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習慣于聆聽雨聲

□盧文麗

我習慣于聆聽雨聲

□盧文麗

盧文麗，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杭州市作協副主席。20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寫詩并發表作品，長期在媒體工作。著有詩集《聽任夜鶯》《無與倫比的美景》《親愛的火焰》《我對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詩100》《西湖詩雨》，散文集《沙漏的舞蹈》《溫柔村莊》以及長篇小說《外婆史詩》等。部分詩作被譯介到國外。

一

我習慣于聆聽雨聲

如同聆聽

大地深處的耳語

此刻，我像一株植物

明亮、潔凈

雨水落處

墻的顏色漸漸加深

這屬于我的恩澤

同樣屬于你，此刻

整個世界沐浴雨中

老屋縫隙里長出青草

某些未知事物

孕育成一條大河

我習慣于聆聽雨聲

如同聆聽夢中發生的戰爭

文字不能打敗歷史

至少能把當下留駐

二

此刻，微光復蘇

光線暗淡的林間

消逝的雨水再度起飛

我聽見雷聲滾過山頭

烘托了夜鶯

似向晚的苔色遍布大地

啊，沉默的人

是什么讓你凝神屏息

等待天邊那顆啟明星緩緩升起

此刻，我享受一滴雨的寧靜

它的豐盈與自足

大于宇宙中任何一個星系

三

當我不帶任何動機地

聆聽一滴雨

那滴雨便走向我

如同清涼寺的鐘聲

一陣模糊低語

黑白電影畫面

一個被放大的擁抱

所有的知識袒露出貧瘠

從最初的炫技

到最后的堆疊

當我不帶任何動機地

聆聽一滴雨

我比任何時候更接近自己

四

聽雨的日子總是富足

不必插花，亦不必焚香

只需凝神靜坐

早年的細節就會成群降臨

這人間的食糧

是織布女手中的梭子

向世界奉獻著

那既不追求亦不占有的光

黃金。琥珀。紅珊瑚

琉璃。瑪瑙。青金石

怎抵得上

一滴活色生香的雨

雨過天青

我知道這個顏色

由一位叫柴榮的祖先命名

五

一滴雨落在窗前

像我的個性

倔強、孤傲

對一切充滿懷疑

透明的火焰

并不意味著沉降

用一生之水

供養著根系

這寂靜的一切

催開花朵、鳥鳴和冰層下

吱吱叫喚的河流

遠方之遠一片安詳

這么多年過去

多少顆行星誕生又隕滅

惟獨你蓬勃、新鮮

依然令人著迷

這一切

與進化了的我多么相似

六

它舞動

以流水的表情

與生俱來的線條

比鳥兒更迅捷

遙遠的雷聲恍若祈禱

它舞動

以火焰的姿態

曠野唯一的微光

比夢更清晰

受難的沉思者返回自身

它舞動

以靈魂的訴求

世間一切

可見或不可見之物

起初是執著

那外在的形式

最后是自在

那內心的澄明

七

一場過去的雨

下在今夜

像一個失蹤者

一本打開已久的書

凌亂、模糊的街景

踮起的足尖

一尾魚在水中拼命延長呼吸

并且

順著樹的根須

奔向大海

那唯一永恒的泉源

雨下了又下

像草長了又長

像我把一首詩

在紙上改了又改

每一滴都在抵達

每一滴都在告別

這潮濕而合乎命運的記憶

我知道多年以后

在季節的轉角

一滴雨會來尋找我

如同尋找另一滴雨

八

入秋的傍晚有一些涼意

琴聲如訴

大片蘆花籠罩看不見的屋頂

秋天了

美德開始凋零

淚水重返大海

思想像剪去的指甲

重新長出

我提著風燈

在暗下來的園子里

撿拾松果

月光、星星和螢火蟲

映著平靜的臉

當我明白

美之不可挽留

便不再害怕失去

像一滴迎風起舞的雨

承載天空和大地的意志

意念一閃

便是永恒

九

寬恕吧，冬天即將到來

世界落葉紛紛

荊棘刺向天空

淌下灰色的血

寬恕吧，鼴鼠正在筑巢

金蟬已經脫殼

螞蟻的觸角

刺探最后一絲風

寬恕吧，北方已經落雪

南方猶在地震

世界同此涼熱

宛如一碗薄粥

寬恕吧，眼淚與顫抖

掌聲與匕首

像屋檐下一尾剖了膛的魚

寬恕一枚釣勾

那被寬恕的一切

將從雨中綻出花朵

十

下雨的日子我常常寫詩

像守財奴迷戀金幣的音色

每一滴都是神的饋贈

除了俯首撿拾

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雨點遼闊悠遠無邊無際

仿佛某種不確定之物

洋溢著生之愉悅

死之眷戀

這件事與生俱來

與生活中任何一件

細小之事并無二致

比如望天、鋤草

或煮粥

都能讓我體會獨處的樂趣

下雨的日子我常常寫詩

就像為爐膛點燃松木

這一生我們將靠自己取暖

只要寫詩光明就會洶涌而至

十一

我的房屋由雨水編織

四周樹木蔥蘢

從早到晚

聽得見樹葉竊竊私語

這是我付出昂貴代價

換取的空間

除了自己

我不再要求更多

我住在里面

像一只老式鐘表

緩慢、寧靜

對世界一無所知

夜幕降臨

雨水似流星滑過

像一片沉默富足的海

將層層的廟宇推向山腰

我記得十五年前

西藏哲蚌寺喇嘛取的藏名

他說，曲珍的意思

就是黑暗房間里的明燈

十二

黃昏如此美麗

雨水欲言又止

一泓清泉

漫過無人造訪的山林

大海帶走一切

浪花宛如片片刀刃

我梳理自己

像嬰兒梳理最初的啼鳴

那超然于日常的玫瑰

依然在風中閃爍

恰似夜晚筆尖孤寂的滑行

啊，那一馬平川的奔馳

啊，那一馬平川的荒涼

而你心懷使命的漂泊者

歸宿終是腳下的路

雨停了

放學的孩子就要返巢

我將升起炊煙

迎接他們被雨水打濕的褲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