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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會的故事

2017-11-25 09:52:14云南呂翼
吐魯番 2017年4期

○云南 呂翼

開會的故事

○云南 呂翼

雖然天還很黑,四下里還是最為寧靜的時候,但老馮明顯地感到有一種亮光,從頭頂上破開,照了下來。這光照得自己通體透明,照得自己熱血沸騰,照得自己神采奕奕。老馮很奇怪地看到了自己的五臟六腑,看到自己鮮紅的血液在體內山泉一樣的吟唱,溪流一樣的奔涌。老馮就很興奮,就知道自己還年輕,還能做事。他曲了一下臂,關節處還能吱吱嘎嘎地響上幾聲,肌肉還能在手臂上微微隆起。這樣,老馮就醒來了。老馮醒過來的第一眼,就看到那只真皮公文包精精神神地躺在床頭柜上。

老馮打了一個隔夜的餿嗝,握緊拳頭使勁地伸腳,不料卻將軟軟的席夢思弄響了。不小心將睡在旁邊的老伴踢了一下,老伴迷迷糊糊地說,你干什么呀你,這么早你發什么瘋!

老馮自從做了單位的調研員以來,因為沒有多少具體的工作要做,因為可以不再按時上班簽到,對自我的約束就沒有了。這樣,老馮每天就起得很晚,臉不洗,牙不刷,衣不整齊,就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讀昨天的報紙,抽悶煙,咳痰,弄得一屋子里亂煩煩的,煙霧騰騰的。老馮的內心,像是有說不出的苦處和解不開的疙瘩,一摞一摞地塞在喉管深處。但今天早上老馮起來后卻不再抽悶煙了,而是盡快地漱口、洗臉、修胡子、穿衣服。還往臉上抹了點男士護臉霜。很多工作是昨天晚上就準備好了的,比如衣服,比如領帶。皮鞋也是早就擦好的,一塵不染地躺在鞋架的醒目處。還有就是陪伴了老馮幾十年的那只真皮公文包,老馮也把它找出來,用細棉布抹了灰,再上了油,將有“全國高級人事管理研討會紀念。國家人事部?!弊謽拥哪且粋€面調了過來,擺在客廳茶幾上最醒目的地方。他怕自己早起的時候慌張,會把它忘記,又將它放在床頭柜上。

老馮這皮包雖然已經被使用了很長時間,飽經了很多風霜,遇了很多磨礪,原來堅硬的輪廓變軟,原來整潔的形象有些邋遢,躺在桌上如一只豬尿脬,軟軟的,不精神,不青春,讓人一看便會無限地喪氣。但老馮往里面塞進一個筆記本、一支鋼筆、一包煙、一個眼鏡盒、一包紙巾后,那公文包終于還是鼓了起來,像是癟輪胎給充了氣,像是憂傷的人解決了心病。

老馮沒有和老伴拌嘴,而是有條不紊地打理自己。自從不任實職以來,老馮講話很少,嘴里就難受得要命,干、苦不說,最近幾天還起了潰瘍。老伴煮過青菜湯喝了幾次不起作用,吃消炎片效果也不明顯。但老馮還是往嘴里丟了顆西瓜霜潤喉片。老馮持續的響動讓老伴徹底地醒了。老伴好像是做了個惡夢,打皺的臉上汗滴晶瑩,疲軟的胸脯快速地起伏,這讓老馮想起了年輕時候的事。年輕的時候,妻子的這種狀態,是那樣的讓人心旌搖動,那樣的攝人心魄,但現在不行了,現在老馮早就沒有這樣的心思,老馮的興趣早發生了轉移。老伴一邊喘著氣,一邊說,你干嘛呀你?老馮說,開會了,我昨天晚上不是給你說過的嗎?……終于要開會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會。老伴哈了一口氣,再伸了個懶腰,說,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以為你發少年狂,又遇上了啥子小妖精。什么妖精不妖精的,開會呀,多莊重的事讓你給說得一塌糊涂!太不像話了!老伴來勁了:什么不像話,有些人才不像話!昨天我在晚報上看到的,有些領導,跟老婆跟單位說去開會,其實是去找女人,啥子會?約會!幽會!他那是開什么會?簡直沒有羞恥!老馮說,你說到哪里去了,你看的是笑話,是奇聞軼事,報社里養著的那些人,整天沒事做,就整這些毫無道理的花邊秩事來博人一笑,來賺點小錢。老伴一把揪住他的領帶,老伴和他耍橫就經常揪他的領帶。老伴說,誰無道理?你說誰無道理,這個世界上誰還有道理?我都已經退休的人了,黃泥巴都埋到脖頸子了,我還有什么道理!我只是擔心你,六十快翻坡的人,還和別人亂啥子?我怕你死在會上回不了家!想不到你好心當成狗心肝!

老馮一邊佝過身子去將就她,以緩解她手里的用力,一邊去掰她的手:你放開行不行,你放開行不行,你把我的領帶都弄皺了,我怎么見人!老伴說,不就是開會嗎?也輪到你這樣的講究!你這一生,對開會就是這樣著迷!老馮說,會議是研究、決策大事必不可少的形式……老伴就說,研究什么大事,研究屁的事!老馮忍不住了,說,你別忘恩負義,你也曾經是個機關干部,你應該清楚,如果沒有會議這樣一種形式,你會有今天嗎?老伴本來已經松開的手,又一下子舉了過來:會議會議,你看你那樣子,你看你那樣子,開了這么多會,開了一身的病,坐骨神經痛不說,還有骨質增生,有風濕,有高血壓,真的是癩蛤蟆給牛踩著,全身都是壞的……老馮說,不管你怎么說,這會一定是要開的。老伴說,你開什么會,你要說清楚你開什么會,看你那固執的樣子,是不是又去商量什么害人的事了!老馮說,我害什么人了?我什么時候害過人了?老伴說,你們這樣的所謂的領導,每遇上一件事,都說要研究研究,其實是煙酒煙酒,商量完,有飯局,還有洗腳城、桑拿池候著,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老馮說,你更年期都早過了,你鬧什么呀你鬧!老伴說,你們這樣的人,不是去咂黨和國家那只老癟奶去,還能干什么?你說,你開什么會,你去開的到底是什么會?老伴越說越激動,說,你開會,你開會就是去勾引人家的小婆娘,就是去和那個爛尸裹在一起!你那是開什么會,你說,你今天說清楚!

老馮的痛處給老婆狠狠地戳了一下,不敢答話了。但是,開什么會呀?老伴一連串的發問后,老馮拍了拍腦袋,還真的想不起來今天自己要參加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會。老馮說不清的時候,就一句話也不說。這是老馮處理家庭內務的一種法則。不說話,一般會讓很多麻煩在沉默中滅亡。不說話,就像雞蛋沒有縫,蚊蠅就找不到入口。老馮常常為自己在一些即將爆發戰爭的關鍵時刻,用不說話的方式解決家庭戰火而感到滿意。

老馮不說話,老伴還是不饒。老伴越想越生氣,一把抓過那只真皮公文包,往地上摔去。老馮連忙去攔,但由于用力過猛,將老伴一下摔倒在地。老伴一下子哭了起來,說你打人,你打人,老娘讓你打!老伴一邊哭一邊去撕老馮的衣服,老馮在這個時候有些不知所措,說你別你別……話還沒有說完,臉上已給老伴狠狠抓了兩把,火辣辣的,生疼。伸手一摸,手上已經見血。老馮生氣了,一把將老伴推了個四仰八叉。老伴更加生氣,抓起水杯砸他,抓起煙灰缸砸他,將屋里搬得動的東西都抬起來砸他。老馮讓開,奔到衛生間的鏡子前一看,左臉上已經留下了兩個深深的血痕。老馮連忙用清水洗了,用點衛生棉球按住,坐在書房里半天不動。

