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玥


在云南的紅河流域,因為綠孔雀最后的棲息地被大規模破壞,正在悄悄上演著一場激烈到令人心跳的時間爭奪戰,中國三家最大的民間自然保護機構共同發聲:中國綠孔雀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中國野生綠孔雀,是世界上最大的雉類,多少人窮盡數年都難覓蹤影,震撼著每一個第一次見到它的人。中國知名野生動物攝影師奚志農,深扎云南從事生態攝影幾十年,也只見過兩次綠孔雀,對于17年前第一次見到綠孔雀的場景,他記憶猶新:那是在他的家鄉巍山,當時一只雄性的綠孔雀飛進了他的望遠鏡視野中。
“那一尾長長的羽屏,如云霞般散開,五色的尾羽爍爍閃光,宛如夜空中劃過的一顆流星,臉頰上的一抹金色極為炫目,頸部魚鱗狀的羽毛變幻出藍綠、古銅、金黃的顏色,它追隨著最后一縷夕陽而去,只留給我永恒的背影。”奚志農感慨道,“我幾十年生態攝影生涯中,經歷過無數次震撼。見到綠孔雀的那一刻,可以說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間之一。”
在今年“野性中國”開始正式追蹤綠孔雀之前,他再次回到家鄉,發現過去的河灘、農田、村落已經完全被淹沒,綠孔雀也再難尋覓,這讓他開始關注綠孔雀的生存狀態。
“我們提到云南,就是大象和孔雀。這讓我一直忽視關注它,可當我再次關注時,它已經快沒有了,我覺得這是 我的失職。”奚志農很痛心。
韓聯憲是中國少數持續研究綠孔雀的專家之一,然而幾十年的時間,他只見過一次綠孔雀,韓聯憲用驚鴻一瞥來形容與綠孔雀的第一次邂逅。20世紀90年代初期,他第一次聽到綠孔雀的鳴叫,在陽光中那清澈的叫聲回蕩在空曠的山谷中,他循聲追去,翻了好幾座山,也沒有見到綠孔雀的蹤影。唯一的一次邂逅發生在2002年,他在怒江流域的小黑山保護區再次聽到綠孔雀的叫聲,他追過去發現,一只尾羽閃爍著金光的雄性綠孔雀掠過怒江,倏忽又消失不見。韓聯憲一生經歷過兩次對綠孔雀的全面調查,分別在20世紀90年代初和2006年前后,調查的結果是:第一次全國的種群數量還維持在800~1100只,20年以后,就只剩下了550只。
20世紀50年代,一生都居住在云南的著名畫家袁曉岑老先生畫了一輩子綠孔雀,他創作了上千幅綠孔雀作品,他畫的“孔雀”跟徐悲鴻的“馬”齊名,其中一幅綠孔雀至今仍懸掛在人民大會堂。1953年,他與傣族老鄉同吃同住,清晨跟他們入山尋豬草,見綠孔雀成群的出沒在森林邊緣,東漢楊孚曾形容孔雀:“棲游罔齡,迎晨則鳴相和”,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美,迎著熹微的晨光,金瓴翠羽閃爍于林中薄霧,清澈的鳴叫響徹云端,使人如置身仙境。他形容見到的野生綠孔雀“矯健、瀟灑”,在空無一人的森林中振翅而飛,開屏時光芒從五色的尾羽中一點點透出來,就像從幻境中飛出的精靈,頭頂高聳的綠羽,就像一頂碧玉王冠,增添幾許威嚴,遠非庭院中的藍孔雀所能比。
“中國有數以千萬計的觀鳥大軍,可是網上能找到的綠孔雀圖片,大都是東南亞的綠孔雀,沒有人拍過一張清晰的綠孔雀照片。”奚志農難過地說,這也是他覺得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其實,綠孔雀的拍攝難度遠低于雪豹、滇金絲猴,國內少見綠孔雀的照片,主要是由于公眾的疏忽,而沒有一張清晰而美麗的圖片,很難引起大眾的關注。”
