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芳
本期關注
論當代小說中的神異敘事
陳 芳
神異從一種具有原始思維特征的文化觀念進入到文學,慢慢發展成為一種文學敘事方式,這種文學創作的傳統對當代小說的創新意義非凡。當代小說通過神異形象、神異環境、神異故事三種神異要素的融入,在傳統與現代的碰撞、荒誕與真實的遇合中創造出一種具有后現代意味的文學審美張力。
當代小說 神異敘事 審美張力
“神異敘事”是指通過借用神、仙、妖、魔、鬼、怪等神話要素來塑造人物、建構故事,使作品透露出神秘、奇異的敘事氛圍。神異最初是作為一種母題和素材被古代文學家們廣泛應用于各類敘事之中,志怪小說、志人小說、神魔小說都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發展到當代文學時期,神異不再只是一種寫作素材,而逐漸成為一種文學敘事手段、敘事策略,對敘事結構起著隱性或顯性的作用,同時它還成為文人的一種理想寄托和精神追求。當代小說中的表現主義、象征主義、超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等流派都將神異敘事巧妙運用在作品的謀篇布局之中,創造出具有后現代主義藝術特征的作品,莫言、殘雪、馬原、余華等都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
當代小說神異敘事的主要通過神異形象、神異環境、神異故事三種要素來實現,這三種要素在作品中可以單獨使用,也可以共同使用。
(一)神異形象
通過對人物形象和物象的神異化,營造神秘玄妙的氛圍是神異敘事的一種重要手段。神異形象包括神異化的人和物,他們或者是小說中的主要形象,貫穿整部作品的敘事,如莫言《生死疲勞》中的西門驢、西門牛、西門豬、西門狗等;或者只是在小說中短暫出現的具有象征性、隱喻性的形象,為作品營造一種神秘奇異的敘事氛圍,如陳忠實《白鹿原》中的白鹿。作者對神異形象的塑造,不是單單為了滿足讀者追求奇異效果和獵奇心理,更是一種深刻揭示人物精神氣質和性格特征的獨特敘事手法,讓小說人物的性格和精神在離奇怪異的事件中一一彰顯出來。
對人物形象的神異化有兩種方式,一是直接借用神話傳說中的人物,如蘇童《碧奴》借用了民間傳說中的孟姜女形象,葉兆言《后羿》借用了神話中的后羿和嫦娥形象,李銳《人間》則是以白蛇傳的白素貞為主角。這些人物形象本身就是中國神話傳說中具有神異色彩的神異之人,他們身上所具有奇幻色彩為作品涂上了一種神奇的底色。第二是通過變形、象征、夸張等手段,賦予生活中普通人以神異形象、神異特征、神異功能,通過神異化的手段展現了人物深層的內心世界和另類的個性特征。在中國古代的精怪、神魔小說等領域中,變形是一個很重要的觀念。人物的變形包括人變形為動物、人變形為植物。在當代小說的神異敘事中,變形成為一種具有隱喻現實功能的敘事策略,作家往往通過變形的方式來表現人類荒誕的社會現實、扭曲的內心情感及精神世界。當代小說中采用“變形”的神異敘事方式的代表性作品主要有賈平凹的《懷念狼》、莫言的《生死疲勞》、范穩的《悲憫大地》以及扎西達娃關于西藏的作品等。莫言的 《生死疲勞》 是一部以“變形母題”為明顯特征的長篇小說。小說中的主人公“西門鬧”,因為地主身份在土改時被強行槍斃,但他認為自己很冤屈,在陰間即使受盡刀山火海的煎熬依然喊冤不已,最終獲得閻王同意,開始了六世的輪回轉世,一世為驢、一世為牛、一世為豬、一世為狗、一世為猴,最后回到畸形“大頭兒”的人的過程。西門鬧生死輪回的神奇圖像背后,是中國底層農民充滿血雨腥風、苦難掙扎的蛻變、成長歷史。
