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殘

陳國炯 （浙江）

凸凸是帶著一肚子氣來應聘的，凸凸的氣來自他父親，或者說是他父親惹他生了氣。原因是凸凸又辭掉了在他父親眼里看來很不錯的工作，這份工作做了不到三個月，這是他在這一年內的第四份工作，他父親得知凸凸又得重新找下家時忍無可忍，說出了一句讓凸凸也忍無可忍的話，凸凸清楚地記得父親鐵青著臉，滿嘴唾沫星子地用既粗又短的手指指著凸凸的腦袋吼道：你真是個腦殘！凸凸聽了父親對自己的蔑視，氣得臉色煞白，摔門而去。

凸凸像游魂一樣游蕩在大街上，他也記不準游蕩了多少時間，但當他抬頭往街對面觀望時，看到的場景是人頭攢動，他這才清楚無意間又來到了人才市場，凸凸火火地走了進去，鬼使神差地坐到了姜科長的招聘臺前。

姜科長打量一番凸凸，又仔細地看了 “應聘信息表”，很友善地對凸凸說，我們這次招聘的是車間里的一線員工，很辛苦的，我怕你吃不消。凸凸有些不悅了，也顯得豪氣十足地說，我坐到你的招聘臺前，為的就是挑一個最艱苦的崗位。姜科長再次向凸凸解釋道，這次招的是熔鑄車間操作工，車間里環境很差，室內溫度很高，全是體力活，不適合你們90后做。凸凸一聽姜科長的話本來有些平息下去的氣又上來了，說話有些硬硬的，我就是選中你的熔鑄車間了。姜科長有些吃驚。很多被分配進熔鑄車間的人都是纏著姜科長要求換車間的，凸凸卻主動要求去，姜科長有了對凸凸的好奇心了。姜科長看著凸凸稚嫩的臉蛋，再次關切地說，要不我給你破例個，過幾天我看看情況把你安排到其他輕松點的車間？比如包裝車間，那里松點也清爽點。凸凸知道姜科長在照顧他，但凸凸想起了父親的吼叫，以及剛才姜科長的那句不適合你們90后做的話，凸凸不假思索地說，不用換了，就熔鑄了。凸凸腦子想，熔鑄溫度是高，但既然有熔鑄車間的存在，肯定有人在那上班，人家吃得消，不相信自己會吃不消。姜科長眼看著年少懵懂，不知天高地厚的凸凸，想起了與凸凸一樣是90后的兒子，就愛護般對凸凸說，也好，先去感受一下吧，吃不消時再來找我，我再幫你想辦法。

凸凸還沒有走進車間，就有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凸凸有點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該壯志滿懷，意氣用事，夸下海口要到最艱苦的熔鑄車間來。

熔鑄車間內有一只巨大的爐子，爐內的火焰發出滋滋似虎嘯般的吼叫聲，火苗頑強地向爐外竄來，形成了一股灼烈的熱浪舔著凸凸的臉，凸凸的臉有些隱隱作痛。凸凸想，現在只是在爐前站了那么一會兒，臉就燙得這么厲害，要是長時間在這里上班會是個什么樣可想而知了，自己該認輸了，等下向姜科長說句好聽的話，還是去包裝車間吧。這時，姜科長走進車間辦公室，朝一個坐在里邊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打了招呼，說，王主任，給你送來一位大學生，先放在你這里鍛煉鍛煉，然后把凸凸的簡歷遞了過去，王主任笑了笑，斜了一眼凸凸的簡歷，壓低聲音與姜科長調侃道，不會又是一個腦殘90后吧。王主任雖然說得很輕不想讓凸凸聽到，但凸凸還是聽見了，凸凸很想沖進去狠狠地把那個咧著嘴笑咪咪的王主任揍個鼻青臉腫。但凸凸沒有，如果這樣做，那正應了王主任的那句 “腦殘”了，凸凸忍著。凸凸聽到姜科長在叫他，凸凸舒緩一口氣，調節一下情緒，緩緩地走進車間辦公室，姜科長介紹說，這是王主任，今后由王主任給你安排工作了。凸凸瞟一眼王主任，朝姜科長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姜科長走后，王主任笑了笑說，大學生，陪你去參觀一下車間。凸凸淡淡地說，我叫凸凸，你叫我凸凸好了。王主任笑笑不理會他，自己先走出辦公室的門，穿過大鍋爐，進入一個很大的車間，見里面的有六七十臺機器像擺龍門陣一樣擺布著，一個個工人用一個像糞勺那么大的鐵勺將溫度高達七八百度的鋁水舀到一個模型內，然后按下開關，在設定時間內再打開開關，機器就吐出了一只只產品毛坯。凸凸看到這些操作工衣服上全是一塊塊白花花的鹽跡，臉上的汗似雨水一樣往下滴，整個車間好像一個曬鹽場，也好像一片雪地，更像一片流淌著溪水的沙灘。凸凸也看明白了整個車間的操作工人都是一些50歲左右的中年人，像他這樣年輕的面孔一張也找不到，凸凸知道了這個車間的環境比姜科長講的還要惡劣。