今年6月,北京的地鐵上出現了儀態萬方的綠孔雀形象,來去匆匆的人們很少會把目光停留在圖片上,畢竟光鮮亮麗的廣告多到讓人麻木。這是近年來綠孔雀第一次出現在公益廣告上,比起大熊貓和藏羚羊,綠孔雀就像是被雪藏了幾十年的明星。
沒有了解,就沒有保護。這是“野性中國”打響綠孔雀保衛戰的第一槍。
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只做過兩次關于綠孔雀的大型調查,一次是20世紀90年代初期,國家出資調查,韓聯憲教授當時參與了部分工作,后來國家沒有固定資金支持,學界就很難有機會去做全面的調研。他2006年去恐龍河時綠孔雀還比較多,當時自發組織學生對全省的綠孔雀種群做出了調查。韓聯憲教授說:“我們學界對綠孔雀的調研,獲得國家投資最多四五次,而同為瀕危動物的大熊貓獲得的研究經費,是我們的上千倍都不止。”
近年,云南省梯級電站的修建更是對綠孔雀生境的產生較大影響,同時由于投毒、盜獵等原因,瀾滄江流域、怒江流域已經很難發現綠孔雀的蹤影了。
國內最具代表性的兩個動物保護案例是滇金絲猴和藏羚羊,奚志農都是主要倡議者,他回顧過往,這兩次危機都是由民間發起,自下而上推動國家啟動保護進程而得到解決的。藏羚羊有野牦牛隊為其浴血奮戰,滇金絲猴的棲息地更因為一封上達到中央的信件而得到國家有關部門的重視。
奚志農說:“今天雖然自媒體風起云涌,公眾參與社會事件的熱情遠比過去高,但是,綠孔雀這次的危機卻比過去的滇金絲猴、藏羚羊更加危險。”
民間也有人一直沒有放棄尋找綠孔雀,例如顧伯健,一個90后的鳥類愛好者,讀碩士時曾無意間在云南發現綠孔雀的蹤跡,為了一睹它的瑰麗,他舍棄一線城市的高薪,來到云南,在云南找了三年綠孔雀,但始終未曾謀面,距離綠孔雀最近的一次,只有50米,他聽到它高亢的叫聲就在頭頂的樹端,可是為了不驚擾它休息,他沒有任何行動。
他的尋找引起了奚志農的關注。今年3月,在紅河上游的河谷,他再次聽到了綠孔雀洪亮的鳴叫,伴隨著細碎的蟲鳴,在空蕩的山谷中回響。他在朋友圈中激動地說:“三年的等待和追尋,今天終于聽見了這神話之鳥的聲音!”
同時,他撿到一枚綠孔雀的尾羽,在沙灘上看到了很多綠孔雀的腳印,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發現綠孔雀的區域,并不屬于恐龍河自然保護區的范圍。更重要的是,在他撿到綠孔雀羽毛的區域,正在轟轟烈烈的修建著戛灑江一級水電站,抵達現場后,他的心情陡然一沉。“這個電站的籌劃已經有幾年了,一直是我的心病,真不愿意就這么眼睜睜看著這片熱帶季雨林變得面目全非。”
他所說的這片熱帶季雨林,是紅河流域上游最后一片完整的干熱河谷生態系統,不止是綠孔雀最后完整的棲息地,也是許多其他瀕危物種的生存地。顧伯建看到的情況是:為了修路建電站,已經挖掉了半座山。在這片國內罕見的熱帶季雨林,每一片焦土,都曾被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黑頸長尾雉用足跡丈量過;每一棵砍掉的樹木上,都曾棲息著世界瀕危物種綠喉蜂虎,回響著曾經消失百年的褐漁的低鳴;每一片荒山都徘徊著白腹錦雞、白鷴、原雞、中華鷓鴣的身影;而綠孔雀的美麗羽翼,曾經從挖土機所在的位置翩翩飛過。
“這片熱帶季雨林的珍貴程度一直都被低估,一旦蓄水,紅河上游的生物多樣性將會遭到毀滅性的破壞。”他沉重地說。
然而水電站的環評報告斷言:“水電站的修建,可能迫使綠孔雀放棄緊靠江邊的覓食地點,但不會影響綠孔雀在當地的生存。”
真的有這么簡單嗎?
