己,千萬別耽誤時間趕不上火車。到達豐臺火車站,我發(fā)現(xiàn)一輛火車剛剛進站,于是,趕緊去檢票,然后一溜小跑,登上了火車。幸好車廂里有空座位,我心緒安定地坐下來,取出隨身帶的一本書閱讀。沒過多長時間,火車上的廣播喇叭響了:“旅客同志們請注意,終點站北京車站到了,請旅客們準備下車!”
天哪,我要去河北趙縣,怎么到了北京站呀?!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還好,北京火車站的服務員知道此情后,勸我不必著急,隨即在我的火車票背面蓋了一個“誤乘”的印章,囑咐我乘另一輛開往石家莊方向的列車。車站服務員親切的笑容,熱情的叮囑,使我想起雷鋒說的“對待同志像春天般的溫暖”。
當我換乘另一輛列車到達河北元氏縣火車站(趙縣沒有火車站)時,已是下午四點了。
斜陽下的大平原,忙于春耕的農民們陸陸續(xù)續(xù)收工回家,鄉(xiāng)村里飄起裊裊炊煙。趙縣高村在哪里?元氏縣城離高村有多遠?我走進附近一個公社的辦公區(qū)詢問。值班的是一位二十來歲的小伙,身材高挑,面容英俊,目光透著誠實和善良,咋看咋像一個樸實的鄉(xiāng)村青年。他告訴我,元氏縣城離趙縣高村三十多里,況且沒有通往那里的公共汽車。這真的讓我犯愁啦,怎么辦呀?我一下子想不出好招來。
“這樣吧,我騎自行車送你一趟?!毙』镒诱嬲\地對我說。“不,天已經晚了,不好意思勞駕你?!蔽耶敿粗x絕了他的好意。“甭這么說,現(xiàn)在全國都在學習雷鋒,解放軍同志有難處咱幫個忙是應該的?!?/p>
話音剛落,小伙子毅然將自行車推到公社的院子里。說實話,我不忍心麻煩這位熱情助人的小伙子,可又一時想不出推辭的理由?!安灰侏q豫了,上車吧?!毙』镒油浦孕熊囎叱鲈洪T,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我對他說:“這樣吧,我騎車帶你,你來指路好嗎?”小伙子說:“你不熟悉道路,還是我騎車帶你吧。”
我拗不過他,只好順從,縱身一躥,坐在自行車的后車架上。
鄉(xiāng)間小路在大平原上蜿蜒伸展,繞過一個村,又穿過一個莊,仿佛沒有盡頭。路,高低不平,自行車顛顛簸簸地行進。靜夜里能聽到小伙子急促的喘息聲。那個夜晚,月色很美,皎美的月光素練般的垂落在平原上,月光下的小路多么清晰,多么寧靜,多么溫馨,春天泥土的氣息和花草的芳香氤氳而來,我已經多年沒感受過這么美好的月夜了。我忽然意識到,還沒來得及問一聲小伙的姓名,我也沒告訴他自己的姓名。小路承載著一個軍,一個民,我倆都是二十歲剛出頭的年輕人。雖素不相識,卻有緣相遇,像親兄弟般一起融在淡淡的月色里。此時,我想起一首小詩“青山不識我姓字,我亦不識青山名。飛來白鳥似相識,對我對山三兩聲”。
大平原的夜,明月高懸,月華如練,銀河交輝,群星閃爍,晚風送來陣陣花香和芳草香,月光下的小路,宛若一條金色的飄帶,彎彎曲曲地穿過大平原,一直通向遙遠的天邊。也許,遠方的風景更美!