老伴有老伴的脾氣,而老馮則有老馮的性格。

老伴去年退休,原本是在一個行政單位當出納,掌握著單位的命脈。就是主要領導,也時時要對她客氣著,做什么事都要和她“商量商量”。如果有非正常開支,就要在她的面前低三下四,輕言細語。而老伴呢,高傲著呢,氣質著哩,從來不卑不亢,很是讓一些人尊敬和畏懼。老伴年齡一過五十,就有了些想法,時常拿要退休威脅領導,稍不滿意就拿腔作調,甚至拍桌子甩帳本,以為離開自己,單位就難以運轉。領導也時時拿話哄她,悠著她,以保單位的穩定。領導說,你小聲點兒好不好,你千萬別離開,你要是離開這個單位,我們到哪里去找你這種懂業務、能持家的好內務?真正到退的時候,在領導連連的惋惜聲中,老伴硬著心腸撐著面子辦手續,一甩手就回到家了。那幾天,老伴逢人就說,這下好了,這下走出牢籠了。于是,該抹的窗子她認真地抹,該洗的被褥她徹底地洗,該逛的商場也逐個兒逛,該找的老朋友逐一找了,該說的話全都搜出來說得一干二凈。不到半個月,便沒事可做,便有了些寂寞,便有了些惆悵。整天漫長的時光中,沒有人來陪笑臉,說笑話,只要不出門,家里連電話都沒有一個,好像住進了萬古洪荒的可可西里無人區。幾次伸出頭去看天上的太陽,那太陽卻就像是某些單位的領導,將年齡一次又一次地涂改,不肯離崗。孤清的日子讓老伴很是失望,很是不滿,原來意料中充實的退休生活卻無影無形。更為甚者,在街上遠遠地看到原來單位上對她點頭哈腰、一臉恭敬的同事,走近了人家卻別開臉,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偶爾去單位上辦點手續,領一點過年過節的福利,也沒有誰會讓她坐,和她套近乎。新來的出納從前根本就沒有見過面,對她的左盤右問顯得很不耐煩。她失望,她淚流滿臉,經常對著老馮說世風日下,今不如昔,退了休真的就沒人管沒人理了。還給老馮臉色看,好像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不幸,都是老馮一手造成的。老馮就勸她,老馮以一個領導干部的姿態但又十分誠懇地和她談心,和她交流,勸慰她,要她想開一點,人生嘛,是一種輪回,就像是太陽,有初升時候的溫暖,有正午時候的酷烈,也有西下時的蒼涼,這是客觀規律,誰也逃不過的。人嘛,生下來就注定會有這么一天的……

可過不了多久,組織上找老馮談了一次話,老馮就從單位的副職上退了下來,任本單位的調研員。老馮從繁忙的工作中淡了下來,一時也覺得十分清爽,但不久他發覺一個問題:局里開班子會沒有他,外出接待沒有他,每月發的領導崗位津貼沒有他,一下子就不適應了。別人和他說話,也就是拿鼻子吹吹就完了。他整天拿香煙出氣,一支還沒有燃燼,另一支已抽出煙盒來了。老馮就像是五、六十年代燃柴油的拖拉機,走到哪里,哪里就籠罩著一層黑霧,讓家屬區門口小賣部的那個老頭一陣子的高興。老伴奚落他,說你雖然沒有退,但至少可以算是副退。老馮聽不明白,問她什么叫做副退。她說,你的工作從實管到了虛管,該上的班還得上,該做的事還要做,就是沒有實權了,說話沒有人聽了,這不叫副退叫什么?老伴的理論,弄得老馮哭笑不得。

臉上的傷口一陣比一陣疼。老馮想了好一陣,還是不知道自己要參加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會。但不管是什么會,他都必須參加。但是,這個樣子去參加會議,豈不讓人笑話?他想,要不然就不開了,管他什么會,等下次再去??伤槐P算,他再是兩個月就滿退休年齡了,照這樣下去,怕一次會也開不成了。這樣一想,覺得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去開,哪怕只是個茶話會,哪怕只是個座談會,哪怕自己沒有決策權,只是列席而已。

老馮三步并作兩步,穿過滿地狼籍的客廳。老伴還坐在沙發上哭泣。他懶得理她,女人呀,不僅僅是頭發長見識短的問題,關鍵時候還會壞事。

老馮下了樓,側著臉快步走過大門,打了一張的士,到了附近一家最好的皮膚科醫院。他對醫生說,給我上一個包袱,要小,要薄,盡量不起眼。

包袱上好了,他對著鏡子看了看,說太顯眼了。你們也太不負責了。醫生說,你的傷口很長,我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老馮說,可是,這樣白,讓人老遠就看得到的。醫生說,這紗布都是白的,膚色的那種紗布沒有了,但這是在臉上,什么顏色都藏不住的。老馮說,怎么搞的?你們醫院就是這個服務態度?這樣一嚷,圍觀的人多了起來。

聽到吵嚷,辦公室里來了個中年的女醫生,像是個領導的,說,怎么了?

老馮把情況講了,那女醫生說,對不起,我們也只有這點辦法,要不然,你明天來,我們的膚色紗布就到了。

老馮說:你們的服務,我找你們的領導……

那女醫生笑了,說:謝謝你,那樣最好,我們已經反映了三天,我們最需要的藥還是沒有下來,別說這點紗布了。

老馮伸去摘紗布的手,又垂了下來:算了算了,你們這樣,以后誰來……

旁邊看熱鬧的人說,這里主要是看性病,你這傷,他們找不了多少錢的。

老馮悻悻地出了醫院。

迎著街上的櫥窗看了兩次,臉上的包袱并不像在醫院里那樣難看,因為上了藥,傷口也好像不疼了。老馮心里平靜了下來。

老馮還不想回家,一想到老伴那個樣子他就煩。沿街走了一段路,他進了一家早點鋪,要了一碗米線,再臥個雞蛋,并囑服務的小姑娘不要放醬油、生姜等對皮膚有影響的佐料。這家的生意很好,來來往往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唏唏嘿嘿喝米線的聲音,很生活化的。老馮想,當個百姓多好。退下來后,一定好好當個普通人,種種花,散散步,外出玩玩。

米線端上來后,卻不是老馮說的那種,醬油還有,姜末、蔥白也很均勻地灑在表層。要是平日,老馮高興還來不及,可現在不行,老馮吃了這些,臉上以后就會憑空長出一塊黑印,或者生出一團姜疙瘩,那怎么見人!老馮叫道:老板!老板!老板正在那里收錢,忙不過來,說來了來了??偛灰妬恚像T生氣了,說你們怎么搞的!你們是怎么服務的!弄得整個小店里的食客都往這邊看。老板連忙跑過來,對著碗一看說,怎么呀,我還以為里面有了蒼蠅,有了不衛生。老馮說他特意交代過里面不要這些佐料的。老板娘說,伙計,給他換一碗!不就貼一碗米線嗎!這點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

家里受氣不說,上個包袱要受氣,吃碗米線還要受氣。要是在以前,這樣的事根本就不會發生,對外涉及的衣食住行等等,全都由辦公室的或者駕駛員給解決了。現在居然會是這個樣子。老馮不想吃了,走出小食店,揀僻靜的地方去。繞來繞去,又回到醫院門口的廣場一角,那里有兩個石凳,他揀了一個路口邊的坐下。那個石凳更寬大,更平展,而且向陽,他微微低下頭,早上的太陽很溫暖地照在他漸漸稀疏的頭頂上。

