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敘事

秋天敘事

扶桑

第一章：我們一起共度的夜晚

1.手

你的手變小了嗎？

看啊，我雙乳如何在膨脹

滿鼓欲望的風帆

黑夜如大海之無涯

急切地，它要到你的手中靠岸

2.我的乳房醒來

我的乳房醒來

早晨，它被吮吸

被一個瘦孩子的嘴

狠狠噙住

我的乳房醒來

它因被吮吸而漲滿

甜蜜的海水

乳暈，生出霞光

3.女人在夜間的哭泣

女人在夜間的哭泣：

齒縫間逃逸的聲音在釀蜜

它攀升的梯子是狂風中的一縷煙

男人啊，在你的胯間驅策

這煙的馬匹。生命

從自己的肉體里，觸到了蛋殼中唧唧

歡鳴的幼禽

它的溫熱，用巖石鑿成。

4.我們一起共度的夜晚

我的身體，我習慣于卷起它，像一幅寫滿字的卷軸

有時我一覽無遺，徐徐展開

我們一起共度的夜晚

沒有玫瑰與紅酒

一間房子。很大的落地窗戶，開向綠色的樹

一張白色的床。枕邊

放有幾本書。你拿來的書上

有時堆放我凌亂的內衣

你脫下它。我的身體對你沒有秘密

我的心也樂于如此。

另一些夜晚，我的身體是一張白幕布

放映你的愛撫。我獨自觀看

5.最冷的日子

那是……冬天最冷的日子。

夜晚早早占領天空

戀人們不再出門

在城市的樹影下游蕩

我們吃過晚飯，沿江邊步行

回來，洗漱后干凈的身體

坐進被窩。碎花

棉被上各自攤開，一本書——

在床頭，肩膀與肩膀相挨

腳與腳，被子下相碰。

我的腳在笑，不出聲地

笑。這暖不熱的小獸，四處

逡巡噬咬著，你雙腳的溫度

6.搖動

我察覺到它，又一次

被搖動——

每一片葉子聳立

像拱起脊背的貓

住在我左邊胸腔里

它怦怦的跳動卻不屬于我

它的傷心、生氣、喜悅、嫉妒

卻不屬于我

有人打墻外走過

吹著輕快的口哨，又一次

我的傷心、嫉妒，瘸著腿像

一只狗，跟著他去了

7.聲音的會面

兩小時飛機

九小時火車

三天長途汽車

是我們之間身體的距離

每晚，我們用聲音會面仿佛

桃心蟲在果肉里酣眠——

聲音里有什么？一雙愛撫的手

聲音里有什么？一間夜空的幽室

不要讓煩擾侵襲。對我而言

你的聲音，它整個兒就是感情

不要讓它凝結成湖面的薄冰

我的靠近是滑冰的孩子

我的畏怯有瞪羚的敏感

請動用你身上，每一縷

陽光和月光，織成你聲音的兩個翅膀

它飛過了幾千里的黑暗

將把你重新帶回我的枕邊

8.最硬的石頭

最硬的石頭是淚水

被淬煉。無色，無味。

你把它鑲嵌在我左手的無名指

一縷微痛。指骨在經過時曾試圖阻止

這我接受的錯誤

里面熠熠迸射的刺狀星光

我的記憶將珍藏

那間屋子，它房門的形狀

我聽過的談話，親過我的嘴唇

床前的落地玻璃窗，窗外的石級、菜園

絲瓜架上的朵朵黃花

麻雀。雞鳴。

此刻我正坐在這扇窗前——

9.這間房子里

這間房子里

我安頓我的記憶

我安頓你

你生命的一些日子

于是，一切都變了

不再是我在這間房子里等你

而是你，永居于這間房子里

等待我來看你

借此，我取消離別

當它發生，如橋梁崩塌

你也依舊在那里

在那間房子里，和我一起

第二章：離別序曲

1.五月走到了盡頭

五月走到了盡頭。

然而梔子花向我伸出

第一朵苞蕾：這世界依舊有你

可期待的……

2.離別經常在我心里發生

離別經常在我心里發生

而我未能把它完成——

我沒有鰭的腳，被悲哀釘在原地

3.羨慕

我羨慕花草樹木，羨慕石頭。

我空有這一顆心，它不是我的。

4.乏力是一根彈弓的皮筋

乏力是一根彈弓的皮筋

射出的石子又快又準

他的左心右心

住滿不能遷移的居民

你砍下一只手臂

沒有血跡。所有流離的血粒

倒轉，仿佛流浪兒

蜷縮入四面漏風的橋洞

你吞咽的詞語，一個個

都有凍結的外表

像肉鋪的鉤子

掛在無風的聲帶上

5.空秋千垂掛在院子里

空秋千垂掛在院子里

一動不動。無人

使它顯得沉重——

我的心也如此，它飛

不起來，當沒有愛來乘坐

6.愛，如花之綻開

愛，如花之綻開

她不知一生能開幾次

而每一朵花都是惟一的——

惟一的花呀，惟一的花呀

讓我小心護好你的花瓣

讓凋謝來得晚一點