晚上八點多鐘,我們終于趕到趙縣高村。王煥發(fā)的岳母喜出望外,熱情款待我和小伙子。烙餅、炒雞蛋、煮小米粥,一會兒工夫,熱氣騰騰的飯菜擺上了餐桌。王煥發(fā)的愛人小孫,幾天前生下一個女嬰,躺在炕上不能親自招待我們,便扯著嗓門喊:“小喬,咱鄉(xiāng)下沒什么好吃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家鄉(xiāng)飯,你跟小伙子一定要吃飽哇。”
我對著門簾大聲說:“嫂子,放心吧,到了這就是到家了,一定吃個飽?!?/p>
小伙子也不見外,狼吞虎咽地吃著可口的飯菜,臉上直淌熱汗珠子。
我勸他:“甭著急,慢慢吃,要吃得飽飽的,一會兒你還要騎車趕路,三十多里路??!”
“別擔心,我年輕,渾身力氣,三十多里路算個啥?!毙』镒拥脑挘路痂F錘砸在地上,鏗鏘有力。
吃罷晚飯,小伙子飛身上車,匆匆踏上歸程。平原夜歸人,只有晚風、明月陪伴著他。小路彎彎,在蒼茫的夜幕下伸展開去……
光陰荏苒,四十個春秋在不經意間從指縫里流走了。這些年,我經常遙望夜空,寄托思念,感覺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月亮下面,冀中平原那條小路還存在嗎?騎車帶我的小伙子今在何處?你已不是原來的你,我也不是原來的我,我倆從二十歲剛出頭的年輕人已變成年逾六旬的老人了。我反反復復地想,“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猶在,人來鳥不驚?!边@首深含禪意的小詩簡直太美了。多好啊,春天過去了,花依然綻放,依然芬芳。是的,我們挽不住寶貴的青春時光,卻能留住花兒般美好的心靈。當年,我們在月光下走過的那條小路,不正是一條實踐和見證雷鋒精神、開滿鮮花的人生之路嗎?這條路負載和傳承著真善美,一直在你、我、他和越來越多的后來者的腳下延伸,路漫漫而花燦燦,使人感受到歲月的流水香。endprint
義門,這扇門永遠開著
義門是村名,那是一個坐落在冀中平原滹沱河畔的古老村莊。我在本縣后張莊中學讀書時,班里有一位名叫門志輝的同學,聽說他就是義門村的。初識,我和門志輝便成了好朋友。我倆同齡,剛滿十四歲,又都是班里的小個子,白天同桌聽課,晚上通鋪共眠,彼此的感覺,用家鄉(xiāng)話說就是“真得”(得,děi,滿意之意)。
我讀初中時,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冀中平原的農民,家家戶戶受著饑餓的煎熬。中學的伙食,一日三餐“瓜菜代”,我們這些正在發(fā)育的孩子,吃得孬不怕,怕的是吃不飽肚子。因為挨餓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寒冷的冬天,每日晚自習,坐在教室里,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叫喚,下課后回到集體宿舍,鉆進被窩,久久不能入睡,因為肚子里空空的,沒食,餓得挺難受哩。躺在我身邊的門志輝發(fā)現(xiàn)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猜得出來是饑餓與我較勁,便把一塊硬邦邦的東西塞進我的被窩,我聞了聞,好香呀,是玉米餅子。那時的我,顧不得什么“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狼吞虎咽,將半拉玉米餅子填進肚子里。我明白,那半拉玉米餅子來自義門村,是門志輝在本校讀高中的姐姐回家?guī)淼?。義門在何方?我知道那個村子屬油子公社管轄,緊挨著滹沱河,雖然我沒去過義門,但那半拉玉米餅子啟示我,義門就是仁義之門。義門人,有一顆善良的愛心,這是世間的瑰寶。