奚志農得知消息后,迅速組織了一個3人小分隊,抵達顧伯建拾到綠孔雀羽毛的地方,展開“野性中國”第一次針對綠孔雀的專題調查。團隊的記錄員婉蓉或許是全中國觀察綠孔雀的人中最幸運的一個,第一天到達玉溪市新平縣的干熱河谷,就近距離地把綠孔雀的身影攝入鏡頭中。
當時氣溫高達38℃~40℃,這里是山勢陡峭的河谷地帶,山上沒有溪流,降雨量也很小,孔雀必須到河灘上喝水。小分隊從海拔約1600米的地方蜿蜒而下,想要找到綠孔雀汲水理羽的河灘搭建隱蔽帳。
帶領他們尋找綠孔雀的是當地的村民,綠孔雀對自己的領域非常熟悉,它們的活動都有固定線路,而牧民對此了如指掌,綠孔雀對人類非常警惕,只有依靠當地人,才能避開綠孔雀要走的路,以免驚嚇到它們。
還沒走到河灘處,婉蓉的眼前就突然一亮,兩只雌性綠孔雀就從她眼前翩然飛過,多少人苦苦尋覓也難以見到的綠孔雀,就這樣神跡般地顯現了。他們急忙趕到河灘搭建隱蔽帳守候,幾個小時后,夜色降臨,傍晚的風帶來清涼,朦朧的暮色中,婉蓉再次跟綠孔雀相逢。
“一只羽色鮮艷的雌性成鳥就在細細的沙灘上覓食,這是一只非常警覺的鳥,它一直小心地將自己隱蔽在草叢中,每次低頭覓食后,就立即抬頭張望下四周。幾分鐘后,另一只雌鳥也從高處飛到了亂石灘上,這只雌鳥的尾上覆羽有華麗的藍綠色,悠然地在石灘上漫步、覓食,時不時抬起美麗的頸項環顧四周,慢慢隱沒在水邊的矮樹叢中。”婉蓉在觀察日記中如此描述。
這天的發現證明了,“在干旱的季節里,山上沒有吃的,只有河灘上野生的稻子、草籽是綠孔雀的食物來源,沙灘是綠孔雀重要的覓食地。”
而另外的隱蔽點,張煒的收獲也令人驚喜,他的鏡頭記錄到了一只雄性綠孔雀,拖著一條異常華麗的羽屏,那美麗的眼形斑灼灼閃光。
攝影師們觀察到的孔雀有很好玩的習性,因為愛美,它們洗澡時不會弄濕羽毛,而是會在陽光暴曬過的沙子上撲騰;而求偶的時候,雄性孔雀會在開闊的沙灘上繞著圈子去吸引雌孔雀,而雌孔雀會假裝沒看見。
“綠孔雀是沒辦法在灌木中行走的,如果沒有這片開闊的沙灘,它們就沒有辦法展開羽屏求偶,也沒有辦法覓食。”
“野性中國”的這次考察結果是對環評報告的有力回擊,事實證明,戛灑江一級電站建成后將淹沒的是,綠孔雀覓食、求偶、沐浴的重要棲息區。
而且,攝影師們還觀察到,綠孔雀對生存環境的要求極為挑剔,它們每天睡覺的樹木離河灘不遠,方便飲水,而且因為體積龐大,睡覺的樹木不能很高,但是胸徑必須很大,還要有粗壯的橫枝,才能躺在樹枝上。為了提防獵食者來襲,還需要保證開闊的視野,樹下不能有灌木叢,只有這種熱帶季雨林的林地構成才能滿足它們睡覺的需求。
而這片河谷里生長的,正是挑剔的綠孔雀為自己的生存繁衍所保留的棲息地,也是云南僅存最大的完好的熱帶季雨林。而隨著電站的建成,水位線以下的植被要被全部砍掉,如果沒有睡覺的大樹,綠孔雀們很快就會被黃鼠狼、蛇等天敵找到。
第二天,小分隊趕赴另一個地點小江河,再次拍攝到幾只未成年的雄性孔雀。據判斷,這是同一個綠孔雀的種群。每個種群的孔雀,都是由一只雄孔雀帶著三四只雌孔雀組成,它們不會兩個種群在一起混居,因為兩只成年的雄孔雀在一起會打架。
