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地飛行一萬里

阮任藝

在大理機場，我見到了這次穿越旅行的向?qū)е堋Ｉ聿母叽蟆⒔Y(jié)實黝黑，肩扛一個破舊磨損的馱包。這符合我對一個藏地向?qū)蜗蟮耐昝老胂蟆！翱孔V。”我心里想著，和周一起往停車場走去。接著，我看到了周為這次旅行準備的車—一輛嶄新的1.5升排量的小捷達。周看著我目瞪口呆的樣子，微笑著說：“沒問題，滇藏路這車隨便過。”

最后的丙察察：改道德貢驚魂記

后來我才知道，這一句淡定的“這路隨便過”是周垚的口頭禪。帶給他這種自信的是十幾年來在西藏超過60萬公里的自駕經(jīng)驗。此行，我們計劃沿著緬甸、不丹、印度和尼泊爾邊境線，穿過橫斷山脈、喜馬拉雅山脈最后到達拉薩，這段5000公里的旅途囊括各種路況，可以說集合了最爛的道路和最美的景色。

進藏前，迎接我們的下馬威便是丙察察。這條以云南貢山丙中洛為起點，穿越三江并流區(qū)域，海拔落差近4000米，到達西藏察隅縣察瓦龍鄉(xiāng)的道路，在自駕越野圈中如雷貫耳，每年都有不少越野車朝圣一般千里迢迢奔赴此地，而用轎車穿越還從未聽說。我們沿著怒江一路上溯，公路緊貼怒江峽谷和高聳的高黎貢山，到了丙中洛后鋪裝道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狹窄陡峭的碎石土路。道路邊不時可以看到大型工程機械，有些路段已經(jīng)鋪好了路基，估計明年這條道路就會改造完畢，鋪上平整的瀝青，屆時，傳說中的越野圣地丙察察將徹底消失。

出發(fā)前，周垚對這輛捷達進行了簡單的改裝。更換了加強懸掛彈簧，使底盤升高了三厘米，為發(fā)動機和變速箱安裝了合金底盤護甲。事實證明，這兩項簡單而實用的改裝極大地提升了車輛的通過能力，丙察察的路況并沒有為我們帶來太多麻煩。直到距離察隅8公里的“大流沙”，我們遇到了巨大無比的塌方。高達數(shù)百米的整面山體垮塌進江中，河谷中煙塵彌漫，不時還有卡車般大小的石塊向下翻滾著砸入江中，激起雷鳴般的響聲在峭壁間回蕩。

路上塞滿了垂頭喪氣準備掉頭打道回府的越野車。道班工人告訴我們，塌方已經(jīng)堵了10天了，只剩下二三十米的路段怎么也挖不通，隨挖隨塌，落石還砸傷了一些工人。看來只能等地質(zhì)結(jié)構(gòu)穩(wěn)定下來，而這不是一兩天能解決的問題。這意味著我們需要掉頭回大理，再繞道德欽才能繼續(xù)行程，平白多出了1000公里的冤枉路。

“除非走德貢公路。但是兩年前剛修好就塌方了，好像到現(xiàn)在也沒通車。”周說。從地圖上看，我們要走的回頭路是一個大大的U字形，而德貢公路在群山之間畫了一條直線，連接了“U”型的兩個終點，看起來就像科幻電影中能夠扭曲空間的“超時空躍遷”，能為我們省去近900公里的路程。“走走看，不行再回頭吧。”誘惑實在太大，權(quán)衡再三，我們決定冒險一試。

地圖上看來筆直的公路實際上盤繞在大山之間，在陡峭的山腰間畫出無數(shù)的之字形。拜今年雨季反常的充沛雨量所賜，路基上潮濕松軟的泥土看上去只要稍加壓力就會崩塌，之下就是萬丈深淵。我遠遠地站在路邊上看著捷達怒吼著一次次嘗試往坡頂沖鋒，輪胎空轉(zhuǎn)激起木屑稀泥四濺，宛如一個悲壯的古代角斗士。兩公里的塌方區(qū)，我們行駛到了天黑。周豐富的越野駕駛經(jīng)驗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發(fā)揮。每一個坡道，他都下車仔細勘查，找出最佳沖擊路線，然后一鼓作氣翻越而過，稍有差池，轎車就會在泥濘陡坡上進退兩難。

通過塌方區(qū)，接下來的道路雖然泥濘，但好走許多。凌晨1 點，我們終于到達了梅里雪山腳下，德欽飛來寺。

山北山南：穿行在荒蕪峽谷

喜馬拉雅山就像一道高墻，擋住了來自印度洋的濕氣。我們越過了溫暖濕潤的橫斷山脈和林芝地區(qū)，繼續(xù)沿著喜馬拉雅山脈北麓行進，進入干燥荒涼的西藏山南地區(qū)。

在前往山南卡久寺的路上，我們經(jīng)過了水草豐美的哲古錯。這兒出產(chǎn)的奶制品在藏區(qū)聞名遐邇，湖邊夏季牧場稀稀拉拉還剩最后幾戶牧民。丹珠家的帳篷離公路不遠，男主人剛擠完牦牛奶正準備制作酥油。青藏高原環(huán)境艱苦，藏民們早已學會如何充分地利用一切資源，榨取出食物所有的養(yǎng)分。丹珠將新鮮牛奶在牛糞火塘上加熱到80℃，倒入木桶攪拌，半個小時后水乳分離，金黃色軟糯的酥油就被提取出來了。牧民們把酥油捏成磚頭狀，小心翼翼地藏在木箱中。這就是他們主要的收入來源了。用糌粑粉混合酥油捏成小團，是碳水化合物和脂肪的完美結(jié)合，這是藏族人的能量之源。接著繼續(xù)攪拌，牛奶中的蛋白質(zhì)也被分離出來了，一塊塊橡皮泥似的被擠壓捏揉成餅，晾干儲存。最后再過濾一遍，將水中殘存碎屑狀物質(zhì)奶渣濾出，曬干后就是藏族同胞最愛吃的小零食。連最后剩下的清澈液體也不能浪費，用來喂狗。