老馮一坐下就開始想今天的會。他對會議的準確時間還是想了起來了,今天的會應該是在下午兩點半而不是上午八點半。還好還好,幸虧是下午,要不然就誤事了。辦公室先通知的是上午八點半,后來又說某某領導有另一個特殊會議,所以時間改在當天的下午兩點半來開。作為一個主要領導,在開會的時間上發生沖突,是常有的事,老馮理解,以前他也常常遇到這樣的事,要么就是只參加重要的會,要么就是胳窩里夾一個包,一個會場一個會場地轉。老馮想清楚會要下午才開,便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緊張心情松弛了下來,掏出一支煙,大口大口地咂了起來。

老馮前些年來的工作,基本上是原地踏步。雖然有些小小的進步,比如是年終評個優秀,某項工作中得到市里的表彰,某篇論文在行業刊物上得予發表,但他的副處級卻是在參加工作二十年后才上去的。那一次情況特殊,天賜良機。局里的一位副職年齡已到,即將退休。另一位副職去另一個市開扶貧工作會,不小心會就開到了歌舞廳的包廂里,正好當地派出所查流動人口,把他給查了出來。查出來也罷,繳點罰款也就了事,但他偏不,和派出所的人爭執,先是讓那些人拿出證件,后又說他還沒有解開褲帶,說他還沒有開錢,不成事實,還構不成嫖娼,派出所沒有資格處理他。這樣一來,吃虧的就是他,他的情況第二天早上九點就傳真到市公安局和市委領導那里,并要求市里派人去。當然,這樣的下場便可想而知。一個單位兩個副職空缺,這的確很重要。組織部和紀委上門開了幾次會,搞了一次測評。作為辦公室主任的老馮得票最高,群眾反映下來,他的工作最踏實,責任心最強,辦事效率最高,不說人長道人短,不夸夸其談,不上推下滑,特別是對各種檔次會議的籌備、各種材料的撰寫又十分內行。主要領導說,既然一個單位要同時換兩位副職,外面派來是對的,但同時也需要本單位的對工作最熟悉的人,工作才能運行。這樣,他的職務上的升遷就給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來,很快就得到了任命。但那一次晉升過后,他就再也沒有晉升的機會。上副處的那兩年里,老馮想著未來從政的路如日中天,也曾雄心勃勃,也曾壯志凌云,踏踏實實地工作、開會。但隨著日子的一天天過去,組織部門每兩年考察一次,每次考察之前沒有什么跡像,考察之中也不曾見有任何暗示,考察之后當然沒有提升。不走不送,原地不動。老馮也曾趁工作之機,請一些他可以聯系的領導吃吃飯,跳跳舞,洗洗腳,按按背,機會適合的時候,還給他們付一點特殊的小費。但提拔的跡象還是沒有,日復一日的沒有,天長地久的沒有。老馮就失望,就嘆氣,就無奈。

突然,老馮想起什么事。他一想事就拍頭,現在他往頭上拍了一下,不料卻拍到臉上,拍到了老伴給他抓出來的傷處。他呲了一下嘴,吸了口涼氣,看看表,時間還來得及,就連忙打了一張的士,往家里奔去。

老馮差點忘記了,今天下午開會,那個真皮公文包是要用的。

上了樓,門像往常一樣關著,靜靜的,沒有什么異常。他用鑰匙打開門,滿地的狼藉不在了,地上打掃得干干凈凈,煙灰缺是新置的,茶幾上的花也是從陽臺上端進來的,鼻子里還涌進了一股清新的香味,是灑了空氣清新劑了呢!

老伴坐在沙發上,一臉的憂傷,看到他來,一下子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雙手掛住他的脖,像是年輕的時候一樣,望著他說,對不起。

老馮有些不耐煩,女人都是賤骨頭。但他還是抬起手,輕輕地弄了一下她的頭發。

老伴說,別生氣了,我們都老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別這樣,你休息,我得準備一下。老馮說。

老伴說,還疼嗎?

老馮不置可否,說,算了,都過去了。

進了書房,老馮一眼看到,那只公文包還在,往常一樣靜靜地躺在他的書桌的右上角,他坐在老板椅上,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那公文包上的污漬不見了,干干凈凈,還呈現出一種高貴的光澤。老伴已經給他擦過了。他心頭一熱,回過頭看去,老伴已經進了廚房。

老馮走回客廳,剛在沙發上坐下,老伴已經給他端來一杯熱茶,還是一臉的討好。老馮從桌上抓起一本書來,書上的那一行行字,倒像是會場里整整齊齊的人頭,他們在嚴格的秩序中正襟危坐,他們在煙霧繚繞中探頭探腦。隨便翻開哪一頁,上面的字都在動,都在晃眼睛。老馮的臉上火燎燎的疼了一下。老馮打開電視,但早上的電視節目,不是跳健美操就是足球賽,不是枯燥的訪談便是令人作嘔、十分做作的文藝演出。老馮最關注的是新聞,特別是新聞中的會議報道。從那里面可以知道上面的精神,可以看出各級各部門對各種會議的準備情況,甚至還可以了解到一些間接的人事安排。但電視里的會議報道一般都是在午間或者晚上,這個時候雖然有兩個臺在播,但那會議卻是一些地方新聞,電視鏡頭長時間鎖定在一個領導的面部上,一直地播著那領導讀文件的畫面。老馮生氣了,自言自語地說,你沒有開過會嗎?你沒有在主席臺坐過嗎?你沒有在電視鏡頭上露過相嗎?你是剛上臺,還是要退休了?剛說完,老馮一下子想到自己,臉忍不住熱了一下。因為熱,臉上又開始疼。

退居二線之后,老馮的失落不比老伴差,整天在家里坐不是、站不是。不像有的領導,閑下來后,除了早晚接送一下讀書的孫子,然后拉一只穿了衣服的狗,把時光滯留在步行街或者公園里。他有時沖著老伴發脾氣,有時半天不說一句話。老伴生氣了,數落他說,天底下就只你一個人退休,就只你一個人不如意,你還是個領導,還是個大丈夫,怎么就只有這點胸襟?會這樣拿不起放不下!老馮說,你這樣的女人,真是頭發長、見識短!老伴說,我怎么見識短了,我是勸你開心一點,不要讓牛腳跡窩里那點積水就給你溺死!

可是現在,突然又讓他去開會,他一下子感覺到他還沒有被人遺忘,他還有在會議中以至于整個社會上存在的價值,他能不去嗎?他不去就說不過去了。

老馮就進了書房。

老馮坐在書桌前,戴上眼鏡,翻了翻案頭的材料。那些材料都是每個星期一次,單位里原來自己的駕駛員給送來的。他看過的,沒有什么新的內容。現在再看,是怕會遺漏什么重要的東西??墒牵戳税胩?,還是什么新東西也沒有。他取下眼鏡擦了擦,心里再一次嘆息了。這些年,看會議材料,給他的視力都看下降了。想當年考了師范學校體檢的時候,遠遠的視力表上圖形的開口,沒有一個他看不清的??吹侥切鴽]啃幾本、就戴個酒瓶底厚眼鏡的同學,他的頭禁不住昂起了許多。和當年的少女現在的老伴郝梅談戀愛的時候,郝梅還說過這樣一句話:你的眼睛好清澈純凈,我一眼看到底了。當時他說,你看到里面有什么呀?郝梅說,有一個人。他說,誰?她調皮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說,你看嘛。他往她看去,立即就看到了一個明眸皓齒、滿臉嬌羞的女孩子??珊髞恚炫菰诓牧隙牙?,整天面對打字機,面對電腦,視力就漸漸下降,以至于常常把太字看成大字,把大院里的勤雜工老李看成政協劉副主席,就連郝梅臉上什么時候起了雀斑,他也不知道。這樣,他就不得不戴眼鏡了。