凸凸跟著王主任在車間內走了一圈，車間還真不小，也真的熱，凸凸一圈還沒有走完已是滿頭是汗，襯衣已牢牢地貼在背上，人也幾乎窒息。開始時凸凸以為燒外面的那個大鍋爐是最辛苦的，現在才明白那些澆鑄鋁水的人比燒鍋爐的還要辛苦好幾倍。

回到辦公室，王主任給凸凸倒了一杯白開水，又俯身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找出一條毛巾，遞給凸凸，說，你先去擦把臉吧，凸凸沒有推托，接了過來，凸凸知道那是王主任的勞保用品，凸凸一點也沒有客氣，捏著毛巾顧自走出車間，車間門口有個水龍頭，凸凸就在門口的水龍頭上洗了臉，也擦了下身上的汗，吮吸著室外的空氣，待緩過勁來，才回到車間辦公室。王主任見一臉水氣的凸凸又笑了笑，對凸凸說，坐吧。凸凸仍站著，對王主任說，我不坐，讓我做什么工作，你說吧。王主任問，你真的要干活？凸凸冰冷著臉說，沒錯。王主任又笑了笑，說，那你就進料吧。凸凸知道進料就是把一根根二十多公斤的鋁錠放入進料兜里，然后按下按鈕設備會自動將兜里的鋁錠倒入爐內，將其熔化成鋁水，然后用鏟車將鋁包送到里面的大車間里，讓工人們去舀著澆鑄產品。凸凸知道王主任在照顧他，這時凸凸沒有再說什么到最艱苦的崗位去的大話，凸凸已知道環境的惡劣。凸凸要走出辦公室門時，王主任笑了笑對凸凸說，吃不消時不要硬撐，就到辦公室來休息一陣。凸凸沒有接話，只是停了陣腳步，用冷冷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王主任的臉。凸凸發現王主任很愛笑，也知道王主任心眼其實也不壞，但想到那句侮辱人的話，讓凸凸對王主任有種反感，對王主任的關照也沒有領情，凸凸想我熱死也不會到你的辦公室來休息的，再說王主任的辦公室不是有多涼爽，也是滿屋子的熱，最多是比車間里的溫度低那么一點點而已。

凸凸的師傅是個中年男子，國字臉，胖墩墩的，說話很文，文得有點有氣無力，師傅待王主任走后問凸凸：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凸凸說，我叫凸凸。師傅說，這名字好。師傅又說，你去門口坐著吧，這地方熱，不是人待的地方。凸凸說，不行的，給領導看到不好。凸凸說這話時斜眼看了一下叉手站在車間門口的王主任。師傅看到了凸凸看王主任的表情，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然后問凸凸，王主任訓你了？凸凸說沒有。師傅又問，王主任在貶你們90后了？凸凸想說是，但凸凸最終沒說，保持了沉默，他想第一天來上班，誹議領導不好。師傅仍板著一張沒有一點笑意的臉說，其實王主任人很不錯的，就嘴巴講出的話不好聽。師傅告訴凸凸，熔鑄車間來過好幾位90后的大學生，但他們待的時間都不長，最多不超過三天，少的半小時，但留下的話柄卻不少，有的人人在上班卻整天蹲在車間外，用手機跟朋友聊天，有的第一天報到，第二天就請假，最大的笑話是，有一位上了半天班就不干了，卻纏著向王主任要工錢，王主任向他千般解釋萬般勸導，一點也聽不進去，反而沖進車間辦公室，把王主任的茶杯咂碎了才走人。從此王主任對90后的大學生心存戒備，并不樂意接收。

師傅對凸凸說像你這樣的學生娃吃不得這苦，何況這活我一個人能干，到時時間一到我會把你的實習單上填得讓你滿意的，你放心去休息吧。凸凸倔強地說，我不去，我就跟你填料呢。師傅看看小牯牛一樣倔強的凸凸，不再強勸了，而是關切地對凸凸說，那你悠著點，不要把身子骨累出病來。

凸凸開始時并不覺得累，把一根根鋁錠拋進料兜內，拋滿了按一下按扭，把鋁錠倒入爐內，用王主任給的毛巾擦著臉上流淌不停的汗水，被熱浪壓迫得快窒息時，就跑到門口透一口氣。時間一長凸凸感到腿有點站酸了，一雙手臂有些脹痛，凸凸不停地看著表，希望早點下班。

每天的工作都是重復著前一天的工作，凸凸堅持到第三天，手酸痛得抬不高了，腿也脹痛得幾乎站立不住，頭出現脹乎乎的感覺，凸凸一次次地想，算了，不再硬撐了，服軟吧，去找姜科長吧，姜科長走時講的那句實在不行去找他的話，一次次清晰地在凸凸耳畔回旋，只要姜科長幫助，他很快能離開這鬼地方了，他真的受不了，凸凸的耳朵開始翁翁地響，眼睛開始冒金星，走路時雙腳像踩在棉花上，雙手拿碗筷時也微微地顫抖。但當師傅勸他出去休息時，凸凸的好勝要強心又占據了上風，凸凸說，不了，我還行。師傅看著凸凸滿臉汗水和有點變色的臉，無奈地搖搖頭，搶在凸凸的前頭把活干了，盡量不讓凸凸干或者少干點，用這種方式減少凸凸的工作量，保存凸凸的體力。

