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現代詩
恍惚的夏日,恍惚的策蘭之黑
□霍俊明
后院荒蕪,有人在恍惚的夏日里
柵欄外的梧桐飄下幾片葉子
這些手掌等不及秋天的到來
1970年,我還在出生的途中
而一個面孔模糊的人已經在赴死的晨昏中
戀情也在秋天出現
刷著綠漆的護欄已經斑駁出紅銹
無事生非的人敲打了幾下
靜默是最偉大的學問
那些靜默的鴿子,那不遠處的白色病房
詩人和哲學家喜歡靠坐在杏樹下
“數數這些苦澀的并使你一直醒著的杏仁”
而蝙蝠熱衷于倒掛,而我們只能躺著或者站
立
有人在黑袍里無端哭泣
玫瑰在盛開,而有人卻趕在此前走開
這一切也未可知
夜晚泅渡的人必須學會換氣
正如季節的折頁,該翻動就不會停止
獨居的人更喜歡身側空出來的地方
久別重逢的人只是遲疑地拉了拉手
恍惚的夏日
更多的時候
她在南來的信中說話
那座鐵橋就是為了一些人的末日建造的
而他在黑夜里是否向人們招了招手
現在是四月
有人在房頂清理堵滿了黑灰的煙囪
時時有不小心踩落的頂瓦落下
在鄉村最高的位置
那個人卻彎腰低頭
向著一種更黑的黑暗
不遠處
翻著水花的機井在突突作響
清水開始灌溉麥田
這一切是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
火車正在經過華北平原
田塍上的農家孩子正呆呆眺望
這多像另一個人的童年
多像不遠處另一個人的故鄉
清理煙囪的人已經轉身不見
那個略微傾斜的鐵梯子還在
呼嘯的陰影
瞬間覆蓋了四月的這個屋頂
每次起夜去洗手間
我都會愣在那里幾秒鐘
仿佛母親突然走失了
她的假牙正浸泡在瓷杯的鹽水里
村里曾經有一個大傻子
每天光著屁股亂跑
作為一個男人
我卻從來不敢直視他的襠部
廢品收購站的墻角
有一個一米多高的破爛的史努比
它有時站著,有時躺著,有時又跪著
像極了一個人的一生
在車站廣場
一個瘋子在不停大聲叫罵
他罵的是誰我卻不能告訴你
一個老人悲傷地告訴我
他在祖國的地圖上
并沒有找到屬于他的那個小鎮
我不能釋懷的倒是——
一個妓女能不能擁有愛情
而一個壞蛋能不能寫出好詩
北京車站。人流。
每一秒鐘都是全新的
樓頂那架老式巨鐘還在準點報時
我踏上廣場的第一步,報時音樂響起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我還處于晨昏中。
一輛綠皮火車將是我四小時的容身地
列車緩緩向前,終點是山海關。
手里拿著黑色封皮的保羅·策蘭詩集
這是我帶著保羅開始
第一次的中國旅程
他是否有勇氣
在中國再死一次
可以肯定:整趟車沒人知道,也不會關心
誰是保羅
也許有幾個體育迷知道保羅——
一個曾預測足球世界杯的章魚
如今,章魚保羅死了
詩人保羅橫躺在身邊的黑色書頁里
身邊那一張張修飾過度的臉
閃著城市的疲倦
保羅在書中躺了多年
我從來沒有勇氣打開它
生活并不沉重,也沒有
想象中那么輕松
讓他靜靜地躺在座椅上
鐵軌就會永遠與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注定是一首不樂觀的詩
也是被一個光頭一貫嗤之以鼻的
鄉下抒情詩
是的,那是二十年前
母親陪嫁的紅楊木柜子下
花貓軀體已經僵硬
一個有裂縫的粗瓷白酒杯殘存著罌粟膏
母親在墻角種下那幾十棵罌粟
在夏天用竹片割開罌粟殼
乳白色漿液黏稠黏手
“老鼠蛐蛐螻蛄太愛吃這些大煙苗了”
這是多年后母親告訴我的
這一切都過去了
曾開著白花、粉花的墻角還在
石棉瓦搭就的棚子還在
當驟雨到來,冰雹滿地
我一直沒有問母親
多年前她為什么在這里栽下罌粟
她也不知道
這個北方鄉村的院子曾經是不合法的
我在由南至北的火車上
多日來腹中已無酒氣
多年來內心堆積閑置的玻璃酒瓶
此刻窗外是冬天
書頁里記述的卻是多年前的春末夏初
紙頁太薄了
鄰座女孩的發絲在輕易覆蓋它們
陌生的洗發水味道讓我有些著迷
好像怒江黃昏里燃燒的柿子燈籠
好像烏蒙山姑娘夜晚的喉嚨風琴
此刻,車窗正在隔開這個世界
帶著一本書遠行
有時候勝于只在夢中相見的故人
一個黑衣人在夜色里下車
再次打開書頁,哦——
里面全是黑色的蜂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