根據拍攝到的結果看,整個小江河流域有四五個種群在生活,但是由于梯級電站的不斷建立、開礦挖沙活動的開展,人類的活動阻斷了孔雀種群之間溝通的要道,不同的種群都被孤立起來,結果就很容易因為近親繁殖而通向滅亡。
向導告訴攝影師,他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片山上,年輕時他們看到成群成群的孔雀在山中翱翔,薄霧初升的清晨,孔雀們拖著閃光的大尾巴汲水理羽,高亢的叫聲如轟鳴般震耳。
而夜深人靜時,幾個孔雀種群睡前會聊個天,這邊叫兩聲,那邊也叫兩聲,警告下彼此不要互相侵犯,那個叫聲吵得人都睡不著覺。牧民們哄孩子都會說,你再不聽話,就讓綠孔雀把你抓走。而如今,這樣的盛況在紅河流域已經不復存在。
當晚,野性中國的小分隊還聽到了幾聲槍響,疑似盜獵綠孔雀的隊伍。
綠孔雀的種群急劇下降,其實也反映了低海拔物種和人類活動之間日益加劇的矛盾。由于綠孔雀習慣于在2000米以下的低海拔生活,這也是人類活動最適宜的區域,很多城鎮居民都搬到江畔的河谷地帶,占領了綠孔雀的棲息地,人類大量破壞熱帶季雨林的植被,種植經濟作物如柑橘、核桃之類,這就讓綠孔雀失去棲息和覓食的環境。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熊貓,因為受到國家的保護,連它的食物竹子也一起受到保護。
同時,綠孔雀是當地農民的心腹大患,因為它經常到農田中啄食種子,播種季節,當地人就會在農田里埋下拌了毒藥的種子,這些種子就像一顆顆定時炸彈,能將整個綠孔雀家族團滅。大理巍山青華鄉的當地人曾告訴韓聯憲,“被毒死的綠孔雀整窩整窩的慘死,尸體發出強烈的臭味,死狀尤其可怖”。
更可悲的慘劇發生在雙柏恐龍河保護區,經過連續三年紅外相機的持續檢測,證明這里生活著云南省乃至全國最大的綠孔雀種群。為了發展經濟,這個州級自然保護區曾經三次做出過范圍調整,將核心區讓位于水電、礦產等開發項目,現在的恐龍河保護區的面積只是初建時的91.6%。
在保護區放棄的區域大灣電站已經建成蓄水,造成大面積綠孔雀棲息地被完全破壞,綠孔雀飲水的河流也只剩下裸露的河床,清澈的水質變得渾濁不堪,藻類大量繁殖,散發著只有沼澤地才有的腥味。曾經在薄霧中響徹林間、高亢入云霄的清澈鳴叫,早已被挖掘機和爆破作業的轟鳴聲代替。
大灣電站究竟會帶來多少的經濟效益呢?當調查人員前去探訪時,老鄉說,電站已經停止運作很久了,對于這樣的小水電站來說,在枯水季產出的電量根本就賣不出去。
大灣電站修建的區域正在發展旅游業,農家樂里的小女孩在專心看著電視中非洲大草原的紀錄片,可能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在自己的腳下曾有一片可以和國外的國家公園相媲美的荒野。
今年4月,野性中國的團隊再次抵達3月首次拍攝到綠孔雀的區域,恐龍河保護區最為核心的小江河河谷,赫然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搭滿鋼筋和腳手架的施工工地!