物象的神異化是指物在保持原有物性的同時被創作者賦予神性、靈性或某種特異功能。在特定場景中被創作者神異化的物象具有了特定的意義,具有極強的隱喻和象征功能。陳忠實《白鹿原》中的白鹿,便是被神異化的具有真善美象征意義的中心意象,影響著這部作品的敘事基調和謀篇布局。小說的開篇以白鹿傳說的引出為全文渲染出神秘、靈異的敘述基調。作者用一種神圣、靈異的筆調,對這只美麗而又善良的白鹿進行了濃墨重彩的形象描繪,“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無骨,歡歡蹦蹦,舞之蹈之,從南山飄逸而出,在開闊的原野上恣意嬉戲。所到之處,萬木繁榮,禾苗茁壯,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疫疬廓清,毒蟲滅絕,萬家樂康。”[1]對于生活在白鹿原上的世世代代的人來說,白鹿是具有神性與靈性的非凡之物,是隱藏在他們生命中的種族記憶,是他們情感的聯結點以及對美好生活的無限憧憬與渴望。
(二)神異環境
在小說中,環境指作品中一切外部境況的綜合,它是故事發生的時空范圍和心理背景,一般包括自然環境和敘述環境。營構和描繪神異的敘事環境是當代小說神異敘事的重要實現手段。神異環境包括神異的自然環境和敘述環境。
神異敘事的自然環境往往與現實生活中的自然環境有所區別,有著超乎尋常的某些特質。在很大程度上,作者不光是為讀者呈現一個地理意義層面的敘事環境,更具有文化層面和精神層面的特殊意義。
《爸爸爸》中的雞頭寨便是一個具有濃郁的巫楚特色的自然環境,為整個作品提供了一個遠離現實的具有魔幻性的虛擬場景,這個場景中的人、事、物與真實生活相比,具有一種抽離性和神異性。且看作者對雞頭寨的描寫:“寨子落在大山里, 云上,常常出門就一腳踏進云里。你一走,前面的云就退,后面的云就跟,白茫茫的云海總是不遠不近地團團圍著你,留給你腳下一塊永遠也走不完的小小孤島,托你浮游。”[2]作者的描繪可以看出,雞頭寨不僅是整個故事發生發展的自然環境,更是有著象征意義的巫楚文化圣地。正是在雞頭寨這樣的神異環境中,所有荒誕可笑、奇崛靈異的故事都有了自圓其說的理由。
陳應松“神農架系列”小說,以神異敘事的方式成功地反映了中國當下的生存境遇。他在貧瘠惡劣、神秘荒僻的神農架山區 建立起屬于自己的文學地理版圖,營造詭譎乖張、充滿奇異色彩的小說氛圍,作品具有一種魔幻現實主義的風格。讀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小說,總會感覺到有一種來自非現實的詭象和異境在吸引著我們。
除了自然環境,作家還通過敘述環境的營造實現神異敘事,其中最常用的是“夢境”。文學作品中使用“夢”這一母題已不鮮見,古代文學就有夢境敘事的傳統。隨著現代化的發展,理性精神的啟蒙,當代小說對夢境的敘寫更多的是用有意識的話語來揭示人物無意識的深層心理活動,比如本能、欲望、理想、壓抑、恐懼等等。夢境對敘事的參與,不僅擴及了小說結構的安排、提升了作品的主題,而且營造了詭異的氛圍,增強了文學創作的想象張力。有的作家們還借用心理學上的分析方法,將夢境作為文學藝術構思的中心。斯纖以荒誕小說的寫作見長,她常采用夢幻方式,表達在壓抑痛苦的現實生活中人無法擺脫的恐懼和惶惑,《夢魔》、《真實夢境》、《并非夢幻》等作品都是借助夢境這一特殊的敘述環境,通過夢境與現實的碎片拼貼,以亦真亦幻、虛實結合的藝術筆觸揭示了現代人荒誕的生活境遇和夢魘般的心靈圖景。
(三)神異故事
將具有神奇性的神話傳說故事引入到小說敘事中,這也是神異敘事經常使用的手段,一般包括兩種方式,一是整部小說根據一個神異故事衍化而來,如王小波的《萬壽寺》、《紅拂夜奔》、《尋找無雙》,商略的《子貢出馬》,何大草的《衣冠似雪》,丁天的《劍如秋蓮》,李馮的《另一種聲音》等。這類作品帶有很大的實驗性,是頗典型的后現代寫作,因此被一些學者命名為“新故事新編”。第二種方式是將一些具有神奇色彩的神話傳說故事鑲嵌在作品中,在謀篇布局、情節構造中起著畫龍點睛的作用,如《白鹿原》中的“白鹿傳說”的嵌入,就為這部小說的敘事注入了神圣、傳奇的要素。
