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樺的詩

JIANG HUA

姜樺的詩

JIANG HUA

桃花劫

桃花臉孔狹長，一塊刀疤

被一陣陣冷風，移開，吹散

三月張開嘴巴，吐出柳條和樹枝

吐出湖濱，流星雨，嶙峋的大石頭

吐出水邊油菜花滑膩的倒影

吐出白發、被遺忘的愛的詞根

吐出流水封鎖的幽藍火焰，吐出

深埋在心底的罪與罰、善與惡

那些花朵，那些碎裂的憂愁哀怨

誰能夠站出來，說自己是主角

留在玻璃鏡子前的口紅和假睫毛

那原罪、血和邪惡，又將被誰認領？

天黑下來，月光在樹枝上移動

站在這里，抬頭仰望一樹桃花

春風微微晃動著寂寥悵惘的天空

一個人，哭喊著要搖醒另一個人

那不得不接受的又一次煎熬

那不得不開始的又一段跋涉

一個抓不住的云彩破碎的春天

我眼染舊疾，桃花的臉搖晃不定

酥梨花

斷刀割破的舌頭在早春的梨園里，吻火

蒼老的臉龐留著雨水的反光

我就是那個在枯枝底下

說著胡話的人

半天一句，半天一句

這句說完了，下一句還沒有著落

三月的下午，天空滴著倉促的雨水

梨樹的花瓣一吹就滅

早春料峭的風中，一排樹枝斷裂

我，那在花枝下不停說胡話的人

火焰舔過雨水，酥梨花，酥梨花

一張張皸裂的嘴巴，開口

讀出那封寄往春天的密信

春天的海

我面對的大海是墨綠色的

那堆積如山的水杉和欒樹的枝條

早晨的太陽下，天地空出來

逆光的海面鋪滿結實的草籽

春天，正萌生出嫩芽

半蹲在灘涂的苦楝和紫穗槐

那只飛鳥的翅膀只打開一半

油菜花和蠶豆花黃綠相間

順著風，那濃郁的香氣

一直被推送到海的最前端

那露珠在天空飛舞成星星

雨點在沙地上濺成一只只酒盅

被壓了整整一個冬天，那霧霾

被絕望的天空徹底咳出來

返青的蘆葦叢注滿了水汽

一個人，一片墨綠色的大海

我在黃昏之前就已占好了位置

月光，領著一株去年的向日葵

星光下，那頂破舊的草帽

波浪，疾速旋轉起來

抓住桔梗、川貝和蓖麻種子

張開一張掉光了牙齒的嘴巴

手指按著沒讀完的詩集

抬首，漫天星光錯落

低頭，雙手布滿魚鱗

離開

離開三月，離開桃花、杏花、梨花

離開那些金錢盞、野茅針、紫地丁

春風還沒完全到來，那片油菜花

就呼啦啦地黃出去了

離開一個人，她的身體、氣息和靈魂

離開紫海棠，一片花瓣轉動的吻

那株玉蘭剛剛轉身，就已經

用雨水敷著自己的嘴唇

離開童年、水車、村頭石磨和田埂

離開陣陣蛙鳴叫醒的夜晚和清晨

生長齊整的麥地又被挖開一截

早年的親人，都已經不在

離開故鄉，那些方言和俚俗

離開近親遠眷、百感交集的家族史

將那些石頭埋得深些、再深些

一座座碑，僅僅留著姓氏

這樣我便是空的，便可以徹底地走了

在秋風落日的大海邊，回憶那些浪花

那月亮、星辰、那一道一道的傷口

那歲月拔不出的倒刺——哦！那疼！

雨

看起來，春雨總是漫不經心

而它確實是有一些想法的

下，還是不下？什么時候

開始，又在哪里——結束？

從南方，到北方，從杏林桃林到梨園蘋果園

從三月低垂的柳堤，到四月的青青麥地

雨一邊走一邊安靜地調整變換著姿勢和速度

一大片一大片開著紫云英和油菜花的田埂

跟著那一群吵吵嚷嚷五顏六色的孩子

一大早就開始的雨，一直下著

不聲張，不嬉鬧，不糾纏

現在，雨來到了一面傾斜的小山坡

一群人，正在櫻花谷里踏青、唱歌

將所有的快樂都留在這小樹林

花瓣紛紛碎落，所有的人

衣衫和頭發都是濕的

那雨，不停地下著，下著

一路下過一張張熱氣騰騰的臉龐

只是到了她，留下嘴唇、鼻子、眼睛

雨，只下到整齊的劉海

和她春風明亮的前額

舊年流水

草從二月就開始瘋長

春花生發，雨水高出半個湖面

我在湖邊走著

追著沿河生長的蘆葦

三月，葉子還是枯的，根是活的

一堆石頭順著山坡滾動

枇杷樹剛好綠到一半

櫻花、油菜花

大葉蘭花、苜蓿花

風吹出苦楝樹紫色的眼淚

子夜，堅硬的玉蘭白在窗前

這些封棺材的釘子

始終沒能捉住天空

小鳥的嘴

從湖濱到河岸

從山腳到水邊

鋪滿一地的暗紫色的影子

一年中認真做過的兩件事

愛，或者，被——愛

不留下半點憂傷

每天，跟著林間的鳥兒一起醒來

如果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讓窗外的光線照過臉龐和牙齒

你一定要對著鏡子再笑一次

用清脆的鳥鳴給遠方發一條短信

用滾動的露珠，清洗愛人的眼睛

道一聲“早安！”也一定是為大地祝福

你依舊像昨天，固執地愛著這個世界

你會帶著微笑，走過那熟悉的街道

一處小水洼，倒映那月光下的臺階

一件事，做完了還遠遠不夠

突然的奔跑，一雙腳步，比春風還輕

晚上，一直到深夜，你躺在床上

將那過去的人和事，重新梳理一遍

那曾經欺凌和辱罵過你的，在夢里

也一定努力讓他們成為你的朋友

花朵親近著蜜蜂，陽光親近著湖水

用一首詩歌親近一張漸漸蒼老的臉

活著，愛著，生命走到最后

一顆心，如此干凈，安靜

不留下半點的憂傷……

沉迷

沉迷于春天。一大片櫻花

落在一個人狹窄的肩頭

四月紫藤搖蕩的風中

一樹柳枝彎向湖水

沉迷于蠶豆花的大眼睛和豌豆花那

薄薄的嘴唇。一嘟嚕一嘟嚕，你的

一番話說得人胸腔都要爆了

更遙遠的地方，黃金的田野壓了過來

沉迷于蝌蚪小蜜蜂、清風草木

那泡桐和苦楝樹的紫色花穗

一大片油菜地、野麥地

四月末的田野青黃相接

一場雨，領著碩大的牡丹

直接開上脆而不折的枯枝

一群即將遠去的丹頂鶴

寬大干凈的翅膀排列整齊

在它們離去的地方

布谷鳥在等著試音

那條堆滿春風的苜蓿園和萵苣地

一只黃嘴小鳥飛起來便再無蹤影

多年以后，我一直記得

你那闊大褲腳分開的

野薔薇盛開的海濱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