就在拍攝綠孔雀位置的不遠處,正在修建一個小江河水電站,工地上的告示寫著:“廠房為綠孔雀的活動區,嚴禁施工人員捕殺野生動物。”這些小水電站正在對綠孔雀的棲息地形成夾擊之勢,宛如人類的貪婪,正在吞噬綠孔雀種群恢復的最后希望,更會將整個紅河流域的生態環境摧毀殆盡。
綠色和平小分隊也在今年6月到達雙柏縣恐龍河自然保護區現場,他們發現在保護區綠孔雀最密集的地方居然開始了礦產項目的招商和實施,一系列的礦業開發已經破壞了保護區的核心區域。
早在2009年恐龍河州級保護區計劃調整核心區范圍時,就曾找韓聯憲教授參與環評工作,但韓聯憲教授拒絕參加。
“當時我覺得這個保護區的做法有問題,所以沒有答應,今年3月綠孔雀的事情出來,我才發現恐龍河保護區的范圍已經調整了兩次。在我看來,恐龍河州級自然保護區的評級是有問題的,作為世界級瀕危動物綠孔雀的棲息地,州級保護區的力度顯然不夠。但目前保護區的申辦不是由頂層強制規定,而是自下而上申報,而保護區劃定之后地方政府的經濟開發就要受到很多限制,因此很多時候政府都沒有興趣申報自然保護區。”韓教授分析道。
7月中旬,自然之友已向法院提起公益訴訟,要求停建戛灑江水電站,參與此案的夏軍律師說:“我們也是第一次用這種方式解決野生動物保護的問題,因為綠孔雀棲息地的命運過于坎坷。戛灑江電站即將淹沒的綠孔雀家園,有的沒劃入保護區,有的被調整出了保護區,沒有進入保護名錄或者生態紅線,這就無法阻止開發建設的破壞,水電開發商可以無視,行政部門有權沉默。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法庭。”
好消息是,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已于9月指令昆明中院審理此案,這也是中國第一例保護野生動物的預防性公益訴訟獲得立案,夏軍律師表示:“綠孔雀和死神的賽跑,終于找到了裁判。”但截至發稿日,自然之友并未接到開庭的通知。
記者從自然之友等環保NGO處獲得的最新消息是,在各環保NGO和社會各界長達半年挽救綠孔雀的共同努力下,戛灑江一級水電站已經暫停施工,同時自然之友9月還收到來自新平縣林業局的答復函,林業局已為戛灑江一級水電站淹沒區頒發林木采伐許可證,但該區域已從今年8月開始暫停采伐,不過截至發稿日,尚沒有任何正式的官方消息表明水電站要停建或者緩建,因此各環保機構認為,綠孔雀棲息地的危機并未完全得到解決。
云南省水電開發整體過剩,小水電站日益虧損早已成為不爭的事實,但為了一個27萬千瓦的中型電站,中國原生的綠孔雀,在全中國僅剩的完整熱帶季雨林棲息地,正在工業文明的轟鳴聲中面臨最大的浩劫。水電站計劃在11月蓄水截流,留給綠孔雀的時間不多了。
《中國青年報》在《綠孔雀飛進紅色名錄》一文中提到,今年7月中國三家環保機構曾與水電公司代表、省環保部門對峙。奚志農問電力公司的負責人,27萬千瓦對于一個電力公司是什么體量?答案是:微不足道。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而今天,我們要因為這微不足道的經濟利益,把瀕危物種綠孔雀逼得無路可退、無枝可依。一個物種的基因庫,對于整個民族的經濟價值和生態價值一直都在被低估。云南一直把孔雀當成旅游名片,某個以孔雀鎮命名的高端文旅項目正在轟轟烈烈地開盤,楊麗萍的孔雀舞一次次在華麗的劇院里獲得雷鳴般的掌聲。就連昆明航空公司空姐的新制服也以“孔雀藍”作為標志,在西雙版納的原始森林中,正放飛著數百只沒有長長尾羽的藍孔雀,西雙版納州府景洪市主干道上驕傲展示的孔雀塑像,全部都是藍孔雀!
如果孔雀之能見到的孔雀都來自印度,子孫后代對于孔雀的記憶都被外來物種取代,如果在孔雀之鄉的盛名之下,真正的綠孔雀卻在水電站的轟鳴聲中蕩然無存。那么,孔雀之鄉,將只剩下一個口號。
在亞歷山大蒲柏的詩中,曾有一句警世之言:“沒有任何一個物種能孤立的存在于世界上。”
在北京南郊的南海子麋鹿苑,有一組多米諾骨牌,每一張骨牌上都刻著物種的名稱,倒下的骨牌是已經滅絕的物種,而最后一個物種,就是人類。
在果殼網Ent的《我們為何保護野生動物》一文中曾說:“實際上,保護野生動物并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舉動。為地球陪葬的物種何止千千萬,走向滅亡的并非只有綠孔雀。可是,地球能經得起生態系統的崩潰,人類卻經受不起,就連海平面上升幾十厘米,都會導致人類經濟體系的潰散。
“地球根本就不在乎我們怎么折騰,它有的是時間恢復,等不及的是人類。自然的鏈條,無論你擊打哪一環,都會令它斷裂。如果人類把動物殺光,可能是動物缺乏進化的適應力。如果因為人類對生物多樣性的破壞,導致人類自身毀滅,那就是人類的愚蠢了。”
我在夢中見到綠孔雀,它的叫聲中充滿悲哀,再也沒有山野中的清新灑脫。那只孔雀,羽翼上匯聚著彩虹中最絢麗的色澤,森林中的每一道光芒都為它閃亮,可是瞬間,它光芒盡失,如灰燼般被經濟的洪流吞沒。如果人類發展到最后,得到的是一個沒有美的世界,那將是一個多么無趣的未來?