現在,他還是不知道今天開這個會到底是什么內容,那天辦公室里打電話來通知他,他很高興的??赡侨私o他剛說完會議的時間、地點后,沒容得他問清楚,就把電話掛了。他不知道那人是誰,好像之前是沒有這個人的。原來辦公室里的人的聲音,他很熟的,就是在電話的那頭咳一下,他也知道是誰。可這個人他不認識,一點都不認識,一定剛從基層調進來的吧。年輕人辦事,就是毛躁,丟三拉四不說,還常常不懂程序。他后來打了兩次電話過去,目的是想問清楚開會的內容。兩次電話分別是兩個人接的,一個說自己不清楚。另一個則說是一個什么什么會。電話那邊人聲太雜,太大,他聽不清。老馮問,要發言嗎?那人嘟噥了幾句。他聽不清,就大聲說,請問你是不是要發言?那邊只說那你準備一下吧。就掛了。放下電話后,他還是不知所以。

看看時間,還早,他從公文包里拿出筆記本,開始擬講話稿。

老伴的圍裙還沒有脫下,就過來叫他吃飯。他偏過頭去,看了一下,餐廳的桌上擺著好幾個菜,都是他平時喜歡吃的。比如蝦仁、醬子鵝燉玉米、四寶鴿湯……就兩人吃飯,老伴卻做了這么多,這么認真,他的清口水往上涌,禁不住咽了一下。這一咽,臉上的傷又開始疼。傷一疼,他火又上來了,不知道下午怎么給參會的人解釋,便又低下頭看桌上的材料。

老伴又過來,說,吃完再看嘛,啥子大不了的。他說,我在外面吃過了。老伴懷疑而又失望地看了看他,然后搖搖頭,說了句什么,退了出去。

老馮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就換好衣服,扎了領帶,往頭上打了點發膠,梳了梳頭,又輕輕按了按臉上的包袱,出了門。下了樓,老馮回頭看了看,無意卻看見老伴也跟著出來。老馮站住,大聲說,你這是要到哪里呀?老伴不防他回身,嚇了一跳,說,我,我買菜。老馮說,你買菜,剛吃過飯你買菜?還有,你的菜籃子呢?老伴說,我用不用菜籃子,還用你管嗎?我用塑料袋,不行嗎?

老馮真的管不了,他也懶得管。老伴的事,這些年來,她自己說了算,自己沒有多少發言權。他徑自往前走。估計這個時間出來,坐公交車,趕到會場,時間還有十分鐘。這正好,這是老馮多年以來開會的習慣。老馮對開會的時間把握得很好的。老馮以前有車坐,每天出門,都有小車在樓下候著。只要看見他下樓來,駕駛員連忙下車將車門打開,護著他進了車,才將車門輕穩地關上。自當了調研員后,老馮出門的時間少了,工作的時間少了,單位上車又緊,那車就安排給了另一位剛上來接他的位置的年輕人。單位領導也客氣著,說老馮同志,您只要有什么事情,一個電話過來,我們的車再緊,也是要給你安排的。老馮對這樣的安排心知肚明,但話說到這一步,他是不能說不同意見的,不能提更高要求的。這些年的機關生活,將老馮淘洗得行為規范,不事張揚,滿面和善,胸襟開闊。此后,老馮出門辦事,不管公事還是私事,他沒有叫過一次單位的車。他坐公交車,如果時間緊,就打的士。他覺得打車方便,花不了幾個錢,你要去哪,司機就送到哪。有錢在前,便沒有臉色,沒有情緒,沒有人情可欠,這是老馮還沒有退下來的時候就懂得的道理。只是偶爾會遇上熟人,他們會說,你怎么打的士了,你不是有專車的嘛。有的說話就更直接,說這些年世態炎涼,不在那個位就沒人理了。老馮常常會掩飾說,是我沒有叫,不怪他們的。

想著要開久別的會,就像是要見久別的情人,老馮滿面春風,臉上居然多了一點紅色。老馮站在公交車的站臺上,很快就給等車的人淹沒了。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懷抱寵物的少婦,也有拖著工具包的打工者。好不容易等來一趟車,人們蜂擁而上,等老馮擠到車前。車里已經進不了人。老馮看看表,時間已經不多了,忙退出站臺,招停了一輛的士。只說了一句開會地點的名字,就不再作聲。

要下車了,老馮習慣地摸了摸腋窩下的公文包,不料卻摸了個空。他臉色一變,說我的包呢?我的包呢?的士司機說,我好像看到你上車的時候就是空著手的。老馮回過身去,又低下頭搜了一遍,還是沒有,才回憶說,嗯,我出門的時候……我下樓的時候……我上車的時候……看起來是還在屋里。連忙摸出手機來往家里打,通是通,可就是沒有人接。再打,還是沒有人接,也不知道這老伴是到哪點去了。老馮看看表說,你送我回去,再送我回來。

老馮像是年輕人一樣說話干脆,司機你給我快一點,遲到了可不行的。司機是個年輕人,有些調皮,說又不是去約會,急什么呀!老馮一臉的嚴肅,說,不是約會,是開會。開會,你知道嗎?是約會可以比的嗎?司機咂了咂舌。中午正是上班高峰期,司機再快,還是逃不了堵了幾次車。老馮便有些急,但再急老馮還是老馮,到了這個時候,他不說一句話,只是頻頻看表。這一招很靈,司機急得直罵娘。老馮反而勸他說,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到了家里,果然沒有人。再進書房一看,那公文包還在,懸起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來。他拿起公文包,連忙往外趕。

左沖右突,老馮終于趕到會議室,久違的感覺一下子涌上心頭。不知是因為忙了還是什么的,老馮的心在跳,腿有些顫抖,手心里微微有些汗。曾經有過的開會的感覺出來了,那是一種久違的感覺,那是一種被人認可的尊嚴。老馮甚至于眼眶都有些潮濕。他想,人吶,就是這樣,不管怎樣生活,總要找到支撐。

會還沒有開,但會議室里已經坐了很多人。他們喝著茶,抽著煙,情態各異。站在門邊,他抬頭看去,按照慣例,他的座位是在主席臺上的,至少是在前排靠邊一點的。但今天沒有設主席臺。他再看前排,前排都給坐滿,沒有座位了,心下便有些不舒服。想,自己好歹是個調研員,怎么居然弄到了連個座位都沒有的時候!于是,他就朝里面舉了舉手,然后努力咳了一聲。坐在前排中間的一位抬起頭來,朝他笑笑,往里呶了呶嘴,算是打了招呼,又低頭去看手中的材料。

正猶豫間,辦公室小胡擠了過來,遞出一把椅子,讓他在前排的最左邊坐下來,再給他遞了一杯茶。這樣,他便有了一些溫暖。小胡低聲說,您身體不好,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老馮心里又涼了一下,想,我怎么不來?我是調研員呀,這樣重要的會議,如果我不來……不過他沒有表露出來。老馮向桌子上的人頭看了看,有很多他都不認識。他們的到來,他們來參加這樣的會,仿佛都與他無關。那些人臉上都很麻木,一個個嚴肅得讓人害怕。他們有的啜著水,有的低頭弄著手機,有的正襟危坐,翻看著手中的材料,而有的則舉著一顆年輕的頭,往左看,往右看,再往后看。老馮知道,后一種人,一定是最近才有機會參加會議的,他一定是有意舉那顆頭,好讓熟悉的人看見他,好讓陌生的人記住他,這種經歷老馮有過的。