1963年,我初中畢業(yè)了,幸運地考入省重點深縣高中,此后一直沒機會與門志輝見面。特別是我從深縣高中應征入伍后,遠離家鄉(xiāng),與老同學門志輝天各一方,杳無音信。說實在的,自從我參軍提干后,再也不為溫飽擔憂了,進了大城市,也曾品嘗過山珍海味,但對我來說,天下美食,都比不上當年那半拉玉米餅子吃著香。
記得,我參軍后的第八個年頭,從北京回到家鄉(xiāng)探親,與母親嘮嗑時,老人家竟意外地對我提起老同學門志輝。
那是盛夏的一天傍晚,傾盆大雨襲擊了冀中平原。母親站在家門口,發(fā)現(xiàn)蒙蒙雨霧中有一輛老牛車在村街上艱難行進,車上裝載的是紅薯秧子,趕車人是一位二十多歲的莊稼漢。
“喂,到俺家避避雨吧?!蹦赣H對趕車人喊道。
“大娘,謝謝你了?!壁s車人無奈,只好答應了。
母親拉開黑漆梢門,趕車人吆喝著,老牛車駛進我家的梢門筒子。
母親讓我父親從生產隊里弄來草料,喂那頭老牛。她忙活著燒火做飯,為陌生的趕車人準備了可口的飯菜。
吃罷晚飯,母親把干凈的被褥鋪在土炕上,對趕車人說:“孩子,別走啦,在這土炕上睡一夜,明兒個再趕路。甭嫌俺家的土炕簡陋,當年,八路軍、游擊隊都在這土炕上睡過。孩子他叔,俺家的老大、老三,都睡過這土炕,如今,他們都在部隊當兵,孩子他叔還是一位部長哩。”
“你當兵的兒子叫什么名字?”趕車人問。
“老大喬秀清,老三喬秀濱?!蹦赣H說。
“哦,喬秀清,那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學呀!”
“真的?”
“真的。我是義門村人,名叫門志輝,讀中學時,我和喬秀清是特別要好的朋友。”
是巧合,還是緣分?這個村子幾百戶人家,門志輝卻幸運地遇到了我的父母。
聽完母親講述的這個真實的經歷,我告訴了母親那半拉玉米餅的往事。母親對我說:“門志輝是義門村人,義門人真是有情有義呀!”
時光在不經意間悄然流逝,屈指一算,我參軍遠離家鄉(xiāng)已經整整五十年。這么多年過去了,許多往事已淡忘,但我始終沒忘記義門村的門志輝,沒忘記他送給我的半拉玉米餅子。好友之間,絕非經常見面才感情深厚,若能在心靈深處留下烙印,即使遠在天邊,多年不見,心里也總是惦著的。這正如一首小詩所云:“別人有一片草原,容不下一個我,你只用一棵草,就拴住了我,這棵草叫永遠。別人有一座宮殿,留不下一個你,我只看了你一眼,就拴住了你,這一眼叫永遠?!?/p>
今天早晨,我收到朋友發(fā)來的一條微信:在衡水安平縣油子鄉(xiāng)有一個叫義門的地方,這里有一位善人——韓廣慶。2015年12月1日,北方已經頗冷,但在義門,大家的心卻是暖暖的。因為韓廣慶自費買了一百多件棉衣,在義門村黨支部書記門永金的陪同下一起送到了村里每個需要幫助的人手中。談起為啥這么多年始終如一的為村民做善事,韓廣慶說:“其實這算不上什么善事,我只是在應著我的心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現(xiàn)在政策好了,日子也好起來了,自然而然的發(fā)自內心就想幫幫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我希望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過得好。”