再晚一點

7.請記住

如果有什么是我想要的

就是這個：請成為我的回憶。

而我的記憶樂于一再回去，我那白鶴般的記憶

8.我習慣了它的痛楚

我習慣了它的痛楚

這一次，又目睹它的吮吸

它的長刺，征用了我另一個指尖

告別已經開始。它很快將完成

鐵軌上必勝的旅程

沒有山高水遠，沒有驚險

9.月光的薄刃

火車奔馳于夜間的大地

它路過一個個陌生的地名

我正走在一條與你全然不同的路上

到來與告別如此之近。近得恰似一片

鐵軌上碾過的

月光的薄刃——

第三章：封起的門

1.門

那兒

黑暗中有一扇門

我不愿打開

我召喚灰塵

把門封起來

以免我想起我失去的

以免，我想起那離我而去的

封起的門

把膏藥貼在心口上

2.風鈴

旅行歸來

你帶給我一串玻璃風鈴

你愛聽風鈴的童音和風吵嘴的聲音

你一定不知道那個風鈴招鬼的傳說

我是不會把它掛在我窗前的

我羞于承認

天一黑我膽子就小

那些我害怕的，仿佛就要顯出形來

3.我請求眼淚

啊，不要再圍著我打轉了好像

傍晚鳥雀圍著山林

我一直在忍，一直在忍，出于自尊

我請求眼淚——勒轉你的馬頭，卸下馬蹄鐵！

4.我在這里

分開以后我才察覺

我的燃料還沒有用完。

我在這里。我陪著它，這個小小的火堆。

它燒著自己。它的火焰

菊花形。

我在這里。我陪著它像獨自上墳。

一個嬰兒的墳。

我陪著它，慢慢

把自己燒成干凈的灰。不須風吹。

5.如果我沉默

如果，我沉默

那是我的心，沉默。不再

仰著臉，用彎起的閃閃發亮的眼睛

對你輕聲細語

我的心轉身，一個世界轉身

沿著一條無人的小徑獨自返回

刺槐在兩邊投下犬牙交錯的陰影

它提醒我的腳后跟，需要

一次徹底的切割。

剜除的病灶

將種下疤痕：這疼痛的勛章

標明

我的愛曾在此陣亡。

它的遺骸

像一個未及出世的嬰兒深埋。

我將帶著它在街衢與鬧市間行走

無須憑吊

我親手捧出

完好無損，它撲簌簌遠飛的靈魂

穿云破霧

——燕子般矯健、輕盈。

6.拼月亮

那是單獨的半個月亮

我們各自的那半個月亮

它們的缺口

不一樣

拼在一起也合不成

一個完整的月亮

那軟弱地抱在一起的

是我們所剩的

半個月亮

它們那隱身在暗中的缺失

不退讓，頂著各自的犄角如一截

殘肢——

7.瑪尼堆

想起那年我旅行至藏地

看見草原上那些隨處堆放的瑪尼堆

（有如大海上的船舶）

每一個分開的日子都是這樣的一塊石頭

石頭的這一面刻著“我想忘記”

另一面刻著“不，我還愛你”

這一切都不再跟你有關了

我堆起我的瑪尼堆

敬拜的是我自己的愛情

我愛我的心，當它為愛所充盈

——這幾乎就是幸福了。幾乎等同于

我理解中的幸福。

8.什么創造了我

想起你使我悲傷

我不能停止這悲傷

正是這悲傷，使我找回了

那我以為已丟失了的：我的心

因你而疼痛的能力——

從這疼痛里，比什么都清晰

我辨認出那依舊沒有被破壞殆盡的

愛你的能力

就像從一大群黑羊里

挑出混雜其間的白羊

是什么創造了我？

——愛。疼痛。悲傷。

疼痛是愛的神經。疼痛是愛的鏡子。

悲傷是愛的，潔白、潔白的壽衣。

哦，就是，這個。

9.山巒在秋天是最美的

山巒在秋天是最美的

樹木變換出眾多的色彩

我注目一株槭樹最早的一枝紅葉

我看著

而慮及冬天

已離此不遠

曾經有一個冬天，不久之前

你藏身在你的聲音里

每晚，像一陣雪花

推門而入，在我左耳

如下班回家

我們就這樣相見了

整整一個冬天

那個冬天，我察覺到一種全新的語氣

一種我從未有過的語氣

當我和你說話時——

這語氣改變了我，有如

微雨后的山嵐改變了山

首先出現的是它，你的聲音

如果我想你

像一匹馬，馬蹄噠噠

接著，才是你的臉龐、眼睛鼻子的形狀

在它身后拖帶的車廂里，漸明漸顯

10.那個冬天，輕搖起我低低的笑聲

曾堆滿我左耳的谷物

被誰搬運一空呢？顆粒不剩。

倉房怔忡于這驟來的、滿腹空曠

幽暗中

一些灰塵，一種陳跡

……在這個世界上我失去了你的消息

原載《詩建設》2016年秋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