老馮剛要將公文包放在桌上的時候,場內響起了噼噼啪啪的掌聲。老馮不知道為什么要拍,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拍了起來,而且拍得那樣的認真,那樣的響亮,那樣的聚精會神,不小心就將手里的公文包失手掉在了地上。老馮連忙拾起,及時拭去上面的灰。這時,主持人說,今天的會議正式開始。話音未落,后面角落里就有人站了起來,舉著手上的相機,舉著肩上的攝像機,在整個場子里走動起來。老馮想,這個會是比較重要的,媒體都參加了,看來自己的發言,必須認真對待。他后悔早上沒有堅持把稿子弄完,或許,新聞記者還會問他要稿子呢!看來還是要再打一遍腹稿才行。他這里想著,那邊就開始介紹前來參加會議的領導。主持人說,今天到會參加開會的領導有市委侯副書記。坐在正中的一個滿面紅光、精神煥發的中年人欠了一下身。大家鼓掌。主持人說,人大馬副主任。在侯副書記旁邊的一個瘦瘦的、戴眼鏡的站了一下。大家又鼓掌。主持人說,政府劉副市長。馬副主任旁邊的一個女同志也站了一下。主持人說,政協楊副主席。楊副主席正在打火點煙,聽主持人介紹他,就笑著和大家點了點頭,說,我是來向大家學習的,民主協商,肝膽相照嘛。大家笑,鼓掌。主持人不厭其煩地將參會的領導一一向大家作了介紹,參會的人不厭其煩地拍著手掌。最后,主持人提高聲音說,我還要特別向大家介紹的是,參加我們這次會議的還有:市委正處級調研員老馮同志。老馮就站起來,向大家點頭致意,還揮了揮手。老馮打的腹稿一下子被打斷,但他還是非常高興的,他的內心再次熱了一下,原來的不快都在那一瞬間都給煙消云散,因為大家還是沒有把他忘記。

坐在老馮旁邊的一位,是文體局的副職。見老馮回過頭去看他,就給他遞了支煙,打了火。然后說,老馮,還分管以前的那一攤子嗎?老馮頓了一下,說,沒,沒有。那位副職說,我還想找你辦事呢,想不到慢了……不過,你呀,無官一身輕嘛,我現在就是,巴不得有這么一天。

這些話難聽,水多。老馮沒有答白。

會議開始了。會議經常在這樣一種熱烈的氣氛中進行。主持人作了開場白后,按照職務的高低,大家就開始講話。領導講話的時候,其他的人就喝水、抽煙,翻看桌上早已看過的材料。老馮聽了一會發言人的講話,似乎都是老生常談,和以前的會議沒有什么特別,于是也就喝了點水,戴上眼鏡,翻了一下材料,再從包里拿出筆記本,看看,再往上寫點什么。

這樣的會老馮開得多了,總計有多少場,恐怕他自己也記不清。有時是幾天一場,有時是一天一場,有時則是一天幾場,甚至白天開不完,晚上還接著開。常常開了這個會,卻顧不上那個會。老馮當年剛畢業那年,就知道開會的重要性。

老馮叫馮曉庚,師范即將畢業時,他春心開始萌動了,對班上一個叫做薛梨花的女生情有獨鐘。薛梨花不僅在班上,甚至在全校都是最漂亮最大方的女生。薛梨花普通話不錯,但最擅長的就是跳舞。她的腰肢一扭,會讓所有的男生為之咂舌。男生們在宿舍里熄燈后,談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腰。咂咂,你看她那腰,真的像三月的楊柳枝!是呀,我覺得更像一條水蛇!你們吶,語言太貧乏了,我覺得更像一條絲帶,輕輕地纏著我的心……馮曉庚在班上的普通話也不錯,曾在五四青年節的詩歌朗誦會上,和薛梨花同臺朗誦過羅馬尼亞詩人米哈依爾·艾米涅斯庫的《如果……》:

如果窗下的白楊

用枝條叩擊著玻璃——

就仿佛你的腳步重新

悄無聲息地回到家里

如果星辰的光芒

能照徹湖泊的底層——

我會覺得,寧靜重新

占據了我的心靈

如果繞過一片烏云

是為了月光重新閃現——

就仿佛回憶把你贈給我

直到永遠 永遠跌來撞去

薛梨花雖然是?;ㄒ恢?,但好像在愛情上還是空白。據男生們口傳,她拒絕過很多人的求愛,同時大家也從沒有見她和男性單獨相處過。他在內心里念道:梨花呀梨花,如果你愛我,我就會把你擁在懷里,一刻也不松開,我會給你終身幸福……

機會終于來了。那天中午,教室里靜靜的,只有那個叫做薛梨花的女生坐在前排。馮曉庚走過去說,我有事找你。薛梨花說,你說吧。馮曉庚說,不。薛梨花睜大眼睛,說,你找我,卻又說不,什么意思?馮曉庚說,我想單獨和你談談。薛梨花看著他半天不動。他說,我有很多話,想給你說,但不是在這里。薛梨花笑了,薛梨花一臉的天真。她說,那在哪?馮曉庚說,去公園,或者電影院都行。薛梨花說,是不是太浪費了……這樣,就在教師辦公室后面。馮曉庚心里跳了一下,教師辦公室后面有一塊草地,還有假山,有石凳,是學校里學生戀愛的地方,是不錯。薛梨花選那個地方,看來是有些不謀而合的。馮曉庚連忙說,好,那晚上九點,我準時在那里等你。

九點差十分,馮曉庚就到那里了。他把自己躲在被窩里寫出的一首首情詩,放在賀敬之的一本詩集里,緊緊地揣在懷里。他想,第一次約會,可不能誤時的,更不能讓人家在那里久等。夏天的九點,夕陽早已西下,天漸漸變黑,四周有些悉悉索索的聲音,有些小豬拱食的聲音,有些低低的壓抑之中的笑聲。馮曉庚就躁動了起來。馮曉庚知道,校園里的戀人們都已經就位了,這些都是戀人們的合聲,馮曉庚還知道,自己也應該很快就會有這樣的一個時刻的。這個時刻令人心醉,令人神往,令人顫抖。他在這樣的心情中等待,像是腳下踩了熱鐵板,像是蠢笨的鵝找不到水路。偶爾也有一些戀人將頭舉起,看他可愛而又煩人的舉動。他就想,有什么了不起,我不也是水到渠成了嗎?

馮曉庚所在的位置,是學校領導辦公室的正后面。這天晚上,學校領導辦公室破例的燈火通明。那燈光照在他的身上,多少讓他有些不自在。他生怕被老師看見,盡量往暗地里躲,往黑暗里沒有目光的地方躲。但那暗地里都有人,隔不了幾步,就有一雙一對的人在卿卿我我,讓馮曉庚目不暇接卻又難于面對。不過,馮曉庚心里也有幾分坦然和自信:我也是來談戀愛的呀,過不了一會兒,我也會和你們一樣,擁著心愛的人,說自己埋藏已久的話。但他還是考慮到別人的方便,四下里找安靜的地方。終于,他看到一個地方沒有人,但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是領導辦公室窗下。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他笑了一下,快步走過去,在窗下蹲了下來。