(一)傳統與現代的碰撞
神異觀念是遠古先民原始思維的遺存,它表達了人類對自身及宇宙的感知。神異從一種具有原始思維特征的文化觀念進入到文學,進而發展為一種文學敘事方式,這種文學創作的傳統對當代小說的創新意義非凡,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架起文化傳承和揚棄的橋梁。盡管外在的社會現實環境有所改變,但人類所面臨的終極性問題依然存在。神異敘事的藝術表現力有著極強的包容性,神靈的變形、神境的鋪陳以及神話故事的衍化,都被作者賦予現代意義和新的認識價值,為小說的敘事開拓了一個廣闊的意義空間。在神異敘事中,我們可以穿越時空隧道,盡情放飛想象,觸摸先民的詩性智慧,在傳統與現代碰撞下,展開對當下人類生存境況和命運的知性探討。
當代小說中的“神話重述”是神異敘事的典型,作家通過借用傳統文化中的神話形象、神話故事或神話語境等方式,從題材、藝術思維、表現方式和結構等方面,重新創造出了現代性語境中的 “現代神話”,為作品注入現代性的內涵特征及隱喻色彩,從而將傳統性與現代性巧妙地融合在作品之中。也斯的 《玉杯》是根據穆天子的神話進行的現代新編,他把現代人光怪陸離的都市生活融入神異的神話故事背景,把神話場景都市化、現代化,原神話中具有神性力量周穆王淪落為現代都市中蠅營狗茍的庸常之輩,神話中象征生命的神器 “玉杯”便成了現代都市人庸俗人生的可悲映照。
(二)荒誕與真實的遇合
荒誕是一種超現實的真實,是隱藏于日常世界背后的真實,其本質是意義之虛無。神異敘事在顛覆傳統意義上真實典型環境的基礎之上,用神異奇幻的形象,用表面看似不合常理、像幻覺、像夢境一般的敘事手法表達傳統藝術手法所不能表達的真實。
莫言的《生死疲勞》以從1950 年鎮壓反革命開始到2000 年這50 年的鄉村社會為背景,借用佛教六道輪回的觀念,通過“變形”的神異敘事手段,講述了西門鬧轉世為驢、為牛、為狗、為豬、為猴的神奇經歷。小說在真實的背景下,通過西門鬧這一荒誕的主人公形象,用怪誕的視角和客觀的悲歡離合來詮釋了超現實的真實,形成了荒誕與真實相遇和的多聲部敘事效果,在歷史的荒謬與人性的丑陋中, 對樂觀、堅韌、不屈的生命進行了高度的贊揚。
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中認為: 荒誕是通過對看似混亂異化的現實世界的批判而去苦苦求索理想生活之道,“荒誕就產生于這種人的呼喚和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間的對抗?!盵3]代小說家通過奇思異想,運用變形、象征等以虛寓實的手段為我們構建起一個個神異而荒誕的世界,這個看似荒誕不經的世界卻有著客觀現實的內核,為我們帶來一種藝術上的審美張力,在現實與荒誕的雙重敘事中達到藝術審美的和諧。
[1]陳忠實.白鹿原[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2]韓少功.爸爸爸[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3] [法]阿貝爾.加繆著,沈志明譯.西西弗神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作者單位:1.銅仁職業技術學院;2.華中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