自然而然的做好事,希望身邊的每一個人都過得好。多么樸實無華,多么情感真摯的話語呀!這是義門人的肺腑之言。
讀著這條微信,我的心飛到冀中平原的滹沱河畔,飛到那個古老的村莊義門。一縷鄉(xiāng)愁,恰似陳年老酒,令人回味無窮。門志輝,我的老同學,多年沒見,你現(xiàn)在近況如何?我因為結識你而幸運,也因為你生活在義門而自豪。因為,在我的記憶里,義門是仁義之門,這扇門永遠開著。
鄉(xiāng)村晴雪
那年,滹沱河畔那場雪,下得真叫大,哇,一夜間,大平原變成了茫茫雪海。村莊被白雪覆蓋,街上連個人影也看不到,天哪,仿佛整個世界被雪吞沒了。鄉(xiāng)村的黎明,雪霧蒙蒙,死一般寂靜。
雪霧漸漸淡了。屋檐下垂掛著亮晶的冰柱,小洞里的麻雀探出頭,眨巴著眼睛望著外面銀色的世界。街道上鋪滿了厚厚的雪毯,樹枝樹杈,看上去如裹銀鑲玉。牲口棚里的牛和驢,靜靜地吃草,聽不到往常那悠長的叫聲。偶爾,能聽到公雞的鳴叫,農家小院的雪地上,覓食的雞留下雜亂的“個”字。村里的老爺爺胡須上掛著冰碴,孩子們的眉毛上結了霜。母親好不容易點燃了濕潤的柴火,屋頂上的炊煙,直直地升上天空。
雪花稀稀疏疏地飄落,熱戀地親吻大地。鄉(xiāng)村的孩子們也苦戀雪花,雪花打夢,夢中的雪花翩翩起舞,那么純潔,那么晶瑩,一襲白衣,天使般美麗,俏了平原的寒冬,也溫暖了一顆顆童心。雪天,我是鄉(xiāng)村里最不安靜的孩子,村里村外,有我孤獨的身影。
太陽從地平線露出紅紅的臉蛋兒,不一會兒,便升得老高,給人感覺那太陽濕漉漉的,像一朵沾滿晨露的紅玫瑰,花冠碩大,綻放著美麗的嫣紅。太陽無聲,卻把村民們從酣夢中喚醒了。村里的小伙子,老大爺們,在雪天啃著金黃的玉米餅子,扒拉著碗里熱氣騰騰的紅薯粥,眨巴眼工夫就填飽了肚子,開始打掃屋頂和院里的積雪。整個村莊彌漫著白色的雪霧,看不清往日的模樣了。endprint
雪后,天空濕了,大地濕了,疲倦的心也濕了,潤潤的,爽爽的,仿佛靈魂也洗了個澡,沒一絲煩憂。霧的紗幔懸掛在空中,依稀看到柳梢泛綠了,麥苗返青了,枝頭上的花蕾咧嘴笑了,小蜜蜂和花蝴蝶跳起春天的芭蕾。
父親是很勤快的莊稼人,一大早,他就取來掃帚和鐵鍬,搬梯子上房,把房頂上的積雪一古腦兒掃到院子里,然后,又把院里的積雪搬運到街旁。我在院內堆起雪人,嘿,那雪人個頭高,膀寬腰粗,兩只眼睛是用煤球頂替的,被白雪襯托得烏黑發(fā)亮,雪人還張著大嘴巴,樣子很憨厚。
爹問:“雪人的嘴巴,為啥整的那么大?”我答:“為的是讓雪人能一口吞下太陽?!钡α?,說我小小年紀,口氣比天大。我說:“平原上的孩子,不能讓這個世界上的人小瞧哇。”爹的臉上溢出滿意的表情,對我說:“走,跟爹到街上掃雪去?!?/p>
走出家門,爹和我揮舞著掃帚和鐵鍬,清掃街道上的積雪。那時的我年幼無知,不明白爹為啥要打掃街道上的積雪,常言道,各掃門前雪嘛!望著爹那滿臉的熱汗,我嘟囔著甩給他一句:“真是自討苦吃?!钡f:“我是村里的共產黨員,黨員不帶頭,街道上的積雪誰去打掃呢?!?/p>
我沉默了,心里頓時生起對父親的仰慕之情。