他在迫不及待的心情中等待,時間的流淌卻和燈光一樣難于流動。兩個小時里,他的心潮多次起伏,多少次失望,以至于絕望。他在內心里為薛梨花擔心,生怕她會出什么意外:生病、撞車還是其他突發事件。但在之前,學校里一直是風平浪靜,如果是那樣,總要聽到同學們講,總要看到突發事件來臨時的一點點慌亂。那種情形他是不愿意看見的,他也不想看見,從心底里說,他愿薛梨花好,愿她一生平安,快快樂樂。但薛梨花最終還是沒有出場。就在他萬般懊惱的時候,就在他站在墻角傷心欲絕的時候,他聽到窗內傳來開會時嚴肅的說話聲。他凝神細聽。不聽不知道,一聽可就不得了。

原來學校里正在研究今年學生的分配問題。

馮曉庚將身子倦縮得緊緊的,一動也不敢動,只是將耳朵努力張開,細心捕捉那里面傳出的一點點信息。他潛伏在那里,像是一個偷聽的特務。里面的聲音時高時低,忽隱忽現,不時還有不相退讓的爭執。但他還是聽出了個大概。他聽到地區人事局要從他們學校挑選一名管檔案工作人員的消息。

他回頭看了看,四下里沒有人注意到他,也沒有薛梨花的影子。看來,這次約會失敗了。他彎著腰,輕輕離開辦公室的窗戶,快步跑到小賣部買了一對長臂猿牌電池,然后一步一頓地回到宿舍。宿舍里有兩個同學還沒有回來,其余幾個都已經睡著,或輕或重地打著鼾。他身子一縮,貓一樣輕輕地上了床,打開被子。將身子縮在里面,在手電光的照耀下,一遍又一遍地寫申請。根據會上校長說的要求,人事局里要什么樣的,他就寫什么,同時他還寫自己的特長,寫自己的志向,寫自己的決心。一直寫到頭皮發麻、四肢發軟、眼睛泛綠,他就悄悄下床,出了宿舍,跪在手龍頭面前,將水管打開,任水嘩嘩地從頭上淋過。

第二天,他病懨懨地走出宿舍,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在校園里,他看到那個叫做薛梨花的女生,倚在一個比他更高更帥的小伙子身上。這個小伙子,可是第一次出場呵!見馮曉庚從旁邊溜過,薛梨花還特意地叫了一聲:馮曉庚。馮曉庚很尷尬地站住。薛梨花很熱情地向他介紹:這是我男朋友,小西,上海交大剛畢業。這是我同學,老馮。那分明是向馮曉庚說明:我有男朋友了,昨天晚上是逗你玩的,你自作多情了。介紹完,薛梨花還說,馮曉庚,我們要去看電影,法國的《卡薩布蘭卡》,你去不?馮曉庚咬咬牙說,昨晚說好的,你到哪去了?薛梨花說,哦,對不起,對不起,昨晚我和他出去了,忘了告訴你了。你說的那道難題,我們以后再解。

馮曉庚的憤怒而哀怨的樣子可想而知。但馮曉庚剛走出學校門后,就立即打足了精神,往左右看了看,一步跳進理發店。他讓理發師給他理一個最精神最能體現精神面貌的頭型,打了發膠,還用熱毛巾捂了臉,擦了護膚霜。他對著鏡子扣緊風紀扣,即刻在里面看到一個紅光滿面、精神煥發的自己。馮曉庚揣著那封自我介紹信,走進了人事局長的辦公室。

分配通知出來,令人大吃一驚,整個學校四個班兩百多人都被分到山區教書,只有馮曉庚和一個據說是市長的表舅子的被留在了城里。那一時間,分配榜前哭聲一片。馮曉庚悄悄地從背巷里溜走了。

桌上照例地擺了煙,這種公務用煙,是地方煙廠生產的最好的那種。老馮抽出一支來,掉過煙頭,放在鼻子下長長地吸了一口。那味兒好香,那味兒好醇。那位文體局的副職將火打燃遞過來,他才猛咂一口,將煙點燃。

煙圈一個個緩慢升起,在老馮的頭上盤旋。

老馮剛伸手去拿盤子里的香蕉,手機震動了,老馮看了看,是老伴打來的,他沒有接,但拿香蕉的手卻縮了回來。

市委侯副書記的話講完了,老馮一下子精神了起來。按照級別,接下來講話的應該是他。他看到會議主持人往他這邊看了一看,他的心就跳了起來。應該是自己講了。他清了清喉,端起茶細抿了一口??傻人畔虏璞臅r候,政府的劉副市長已開始講話了。老馮往那邊看的時候,人大的馬副主任一臉的豬肝色。老馮知道,按照排序,人大應該在政府的前邊,可在實際工作中,人大除了在選舉期間比政府更重要一些外,其他工作還主要是政府上前。這個時候,馬副主任心里一定在罵娘,一定想著下步人民代表視察的工作中,劉副市長分管的工作包括人事局的工作,一定還有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

機關嘛,不就是這個樣子。

分配那一年,剛二十歲的馮曉庚,每一根血管里涌動的都是激情,每一個動作表現出來的都是力量,每一根剪得很短的頭發,都在昂揚著一種少有的銳氣。那一年開的是一個批判會,馮曉庚上了臺,進行了一番痛心疾首但又激情澎湃的演說。他的演說,他態度的堅決,他信心的堅定,他語氣的鏗鏘,他個性的鮮明,具有很強的現場感,讓諾大的會場都受到了感染。那次批判會,讓馮曉庚出人頭地,風光無限。人們說,馮曉庚平日悶聲不作氣,卻不料一鳴驚人!他的演說,為局機關爭得了面子。局領導十分高興,一句話,就讓他從比較僻的檔案科調到了辦公室。

在辦公室,會更多。雖然在這樣的機關里,馮曉庚只是會議的一個道具,一個配角,一種補充,他的作用就是在會前布置會場,會后打掃衛生。會議期間搞一下記錄,倒倒茶水,開一下空調,給領導找一點會上要用的文件資料或者紙張筆墨。但老馮干得踏實,干得投入,干得兢兢業業,他知道這樣的事情是不起眼的,是不能拿在會上來說的,是上不了臺面的。但他知道這些工作的重要性。雖然在那些年里,他沒有在任何會上說過一句話,沒有在重要的場合露過一次臉。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認識了郝梅,一個財會學校剛畢業的中專生,他幫助了她,通過有機會參加會議的便利,幫她安排在市委機關的財務室。

郝梅的腰肢雖然沒有薛梨花的纖柔,但人比薛梨花更單純,更溫順,更可愛,更適合作妻子。這是老馮最實在的想法。

這期間,老馮對家庭生活是滿意的,對工作也是滿意的,對個人的收入是滿意的。雖然他沒有特殊的關系,在很多關鍵的時候,沒有人出來替他說話,但他在機關里這幾年還是一步步地從一般的職員捱到副科,再從副科捱到了科長,又順理成章地任副局長。這對于老馮來說,當然是意外的收獲。人事部門呀,多年來一直是一個十分要害的部門,很多人要晉職稱,要調動,要評先進,評勞模,要享受各種待遇津貼,都要通過這樣一個部門,都要表示表示。來辦這樣的事情的,都明白機關的重要性。都有一個明確的認識,自己要有好處,就要給一些人一定的好處,特別是對于一些重要的人,他們更是不敢怠慢的。他們知道,這樣的人,在研究相關工作的會上,只要說一句話,或者多說一句話,就夠自己在一般的崗位奮斗一輩子,甚至一輩子還達不到。所以好煙好酒、土特名產,老馮是吃不完用不盡的,送朋友送老人也是送不完的。因為常常是這個客人還沒有走,另外的客人已經將門鈴按響。他們手里或多或少或這或那地提著一些東西,畏畏縮縮,戒慎恐懼,恭敬有加。老馮知道這些人生活的不容易,有的為了進這道門,常常是借了債欠著的,常常在自家的樓下等上幾個小時甚至幾個夜晚的。但老馮管不了這么多,老馮想,要辦事,煙你總要抽一支,要不然怎么說話,對不對?時間一長,老馮還體會到,有的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見兔子不放鷹的。在辦事的時間上拖一下,在辦事的程度上拖一下,效果是不同的。家里需要啥,現在家庭里風行啥,別人會給你考慮,會給你送來。