喪鐘,絕不止為綠孔雀而鳴。
云南大理人,多年來一直致力于中國野生動物的拍攝和保護,實踐著用影像保護自然的信念。在這一信念的指引下,他將鮮為人知的滇金絲猴展現在大眾面前,并由此保護住了它們棲息的一片原始森林;他首次報道了藏羚羊被大肆獵殺的危機狀況,促進了國內外公眾對藏羚羊保護的關注;他創辦了“野性中國”工作室和中國野生動物攝影訓練營,進一步壯大了用影像保護自然的隊伍。他在2010年被英國戶外雜志評為全球最有影響力的40位自然攝影師之一,也是第一個在野生生物攝影年賽獲獎的中國攝影師,還是目前唯一入選“國際自然保護攝影師聯盟”(iLCP)的中國攝影師。
也許有人會問:每個動物園、各大景區不都有孔雀嗎?西雙版納的孔雀山莊,到處在飛的不都是孔雀嗎?這也許是幾十年來大眾對孔雀認識的最大誤區。大家經常見到的孔雀,是從頭頸到胸部都是藍色的藍孔雀,不同于綠孔雀呈鱗狀的銅綠色頸部,藍孔雀原產地在印度和斯里蘭卡,只有綠孔雀,才是中國真正的原生種群。
雄性綠孔雀的體形高大威猛,最漂亮的尾羽有兩米多,雌性綠孔雀沒有大尾巴,但通體也是輝藍翠綠,非常華麗。而雄性藍孔雀的尾羽和體型都要小得多,雌性藍孔雀更是沒有如此斑斕的色彩。重要的區別還有冠羽和臉頰,藍孔雀頭頂的冠羽呈扇形,臉頰是白色的,只有綠孔雀的冠羽才是高高聳立的簇狀,而臉頰處有一抹金色。還有常見的白孔雀,也只是藍孔雀的白化變種。
從2009年起,綠孔雀已經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 )紅色名錄評為瀕危物種,而大熊貓在這個名錄上早已被降級為易危,短短20年時間,綠孔雀數量在全球下降了50%。
除了中國以外,還有老撾、越南、泰國等地分布著綠孔雀,但全世界綠孔雀總體數量加起來也不過一萬只,在全世界的研究領域中都是空白的。
“一身金翠畫不得”,這是古詩中對綠孔雀的形容,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綠孔雀的地位至高無上,這是怎樣的一種鳥呢?
中國關于綠孔雀的記載,最早見于先秦的《山海經》,古代甲骨文中的“鳳”字,頭頂那一簇漂亮的羽毛,完全就是綠孔雀的象形圖畫。
在《西游記》中曾經提到大鵬金翅鳥,如來說,飛禽以鳳凰為長,而孔雀和大鵬為鳳凰之子,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提到的孔雀,都是令人驚艷的綠孔雀,并非印度的藍孔雀。
對于綠孔雀極其絢麗的色彩,古往今來被詩人歌詠得百轉千回,韓愈曾有詩作:“翠角高獨聳,金華煥相差”,在鐘會的孔雀賦中稱孔雀為“華羽參差,鱗交綺錯,文藻陸離,丹口金輔”。
因綠孔雀之美,還被繪入永恒的瓷器,這種圖案在中國古代器物中反復出現,文化內蘊深遠,最早出現在唐代,長沙窯因獨特的孔雀釉下彩繪在青瓷中脫穎而出,而到了元代,孔雀牡丹紋是最經典的吉祥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