距離我們二百米遠,小街的東端也有一個人在掃雪,影影綽綽的,看不清那人是誰。等彼此越來越近,我才看清他是同一條街上的喬增瑞。對他,我再熟悉不過了,他是一位復員軍人,在部隊開坦克,還參加過抗美援朝呢。幾年前他復員回鄉(xiāng),擔任生產大隊的大隊長,是村民們百里挑一選出來的村干部。瞧他,依然穿著一身褪色的軍裝,保持著軍人威武的風采,只是,他的舊軍帽落滿了雪花,眉毛上掛著白霜,臉上熱汗淋漓,嘴里噴著熱氣,樣子略顯疲憊。
這條積雪的小街,被一位共產黨員和一位復員軍人打掃得如此干凈,來往的行人都情不自禁向他倆投去敬佩的眼神兒。
我走上前去,說:“叔叔,你起得真早,不論刮風下雨還是雪天,街上總能看見你?!彼f:“這條街上的百姓,都是咱們的鄉(xiāng)親父老,啥時候也不能忘了他們。他們生活得幸福,我才高興哩?!?/p>
原來,這位宅心仁厚的復員軍人,心里裝著老百姓,他的話,像一片片晶瑩透亮的雪花,溶化在我腳下這片土地,孕育著平原上的春天。想到這兒,我愈加喜歡雪花了。雪花啊,我不愿把你捧在手心,怕我的體溫將你溶化;我不敢親吻你的肌膚,怕我的癡情傷了圣潔的冰心。我只想遠遠地望著你,靜靜地思念你,讓你在我夢中成為永恒。
我問增瑞叔:“你喜歡雪嗎?”
他動情地說:“喜歡呀,雪,救過不少人的命哩,你知道嗎,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前線,我們志愿軍官兵吃的啥?一口炒面,一口雪呀!如果沒有雪,那就慘啦,不知有多少志愿軍官兵會渴死餓死。你知道志愿軍吃了多少雪嗎?告訴你吧,加在一起,就是一座大雪山!”
“哦!”我驚愕了,又問,“雪冰涼冰涼的,難吃唄?”
他笑了笑,說:“餓了,啥都吃著香。何況,那是救命雪,香著呢。”救命雪,香雪,我是第一次聽到。說實話,長這么大,我還沒嘗過雪的味道呢,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從街旁雪堆里捧起一團白雪,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感覺這家鄉(xiāng)雪很香很甜。
冰清玉潔的雪花,凈化我的靈魂,滋潤我的歲月。即使斗轉星移,海枯石爛,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雪花暖心的一幕。記得,那是冀中平原一個飄雪的清晨,被批準參軍的我要離開家鄉(xiāng),奔赴北方的軍營。爹娘踏雪一直送我到村口,那位復員軍人、增瑞叔叔也匆匆趕來了。他們站在雪幕中,眼巴巴望著我漸行漸遠的身影,久久不肯離去。我依稀看到,他們都變成了雪人。
每當回憶起這一幕,我不禁潸然淚下。參軍第五十個年頭,我寫了一首小詩《雪人》,懷念早已駕鶴西去的母親,還有已經作古的父親,以及增瑞叔——我一直敬重的復員軍人。
風卷著雪花在天空狂舞
村里村外都被白雪覆蓋
母親送我參軍到村口
站在雪地,久久不肯離開
呼呼的北風,吹亂了她的頭發(fā)
飄落的雪花讓她全身變成了潔白
雪人,我慈祥的母親
凝望我走進茫茫雪海
我回頭眺望村口的雪人
母親的淚滴掛滿兩腮
那依依不舍的目光
透出對兒子的期待
當年的婦救會主任
給八路軍送去一大批農民的后代
母親啊,我的親娘
你的期待兒明白
當兵就當個好兵
做娘的臉上也光彩
我向村口的雪人揮一揮手
幾句心窩子的話喊了出來
娘,你等著吧,立功的喜報會告訴你
兒不是孬種,是平原農民的好后代