盡管桌上擺了很多水果、糕點,但會上大家吃東西,都只是個象征。隨便吃幾顆瓜子,兩片水果,但眼睛還是看著主席臺的,耳朵還是聽著發言人的話語的。他們吃一下,老馮的喉嚨就要動一下,咽一下口水。老馮知道自己餓極了,空空的胃里十分需要有東西來填充,但他想,自己是個處級領導,總不能和一般的老百姓等同,吃得狼吞虎咽,讓人以為幾十年沒有這么好的東西吃過,傷了大雅,授人以笑柄。就等別人都在吃了自己才吃,別人吃了大的他就吃小的。嗑了兩顆瓜子,剛拿起一個香蕉時,包里的手機又震動了。他努力將嘴里的東西咽了下去,才打開手機。一看,是許欣滟打來的,便連忙放下另一只手里握著的香蕉,擦了嘴,裝著解手的樣子進了廁所。那頭,女人甜蜜蜜的口氣里帶了些責備說,馮哥,在干嘛?一直不接電話,是在和哪個小女人在一起,不理我了?老馮壓低聲音說,沒有的事,我在開會。許欣滟甜甜的聲音說,你不是騙我的吧?老馮說,沒有騙你,真的在開會,你什么時候過來……老馮往外看了看,沒有人進廁所,他就接著說,我現在退休二線了,你過來,我正好有時間陪你。那頭停了一下說,是嗎?你就退居二線?當調研員了?你上次不是說你才四十八嗎?老馮知道自己說漏嘴了,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說,過一會我再給你說,可能要輪到我發言了。

話筒傳到下一個人的手里。老馮肚子咕地叫了一聲,他連忙往嘴里塞進剛才還沒有吃完的半截香蕉。不想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他回過頭,是辦公室的小胡。小胡讓他在一張早已造好的名冊上簽名,壓低聲音說是會議的誤餐補助,今天散會后還有活動,不再吃飯。老馮對這習以為常,在小胡指定的地方龍飛鳳舞地簽字,理所當然地領取了一百元錢。小胡還讓他去財務室,說那里還有事情。

老馮只好放下香蕉,出了會議室,再往樓上走。因為肚子餓的原因,再上三樓時,老馮腿軟,胸塌,身上已經開始冒虛汗。財務室里兩個女人在打毛衣,見他來了,面無表情地,只將嘴往桌上呶呶。他走到桌前,是幾份表,一份是今年冬天的烤火費,第二份是崗位津貼,第三份是加班費。只有第一份有他的名字,另外兩份都沒有。而另外兩份上的金額還要高得多。老馮以為看花了眼,又從頭看了一遍,還是這樣。他說,是不是搞錯了?其中一個女的白了他一眼說,沒有錯的,是領導安排的,你沒有看見,是主要領導簽的字嗎?老馮還想說什么,肚子空空的,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便搖了搖頭,走了出去。

會議在繼續進行,發言一個接著一個,那個閃爍著黑光的、小巧精致的無線話筒,在發言人面前慢慢傳送著。那話筒每提起一次,老馮都情不自禁地直了直腰,作出伸手接話筒的姿勢??蛇@一次還是沒有輪到他。他心里開始冒火,開始暗地里罵娘,罵世風日下,看不起老同志。老馮抬頭看去,這會議室的裝修、會議圓桌的選定、會場里的總體布置,基本都是他老馮在副局長位置上參與研究搞的,就是墻上那會場紀律,也是經他的手修改確定的。

接到話筒的人就笑了一下,年輕的還站起來佝一下頭,再不緊不慢地一句一句地講著。老馮聽不清他們在講什么,老馮只看見他們的嘴在不停地動,嘴里哈出的氣彌漫在話筒上,以致于話筒上凝聚了小而密集的水珠。他們每人面前的桌上,都擺著一疊厚厚的稿子。老馮想,他們的秘書一定又一夜沒有睡覺了吧。他看到他們都在微笑著,講的人在笑,聽的人也在笑,就連那個搞服務的小胡也在笑。他們在笑什么,他們在笑會議的順利進行?他們在對發言人的講話質量發出由衷的贊嘆?還是他們覺得老馮可憐,眨眼間就青絲變成白發……老馮不知道,老馮參加了若干次的、數也數不清的會,也常常在會上揣測領導的意圖,但老馮在這個時候,的確搞不清他們在想什么,他們做了什么。

老馮坐回座位,掰開一個橙子,那香味一下子彌漫開來。不知不覺,老馮不年輕了,原來矯健的步履變得穩重,敏捷的目光變得深沉,黝黑的頭發開始偶有白絲。上樓梯的時候,原來是一步兩級,有時還是三級,手里還要抱著一大疊材料?,F在不行了,現在只能一步一級。他在心里對這些年來的工作進行了一下盤點,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安慰的。比如,這些年來的會,他參加過的就有:民主生活會、主任辦公會、班子辦公會、電視電話會、迎春茶話會、商務洽談會、經驗交流會、座談會、研討會、擴大會、新聞發布會……凡是工作中存在的會,他都參加過。那些會有的有疾風暴雨,刀來劍往,有的則一團和氣,滿面春風。有的表面風平浪靜,海闊天空,暗地里卻隱藏殺機,可以馬上就讓人下臺,置人于死地。有的表面上十分嚴肅,但其實只是工作應付……老馮曾多次為之而夜不能寐,浮想聯翩。曾多次為之而心驚膽戰,尋找良策。為此,郝梅也漸漸地厭恨起會議來。郝梅多少次上了班,處理好公務,再上菜市,買了菜,做好飯,一心一意等老馮回來吃飯,但老馮臨時才打電話過來說,今天我不回家吃飯了,要陪領導的。而且那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嚇了什么偉人,或者正在做賊。郝梅便有些不耐煩了,漸漸地對老馮整日里開會流露出不滿來。

那一次老馮從首都北京開會回來,莫名其妙地電話多了起來,先是一個星期一次電話,后來是兩三天一次電話,再后來發展到一天一次電話。電話里,他和許欣滟約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同時說些互相感情上的事。說到深處,那頭還流了淚,哽咽著聲音,讓人聽了著實生出無限的憐愛。

老馮每次接電話都偷偷摸摸。這讓郝梅不得不疑心,結果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老馮和一個叫做許欣滟的女人,談些讓人不好接受的話題。郝梅追問,他就反復搪塞。結果越是搪塞,就越是漏洞百出。郝梅大鬧了多次,毫不客氣地將那些讓人難以啟齒的話公諸于眾,鬧得單位內外沸沸揚揚。一次,老馮正在開會,發了瘋的郝梅沖進會議室,把正在主席臺上夸夸其談的老馮一把抓了下來,弄得這個大會不了了之,影響極壞,以至于讓單位領導不得不出面,找老馮談心,進行批評教育,這才讓老馮痛改前非,保證不再與那女人有任何聯系才告終。對于老馮來說,這是一個慘痛的教訓,剛開頭的婚外情,就像初開的花,被一陣風吹雨打去。好在他和許欣滟遠隔天涯,要見一次談何容易,時間一長,也就慢慢淡了下來??勺罱像T寂寞了,忍不住了,就主動打電話給許欣滟。這不,老房子著火,兩人本已深埋的情感又開始燃燒了。

自從有了這樣的事,郝梅對老馮在外地開會也不放心了,對開會更是痛恨之至。常常是老馮接到外出開會的通知,作好了出差的準備之后,郝梅忽然的肚子疼、頭昏,連班也上不起。老馮就只好臨時請假,在家里陪妻子。幾次折騰之后,老馮才明白,郝梅是在以這樣一種方式,阻止自己外出開會呀!