回到家，凸凸衣褲沒有脫，連鞋也懶得脫，把身子往床上一倒，什么也懶得動了，只見屋頂像水磨一樣不停地轉動著，床也轉動著，家具電器都在轉動著，耳朵嗚嗚嗚地不停地鳴叫著。凸凸也不知道母親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母親叫他吃飯時，凸凸才知道天早已漆黑一團，在母親的一次次的叫喚中，凸凸要撐起來，但他始終還是又躺下了，凸凸感到自己的身子骨已撒架了，再也組合不起來，凸凸對母親說，他不想吃飯，他想睡覺。母親卻說，不吃飯怎么行，人是鐵飯是鋼，只有吃了飯人才有力氣。說著說著，母親已把飯端到了凸凸的床前。凸凸見母親這般堅決，只好硬撐起來。母親憐惜地看著凸凸吃著飯，嘆口氣說，如果真的吃不消，我們就不去上班了，再找個輕松點的工作吧。聽了母親的話凸凸的眼淚就好像要流出來，但凸凸咕嘟咕嘟地咽了幾下，想到了父親的吼叫聲，想起了笑咪咪的王主任，凸凸說，沒事，我能挺住，只要睡一晚，明天早晨力氣又回來了。母親聽了凸凸的話覺得有道理，自己年輕時就是這樣的，干活累了，往床上一躺，待第二天起床時，精神飽滿了，想干什么照樣能干什么，母親寬慰地走出房間。

凸凸堅持了一個月，覺得已沒有開始時那般累了，最難受的時光過去了。王主任在車間大會上表揚了凸凸，但凸凸一點也不開心，師傅雖然一如既往地沒有一點笑臉，但凸凸看得出師傅對他的贊許是真誠的。

凸凸三個月的實習期滿了。他們這批大學生一共招進來五十八位，現在只剩下十一位。

那天，人力資源部把剩下的十一位大學生，以及他們所在的車間主任、帶班師傅、生產部領導，召集在一起，開座談會，這是慣例。每批大學生招進來就這個程序，招進來時先開動員大會，接著上企業文化課，也就是先為大學生們洗腦，然后由各車間領人去實際操作培訓，三個月期滿，就為剩下的幾位開座談會，發點獎金獎品，讓大學生們感受到公司對他們能堅持到最后的成功的肯定，然后是真正落實崗位。

凸凸因為年紀最小，又選擇了最艱苦的車間，被姜科長推薦為優秀代表受到表彰，參加了座談會，姜科長親自為凸凸頒獎，興奮地握著凸凸的手，與凸凸親切地說著一些鼓勵的話，然后把一個裝有三千元獎金的紅包送給凸凸。凸凸也很認真很誠懇地接受了姜科長的鼓勵和贊譽，以前對姜科長的不爽早已消除得一干二凈，但凸凸拒絕了姜科長給他的獎金。凸凸爽朗地說，我不要獎金。這下在場的人都很吃驚，從來沒有一個人不要獎金的，姜科長更是尷尬，因為凸凸的超常規舉動打亂了他設計好的程序，姜科長暗暗捏了一把汗。但姜科長畢竟見過場面，仍然顯得很鎮定，問凸凸，那你想要什么？凸凸不依不饒地說，今天我提的要求能滿足嗎？姜科長說，只要能辦到，都能滿足你。凸凸掃了一圈會場上的人說，那好，我要王主任向我們90后道歉。

凸凸的話一出口，像一枚手雷，把會場上所有人震得鴉雀無聲，姜科長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呆呆地看著王主任，問凸凸為什么？王主任怎了？凸凸凜然道：為那句腦殘。姜科長知道原委后想阻止，但已來不及了，只見王主任很尷尬地站起來，朝凸凸走過去。看到王主任那一臉固有的笑咪咪的臉，凸凸有些后悔了，凸凸知道王主任其實人不錯，還一直照顧他，再加上前面幾位同齡人也的確給90后丟臉了，凸凸后悔得要命，想收回自己的話，但已來不及了，只見王主任向凸凸緩緩地深深地彎下腰去，說，對不起，我不該岐視90后，更不該把90后說成腦殘。聽了王主任的話，凸凸連忙也彎下身子向王主任鞠躬，然后真誠地向王主任說，謝謝您王主任，是您的呵護和教誨讓我堅持到今天，也讓我堅強著，我也代表那幾位同齡人向您道歉，向您說聲對不起。

姜科長松了一口氣。嘩啦啦的掌聲響成一片。掌聲中凸凸的耳畔響起了父親的吼叫聲，凸凸看看手中的獎杯，心想回家后一定要把獎杯送給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