路實在太險。半山腰的土路曲曲折折，發(fā)卡彎一個接著一個，我想若是在高空中俯瞰，這應(yīng)該像是一團亂麻吧。幽深的河谷在車輪下方幾百米深處，既看不到河水，也聽不到響聲。周熟練地駕馭小車在盤山路上飛馳著，我緊緊抓住扶手，覺得這超過180度大彎道的離心力完全有可能把我從車窗甩出去。一般游客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如此深入，所以這條爛路上車輛稀少，因為只有在特定地點，兩車才有可能錯車。

此地與不丹毗鄰，可以說是西藏最原始荒蕪的地帶之一。這是由雪山冰川和干熱峽谷構(gòu)成的冷酷世界，塵土飛揚的道路在落差超過千米的巨大溝壑中盤旋，這種落差帶來的視覺沖擊，唯有親臨其境才能體驗。荒涼的峽谷兩岸，不時出現(xiàn)星星點點的綠色農(nóng)田和村莊，幾千年來，藏族人就依靠這樣簡單的能量輪回，和他們的牦牛群相依為命。人類毫不妥協(xié)的頑強生存能力真是令人叫絕，又讓人感動。

千面珠峰：風起云涌在世界之巔

無論是從地理的高度還是景觀的壯美抑或是心靈的震撼，珠穆朗瑪峰無疑都是此行的最高潮，沒有之一。

從大理驅(qū)車至此，5000公里的疲憊跋涉就像是一個漫長而波浪起伏的鋪墊。到達珠峰正值黃昏，一個彎道之后，夕陽下金黃色的雪峰就這樣一聲不吭又毫無防備地躍入眼簾。我大喊停車，登上路邊的小山坡，貪婪地看著眼前的景色。傍晚的珠峰色彩千變?nèi)f化，瞬間由金黃轉(zhuǎn)為粉紅，又慢慢變成了淺藍色。

這個時候只要坐著就好，忍受寒冷的勁風迎面撲來，靜靜感受世界最高峰的氣場。

廣義的珠峰地區(qū)，應(yīng)該是指在2012年成立的珠穆朗瑪峰國家公園。范圍包括嘎瑪溝、吉隆溝兩條生態(tài)谷地；珠穆朗瑪峰、希夏邦馬峰、卓奧友峰等5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高峰和10余座海拔7000米以上的山峰，總面積7.8萬平方公里。

盡管精彩絕倫，夕陽中的最高峰畢竟只是這片神奇廣袤地帶的其中一面。喜馬拉雅山脈的瑰麗景觀其實不止高聳入云的雪山，還有散布在山脈之間的深深峽谷。這些山谷縱貫山脈，仿佛是高墻上的一個個豁口，來自印度洋溫暖而潮濕的風帶來了云雨，造就了喜馬拉雅隱秘的生機勃勃的綠色桃源。在海拔5000米大本營的牦牛絨帳篷里度過一夜之后，我們決定繼續(xù)前往吉隆溝，這是珠峰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吉隆溝是喜馬拉雅山五條溝中最深的一條，吉隆鎮(zhèn)的海拔僅有1800米，和不遠處珠穆朗瑪峰的海拔高差竟然達到了7000米，就像被一個巨大的犁鏵在山脈中由南向北豁開了一條筆直的深溝。從珠峰驅(qū)車前往吉隆溝，前40公里是寸草不生黃棕色的懸崖峭壁，后50公里突然峰回路轉(zhuǎn)，只見古樹參天，松濤悅耳，飛瀑在崖壁上一落九天，運氣好的話甚至還能看到在樹梢上嬉鬧的喜馬拉雅長尾葉猴和林間花草間漫步的巖羊、棕熊。

自從兩年前尼泊爾大地震之后，樟木口岸元氣大傷，至今公路未通。現(xiàn)如今中尼兩國的陸上往來就主要集中在吉隆鎮(zhèn)了。一路上從尼泊爾過境的大卡車隨處可見，吉隆鎮(zhèn)正在大興土木修路蓋房，一派欣欣向榮，從吉隆鎮(zhèn)再往南10公里，就是尼泊爾地界了。

距離吉隆鎮(zhèn)20公里的乃村位于山頂?shù)囊黄教蛊碌亻g，郁郁蔥蔥的原始森林包圍著村子這片草地和青稞田。村民們用一道長長的籬笆把牛群和田野包圍了起來，因為每年冬天，森林里的雪豹都會進村偷襲牛群。這里是觀賞喜馬拉雅山脈風光的絕佳所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幾座雪峰270度環(huán)繞山頂，更絕的是山頂?shù)囊黄瑵竦兀褂持┥剑拖褚粋€天然的觀景臺。坐在草場上看著印度洋溫潤的云霧在山谷的森林間游來蕩去，想想就在昨天，一天車程之外，我們還在海拔5000米寸草不生的珠峰大本營里游蕩，喜馬拉雅總能給人帶來恍若隔世的感覺。

回程，我們穿過日喀則地區(qū)廣袤的金色青稞田，旅程接近終點拉薩。這條史詩級的自駕路線橫跨橫斷山脈、喜馬拉雅山脈，縱貫怒江、金沙江、瀾滄江、雅魯藏布江四大流域，我們駕轎車游走在長達5000多公里地獄路況和天堂風景之間，艱險、不易。22天的旅行漫長而又短暫，我想，在未來一段很長的日子里，我都會懷念這趟震撼的壯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