現在好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一切都在隨著年齡的上升而隨之遠去。屬于他的,越來越少,越來越虛……

老馮覺得一生就這樣過去了。那些他寫了多年的材料,那些全都署上其他人名字的材料,堆積起來可以汗牛充棟,但沒有一篇可以值得回憶,沒有一篇有著真正的價值。老馮為之而嘆息。

話筒轉到老馮旁邊那位文體局副職手里后,又收回主持人面前。主持人說,大家發言很好,還有幾位沒有講,但鑒于時間關系,今天的發言就到這里。老馮想,好不容易參加這個會,可言還沒有得到發呢。他急了,他的手心在出汗,小腿在打顫,火在一個勁地往上冒。他感覺到那火先是在肚腹里漚,慢慢地又在胸膛里燃燒,再后來卻一下子串過喉嚨,不作一點停留,就涌上了頭頂。他猛地將手里的橙子皮扔在地上,站了起來,對會議主持人說,你們講完沒有?你們把話筒遞過來,我還有幾點補充!

原本疲軟的會場一下子活了,甚至有的人還拍起了巴掌,一位正在入睡中的人一下子被驚醒,居然一下子站了起來問,發生什么事情了?發生了什么事?于是大家就笑。

話筒越過中間的幾位,終于傳到了老馮的面前。這是一個閃爍著黑色光澤的話筒。老馮聽到自己輕微的喘息聲被擴音器擴大,在會議室四角的音箱里發出讓人激動而柔和的海潮低低流淌的聲音。他就激動了,這個話筒比原來那個好得多,他在位的時候,用過無以計數的話筒,但他從來就沒有用過這樣好的話筒,從里面傳出的聲音是那樣的悅耳,那樣的可人,那樣的動聽……

老馮一板一拍、一流二水地講下去。老馮講了很多,老馮從第一講到第二,從第二講到第三,從第三講到第五。他講得紅光滿面,氣宇軒昂,講得語言鏗鏘,居然還像年輕時候那樣充滿磁性。還有,嘴里也不苦了,口腔潰瘍也好像不在了,肚里也不餓了。倒是臉上的那個包袱,在隨著他的聲音而起起伏伏。他不知道自己講到了第幾,但他覺得自己的話還沒有完,他的表達還沒有窮盡,他對會議的理解還沒有充分,他就一直講下去……老馮講著講著,聯想到今天所遇上的幾件事,壓抑了半天的火再一次往上燒,往上冒。他說,你們呀,你們開什么會,你們連個程序都沒有,你們人還沒有走茶就涼,你們也會有老的一天,都會有退居二線的一天……

老馮聽不到自己講的是些什么,他只看到圓桌周圍那些參會人的嘴在無限地擴大,從中冒出的煙圈在無限地擴大,從中露出的門牙也在無限擴大。他們多皺的臉上的笑在無限的擴大,像土地飽經滄桑的龜裂,那龜裂的寬度在無限擴展。那嘴變成了一個個深長而深遠的黑洞,他跌了進去,黑暗無邊,黑暗沒有盡頭。

老馮感覺到自己掉進了一個令人迷亂的旋渦。那旋流五光十色,那旋流變幻莫測,那旋流將老馮攪得頭暈腦脹不辨東西。這種旋流持續的時間長,像是一個人的一生,像是從少年到暮年,像是從黎明到黃昏。老馮想,我是在干什么呀,我怎么會落到這樣一種境地……他掙扎,他搖擺,他努力地向上尋找感覺中曾經有過的一個出口,那里有些亮光灑落下來。于是他就像是逆行的鯉魚,像是迎風的旌旗。

有一種聲音一直一直地響起,那種聲音像是一種呻吟,又似一種呼喊,很溫柔,很焦慮,也很熟悉。本來老馮想,找不到路,就不回家了,一直走下去呀。走不起就坐坐,坐不起就躺躺,躺不起就讓身體自由自在地飄,飄到哪就算哪吧。可就是那種聲音,像是母喚兒歸的聲音,一直的持續著,有些堅強,有些不屈不撓。還像只螢火,像馬燈,像把手電,越來越亮,越來越清晰……

老馮抬起頭來,昏花的眼里,老伴的形象清晰起來。老伴神色焦慮,淚流滿面,聲音嘶啞,見他醒來,居然像是個孩子似的破涕為笑。老伴揩著頭上涼津津的汗說,你終于活過來了!你終于活過來了!他們都叫了救護車了,我們回家,我們立即就回家……老馮看不清眼下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他記不起自己現在是怎么了。這樣的感覺他有些似曾相識,那是大病之后的一種覺醒,那是大痛之后的開始復蘇。他抬起頭,看了看四周,麻木了好一陣子,才想起自己原來是在會議室里,自己剛才還在發言呢。

老馮揉了揉眼睛說,你,你怎么在這里?老伴不好意思地說,我還以為你人老心紅,像報上說的那些人一樣,去找小姐,我就跟了來,后來你打車,找不到了,聽熟人講你去過性病醫院,我就打手機你不接,就打電話到你們單位問。老馮嘆了一口氣說,你呀你……老伴又生氣了,老伴總是愛生氣。她氣咻咻地說,我呀,我怎么了?要不是我,你早就歸天了!老馮說,他們呢?他們都開完會了嗎?老伴說,開完了,早開完了,他們還要到一個什么地方去視察,見我來,反復交待,你身體不好,就不讓你帶病工作了,要我服侍好你……老伴還說,領導說了,他們向你表示歉意,這個會只是個中秋之前的茶話會,他們沒有作更多的準備,程序上也沒有按慣常的考慮,對不起你了。他們還說,鑒于你身體情況,下個月就給你辦退休手續。

其實我是餓……老馮剛開口,老伴就用嘴朝桌上呶了呶,說那是會議上發的紀念品。

老馮抬頭看了看,那紀念品讓彩色塑料紙給包著,鼓鼓的,躺在那里一動不動。老伴知道他的意思,說,辦公室小胡說了,是一只真皮公文包。

公文包,又是公文包,現在公文包對我來說,還有什么作用!老馮有些煩,他擺了擺手,示意老伴不要再說??衫习榻裉煸拝s特別多,說,你也是的,我聽說,你給人家罵狠了,說會議培養了些什么什么人,你不想再參加此類的會議了。是嗎?你真的想通了?

老馮欠了欠身,他想不起自已說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再沒有說話的機會了。老伴又說,你別難過,人人都會老的,我們都退休了,那些在位的人,很多都會退休的……只是要到了這個時候,才會真正理解我們的心情……

會議室里早已空無一人。桌上凌亂的香蕉皮還在,剝過的瓜子殼還在,冷冷的茶杯還在,被大家所依次傳遞的話筒還在。唯一不同的是,從西邊的拉開的窗簾處,落過來一束晚霞,照在老馮的公文包上,也照在老馮疲倦而蒼白的臉上。

那霞影紅彤彤的,整個屋子里的人物也就紅彤彤的,煞是可愛。

呂翼,1971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土脈》《寒門》《割不斷的苦藤》《風過楊樹村》《疼痛的龍頭山》等十余部小說。獲過云南省文學藝術創作獎、云南省德藝雙馨青年作家獎、云南省少數民族文學精品獎等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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