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不老

許冬林

舞蹈家陳愛蓮一定就是一個胭脂一樣的女子。她66歲，還跳舞，跳的是舞劇《紅樓夢》。在空曠清美的舞臺上，她身著桃紅短袖上衣，下著飄逸的湖藍裙子，在舞臺上翩翩如蝶，如早春微風里的花開。近古稀之年，一投足，一轉身，還是那么輕盈，流暢，靈氣十足。

舒緩的音樂聲里，她永遠是十五六歲的林黛玉，嬌嬌怯怯，柔柔的，憂傷的。

全中國難道就找不到一個年輕的林黛玉嗎，讓一個古稀之年的女子還跳林黛玉？有人說她是舞霸。她解釋：林黛玉有四組，其中有一組是她的女兒，還有的，是她親手培養的弟子。可是，在演《黛玉焚稿》那一場，人家指定就要她，非她陳愛蓮不可。是比過賽的，不是她霸著。有些內在的東西，綿軟深長的東西，是要靠歲月饋贈的，年輕也有年輕不能抵達的遺憾。

記得在一個訪談里，主持人請來了陳愛蓮，還請來她老公和兩個女兒。我特意跑到電視機跟前湊近看，看陳愛蓮，和她女兒，到底誰更適合演林黛玉。

真是驚嘆，一個女人，到了這樣的年齡，舉手投足間，一顰一笑間，依然可見一種輕盈和疏朗，一種明媚和清氣。她是林黛玉啊，永遠的林黛玉。翩翩，裊裊，永遠的一枝揚州的早春柳。難怪她女兒說，家里三個女人中，最小的是媽媽。

是啊，歲月沉沉，她一顆黛玉一樣的初心，不老，不染，是十六歲的胭脂。

一個女友說，女人到了一定年齡，還用胭脂，真是大花臉一樣可笑。

我一聽，又是羞赧，又覺得凄涼。

我一直都在用胭脂啊。我的胭脂還在面頰上熊熊燃燒啊，難道，也可笑嗎？

也許是怕，再不用胭脂了。可是，心有不甘。

還是喜歡買。買胭脂，賊心不死，虎視那些寂寞的光陰。

只是虎視，只是懷著幽涼的野心，遲遲不敢下手。

漢武帝派霍去病征討匈奴，匈奴大敗，退守焉支山，蒼涼吟唱：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焉支山又叫胭脂山，據說山中生長一種花草，它的汁液紅似胭脂，女人們揉取汁液用來妝飾自己容顏。

想象當年，曾經那么驍勇善戰的一個民族，也退守在塞北苦寒里，為胭脂而黯然嘆息。就覺得，那小小的胭脂里，也自有一股長風浩蕩的氣息。

我撥弄著我的百寶箱里那一盒盒胭脂，輕輕問自己：真的不用了嗎？是真的永棄了嗎？永不再見？

不！

我還愛，我還要，我還不服老，不死心，不打算鳴鑼收兵。

我的歲月，以及我的心，都還未成余燼。我只是暫時冷卻，還等待再次燃燒。

我的寂寞是有毒的，我是未充分燃燒的氧氣，只是暫時做了寂寞的一氧化碳，還可以被點燃，還可以發光發熱。那時，藍色的火焰顫抖著跳舞，神秘，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