這首詩先后刊登在《中國文化報》《解放軍報》和《中國國防報》上。我是一個鄉(xiāng)村長大的土里土氣的農家娃,沒進過高等學府,自然沒有古代文人煮雪蒸茶、聽雪敲竹、踏雪尋梅、雪夜訪友的雅興和浪漫,但我對雪的感情是真摯的,淳樸的,深沉的。雪落平原,每每給我?guī)懋悩拥募雍腕@喜,那飛舞旋轉的雪花,在我看來,是蒼茫宇宙中最美的精靈。而鄉(xiāng)村晴雪,讓我眷戀,讓我陶醉,讓我心馳神往。每當跨進冬天的門坎,我的心里就冷不丁地下起雪來,眼前不時浮現(xiàn)鄉(xiāng)村那美輪美奐的雪景。
參軍遠離故鄉(xiāng),我覺得自己就像一片雪花。是的,我很渺小,渺小的像銀河里的一顆星,我卻能把整個大地擁抱。當一切生命畏懼嚴寒,瑟瑟冬眠,我卻在風中狂舞,彰顯平原農民兒子的自傲。真的,我愿變成雪花,第一個敲響冬天的大門,把潔白的禮物,送給這個世界。倘若能給大地一絲滋潤,我寧愿在陽光下溶化自己。
冬天來了,我這個共和國老兵的心,又飛往故鄉(xiāng),擁抱和親吻鄉(xiāng)村的晴雪,尋找雪花般的童心和雪地上的足印。
太陽的能量
盛夏的傍晚,落日溶金,晚霞欲燃,冀中平原浸潤在橘紅色的夕照里,滹沱河像一條金色的飄帶伸展向遠方。遠方有多遠?滹沱河里的浪花知道。endprint
當我應安平縣文聯(lián)主席王彥博之邀來到“農家老味道”餐館時,朋友們都坐在一個簡陋的房間里等我共進晚餐。王彥博主席向我逐個介紹在座的各位來賓,除了作家、詩人、教師、企業(yè)家之外,有一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他是王彥博主席特地請來的客人。
王主席對我說:“他是安平好人閆金虎,東黃城鄉(xiāng)南侯疃村的老黨員。他當過兵,立過功,復員回鄉(xiāng)當過村主任、黨支部書記。如今,他已經是44年黨齡的老共產黨員,從入黨那天起,他就暗下決心每天做一件好事,以入黨為榮,為黨增光。幾十年來,他恪守承諾,堅持做好人、辦好事,不夸張地說,他做的好事已達上萬件,是名副其實的活雷鋒,多次被評為市縣先進人物?!?/p>
看得出,王主席對閆金虎相當了解。閆金虎中等身材,膚色稍黑,衣著樸素,從他身上還依稀看到軍人所特有的自信、剛毅、樸實、坦誠的氣質。他憨笑著,兩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不時地打量我這個來自北京回家探親的共和國老兵。
我起身走近閆金虎,緊緊握住他的手說:“我也是共和國老兵,認識你真高興?!?/p>
兩只握過鋼槍的手久久地握在一起,仿佛一下子把我倆牽回沸騰的軍營,置身于火熱的軍旅生活。驀地,我發(fā)現(xiàn)閆金虎胸前戴著一枚紅彤彤、金燦燦的黨徽,中心紅色標志是鐮刀斧頭,周圍那燙金的十個字清晰可見:安平縣共產黨員志愿者。閆金虎告訴我,這枚黨徽是縣委宣傳部頒發(fā)給他的,他每天都戴在胸前,感覺黨就在心中,那是一輪能量無盡的太陽。
話剛至此,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小飯館豁然明亮起來。餐罷,王彥博主席對我說:“我知道你研習書法幾十年了,今天機會難得,想請你給朋友們寫幾幅書法作品。跟我來,那邊房間里已準備好筆墨紙張。”
