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菜相拌

米粒

我多年來對混在一起的飯菜不怎么上心，不是不能吃，而是有薄薄的心理陰影。有一天走在路上，忽然，一股味道被鼻子捕捉到了，那味道像一小縷輕煙，只是那么一小縷，然后就消失了。我站住，呆呆地站在初秋的陽光下，那是幼兒園食堂里做的飯菜味道呀，時光機帶過來的么？

兩個阿姨重重地把白搪瓷飯盆蹾在長條飯桌的一頭，咣又一聲把菜盆蹾在飯盆旁邊，大半盆飯、大半盆菜，飯菜還沒有混合但飯菜的氣味先混在一起，襲擊著小朋友的鼻子。我們沿著長條飯桌對面坐成兩排，背著手。小朋友們齊齊地看著阿姨把飯和菜倒在一起，一個阿姨兩手各執一長柄鐵勺，把飯和菜翻拌到一起，然后從一個裝著搪瓷小碗和小勺的盆子里拿出一只小碗，啪地一下甩進去一勺拌飯。另一個阿姨把小飯碗和小勺分到小朋友面前，我們就開吃了。

碗里的飯菜不知道會有什么，飯常常是大米、小米、碎高粱米的混合飯，菜常常是燉蘿卜絲白菜條土豆條，也有時令蔬菜，比如菠菜、小白菜、茄子、豆角什么的，秋冬，也會混進地瓜、蘿卜、胡蘿卜等，但不論是什么都會燉得稀爛黏糊到沒魂兒的狀態。最惡劣的也許不是拌飯而是拌面條，同樣的菜，把米飯換做了面條，且是寸長的面條頭。不知道誰發明的這種做法，我的味蕾一出世就被破壞了。

《食物最好吃的時刻》一書的卷首語里寫到，高爾夫每一支球桿的桿頭都有一個用于擊球的最佳落點，不同的擊球手，有不同的落點。擊球而出的瞬間，和球碰撞出最為甜蜜的美好感受，是為“甜蜜點”。食物也是如此。雞湯要趁熱喝，鴨子湯則需要等一等。幼兒園拌飯就是完全沒有“甜蜜點”的食物，而我品嘗食物的“甜蜜點”應該是被扼殺在幼兒園里了，那些天天吃的攪和在一起的飯飯哪有最佳擊球點啊。

好多年，我想到那一坨顏色不明形狀不清的東西我就會覺得苦難深重。媽媽說那是因為沒有挨過餓。單位里小孩說，食堂虐我千千遍我愛食堂如初戀，一到中午他們就急切地奔向食堂。而我去食堂的腳步很少輕盈跳躍彈性過。

人生真是個圓圈還是怎么的？我溜達了一大圈回到了起點。這兩年，我又接受了飯菜混的菜式，但不是幼兒園式的混，是炒飯、石鍋拌飯、海鮮飯、意面的那種混。接受的石鍋拌飯其實是石鍋飯不拌。哈爾濱有很多韓餐館，石鍋拌飯、冷面兩大主菜，烤牛肉多數肉硬火大，需要另外要刀剪，即使是家人去，另外要刀剪也顯得事事的，魚類主要是明太魚，不知道怎么做的，反正上面也是一層厚厚的韓式辣醬，炒菜多數辣，腌菜除了辣白菜辣蘿卜辣桔梗，也有水果甜味的蘿卜片，切得薄薄的，比較喜歡。說回來拌飯，好點的飯店，服務員會過來問需不需要拌好，我一定會拒絕。

石鍋拌飯用的石鍋是厚實的陶瓷鍋，與其說是鍋也只是鍋的形狀，其實說是大碗更合適，可以放在明火上，底下有盤子，防燙傷。米飯另外用別的鍋做好，現在都是電飯煲做的，盛進陶瓷鍋里，放在最底下，稍微壓實，各種菌類、蔬菜汆燙以后逐一擺在米飯上面，要擺出好看的樣子，胡蘿卜絲、青菜絲、豆芽、菌類的顏色也要搭配好看，中間放辣醬然后用肉類和煎蛋蓋住，肉類有雞肉、豬五花肉、狗肉、牛里脊等，另外或煎或煮，切絲或者片，最后在正中間放單面煎的半熟煎蛋，然后把石鍋放在爐子上小火慢煨三四分鐘，聽到滋滋啦啦的聲音就可以拿下來連鍋一起端上到餐桌了。

面對這樣的一鍋飯，我拒絕拌之，尤其是半生的煎蛋，要是拌開簡直就是奔著惡心去了。我在鍋的中間劃開，用勺子把剖面推向兩邊，從截面上可以看到好看的顏色和層次。飯菜分開吃，蔬菜可以平衡肉類和煎蛋的油脂，米飯的單純也沒有被淹沒，鍋底的一層焦底既有口感也有米飯的焦香。辣醬的功力太強大，能把一切味道全部搶奪和占領，尤其是米飯，簡直不堪一擊，如果拌在一起，就是辣醬味的飯和各種菜。拌了又能怎樣？沒有因為所以，只是不喜歡拌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