家鄉(xiāng)的朋友們都知道,我退休16年來,每年回到故鄉(xiāng),都要給朋友們留下墨跡,這些年估計給家鄉(xiāng)的朋友們寫了幾百幅書法作品。我得知,王主席今天邀我來,主要目的是請我為好人閆金虎寫一幅書法作品,內容他早已考慮好了,四個大字:德行天下。
我借酒興,欣然命筆,很快就寫成了一幅六尺的書法作品。在場的朋友都稱贊這幅書法作品神重氣足,蒼勁瀟灑。
最高興的莫過于閆金虎了,他對我說:“字寫得太好啦,我一定裱好掛在家里的墻壁上,作為座右銘。謝謝你,老班長?!?/p>
“老班長”!多么親切的稱呼呀!記的我剛參軍那幾年,見到比我參軍早的戰(zhàn)友都喊“老班長”。此刻,67歲的復員軍人閆金虎面對我這個70歲的共和國老兵喊了一聲“老班長”,使我心里熱乎乎的。
幾天之后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閆金虎登門找我聊天。他帶來了厚厚的一本資料,這是縣委宣傳部收集裝訂的《閆金虎個人事跡新聞集錦》,我翻開瀏覽了一遍,里面全是省市縣主流媒體刊發(fā)的新聞原文,介紹閆金虎助人為樂、好善樂施的善行義舉。幾十年來,閆金虎經常主動上門,為四鄉(xiāng)八里的軍烈屬、殘疾軍人、老黨員、孤寡老人、特困家庭等義務服務。每年進夏入冬,閆金虎還會到光榮院、敬老院對紗窗、玻璃進行修換,分文不取。河北省道德模范王小芬的孤兒收養(yǎng)院,閆金虎也是每年必到,窗紗該修換的自不必說,中秋、春節(jié)還會給孤兒們買禮物、送食品。
這一樁樁、一件件似乎平凡的小事,袒露出老黨員、復員軍人寬廣的胸懷和博大的愛心。
聊天中,閆金虎發(fā)現(xiàn)我的目光不時地凝聚在他胸前那枚黨徽上,便會意地告訴我:“我母親是解放前入黨的老黨員,常教育我不要給黨丟臉。我每天做好事,就是為黨爭光,讓黨徽永遠像太陽一樣,每天都是鮮紅鮮紅的。”
我對閆金虎說:“你說得對,黨是我們心中的太陽,太陽的能量是無法估量的?!?/p>
“是的,沒有太陽,這個世界就沒有光明,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共產黨是為大多數(shù)人謀利益的,如果咱不為群眾做好事,就不配為一名共產黨員?!?/p>
“老閆,你幾十年堅持做好事,家人支持嗎?”
“當然啦,我母親、老伴、女兒、兒子、孫子都支持。到哪天我干不了,馬上就成為預備黨員的兒子連同十多歲的孫子接著干,助人為樂永遠在路上,為老百姓辦好事的黨員責任薪火相傳?!?/p>
“多么好的一個家庭呀!”
“對啦老喬,我今兒個找你,想求你給我寫一幅書法作品,四個字:和諧之家。”
我爽快地答應了,隨即帶閆金虎走進書房,讓他在旁邊親自觀看,完成了這幅書法作品。閆金虎很滿意,咧嘴笑個不停。
我們正饒有興味地侃侃而談,突然,閆金虎的手機響了,他接完電話對我說:“今兒個咱倆就聊到這,改日我再來拜訪你。一位90多歲的女共產黨員在家等我見面,我登門看望她老人家,看看有啥事需要我?guī)兔?。真是呀,想做好事,好事做不完,我整天忙的腳跟打后腦勺兒?!?/p>
我望著閆金虎那樂呵呵地樣子說:“歡迎你再來,和正能量的人在一起,舒服,痛快。”
我把閆金虎送出門,他騎上電動三輪摩托車出發(fā)了。此時,日近中午,盛夏的太陽當空照著,整個大地沐浴在熾熱的陽光里,我相信萬物都能感受到太陽的能量。
責任編輯 劉遙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