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迪
自民黨的大勝與危機
10月22日結束的大選,是日本保守主義的勝利。這次勝利,是自民黨的勝利,也是公明黨的勝利,但最重要的是,這是日本保守主義思想的勝利。這場勝利,再次證明日本“一黨優越制”神話,但是,這場巨大勝利造成的虛像、幻想,麻痹了許多日本政治家,掩蓋了眾多嚴峻問題。如潮的勝利,有人歸功于安倍經濟學,但更多人看到,這是選舉魔法的勝利。
這次選舉,適齡選民共10100萬,而未投票者高達4922萬。在5713萬投票者中,投自民黨票者為2672萬,獲47.8%的選票, 但是卻獲得76%的議席。而在比例區,投自民黨者為1854萬,得票率為33.3%。自民黨獲勝,應感謝“小選舉區比例代表并立制”。在選舉時,選民每人擁有2票。1票投小選舉區某一人,另1票投比例代表區某一政黨。
1994年,日本進行選舉法改革,在原來的比例代表制外,引進“小選舉區”。當時人們認為,自民黨長期執政,得益于選舉制度。因此要改變有利于自民黨長期統治的“一黨優越制”,建立兩黨輪換制。改革后,日本選舉制度從“中選舉區制”改為“小選舉區比例代表并立制”。

為何自民黨能夠獲得壓倒性勝利?從選舉過程看,民進黨一分為三,即“希望黨”“立憲民主黨”及“無所屬”,這讓選民十分困惑。選民十分理性,他們看到在野黨亂象叢生,令人無法信任。這讓自民黨受益匪淺。
短期內日本政治不會出現大的重組。在野黨可能出現某些調整。如立憲民主黨可能再次分化。因為該黨內部存在“保守自由派”和“革新自由派”,前者重視表達自由,信息公開等,而后者來自社民黨,重視人權、環境。立憲民主黨等待希望黨、無所屬的“保守自由派”加入,但不是現在。
希望黨也可能分裂,其中保守派將可能與自民黨匯合,而中道自由派可能會與立憲民主黨匯合。甚至有人估計,將來自民黨內“保守自由派”也可能出來與枝野的立憲民主黨合流。屆時,日本也許會形成兩大政黨對立的局面。
日本經濟的遠憂
在安倍經濟學施行了5年后的今天,日本經濟問題仍然嚴峻。第二次安倍政權建立之初,給日本國民印象最深的就是“拼經濟”。上任伊始,安倍即推行“安倍經濟學”(Abenomics)。這個概念是安倍晉三好友中川秀直的“發明”,具體說這個概念有三個核心方向,安倍稱為“三支箭”,即“大膽的金融政策”“機動的財政政策”以及“積極促進民間投資”。他上任伊始即成立了“日本經濟再生本部”,統轄推進經濟政策實施。同時在這個本部下,更設立了“經濟財政咨詢會議”“產業競爭力會議”等,凝聚產業界、知識界的精英,以推進安倍經濟政策的實施。
本來,一個國家的央行應根據自己的判斷決定其貨幣發行政策,但目前的日本銀行政策與日本政府密切的關系引人矚目。當年時任日本銀行總裁的黑川宣布,將實行量化寬松政策的總動員,這與安倍經濟學完全彼此呼應。黑川領導下的日本銀行宣布,為實現日本政府提出的2%的新通脹目標,兩年內將日本基礎貨幣量擴大一倍,同時擴大購買更長期限的國債和風險資產。
近5年來,關于“安倍經濟學”效果,經濟學家意見對立。支持“成功說”的意見認為,最近幾年,日本雇用數量、GDP均有增加,連續兩年最低工資有提高,財政支出對國債的依賴率從近半降至1/3。雖通膨率沒達到預期目標,但這是因為外部因素影響。反對“成功說”意見則認為,雇用增加,是少子高齡化的結果。日本政府仍在不斷擴大財政投資,以刺激景氣,這導致日本財政赤字繼續擴大。
對于安倍經濟學,我們既要看到其改善雇用“成功”,但也應看到,在全球技術革命的大浪中,日本高端雇用也面臨巨大沖擊。據2017年10月29日《日本經濟新聞》報道,日本主要銀行未來將削減3.2萬雇員。另外,作為“安倍經濟學”成功說的海外觀光者增加,其實也值得探討。當一個人口逐漸減少的國家,仍把觀光產業作為其支柱產業之一,那么這個國家未來不可避免出現高端人才資源短缺。這種轉型,從目前看的確可以吸收大量就業,但是,這種就業形態并不符合日本的人口發展現狀,很難說這種政策具有合理性。
修憲能進入安倍政府議程嗎?
在《獻給美麗的國家(完全版)》中,安倍寫道:“如果問我的思想傾向,我不是前述美式所謂‘自由派,進一步說,我的立場是‘開放的保守主義。”在書中安倍回憶說,1960年,恰值反安保時代高潮期間,他外祖父岸信介位于東京澀谷南平臺的家被示威群眾包圍。當時他6歲,他哥哥8歲。兩人乘坐報社汽車進入外祖父家。外邊示威者口號震天。在外祖父家中,安倍晉三模仿游行示威者,喊道:“反對安保!反對安保!”他父母則糾正說:“贊成安保!贊成安保!”在一旁的外祖父則很愉快地看著他們。安倍問外祖父:“什么是安保?”岸信介說:“安保條約,是請美國保衛日本的條約。我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反對呢?”安倍寫道:“至今我仍隱約記得這個回答。”
第一次安倍政權,安倍將“擺脫戰后體制”作為其政治目標。他認為如果不廢除美國占領后制定的憲法,日本就不能獲得真正的獨立。這是他從外祖父那里獲得的政治基因。
不少日本學者認為,構成戰后日本政治外交基礎的“吉田路線”包括兩個支柱:憲法第9條與日美安保條約。這兩個支柱,分別代表日本戰后的“和平主義外交”與“傳統的國家主義”。
這兩個支柱,實際上代表了美國對日本的兩種期待。第一種期待是和平憲法。這個憲法表達的是1947年冷戰開始之前美國對日戰后處理的思考。而“日美安保條約”則是1947年冷戰從歐洲發展到亞洲時,美國對日本的期待或要求。這兩種期待,其實非常矛盾,但卻共同構成戰后日本發展的基礎。而吉田首相,竟然能夠將這兩種看似非常矛盾的東西,凝聚為日本戰后經濟高速發展,實現政治穩定的框架。日本著名媒體人田原總一朗說,“我也覺得(憲法)中有超出當時日本人想象的美麗之處”。
目前,雖然日本修憲勢力非常強大,但護憲力量也擁有強大支持者。很多日本人,經歷了戰后70余年的和平,他們對和平憲法有著深厚感情。和平憲法的主要內容在《日本國憲法》第9條“放棄戰爭,戰爭力量及交戰權的否認”。該條包括兩款:第1款為“日本國民衷心謀求基于正義與秩序的國際和平,永遠放棄以國權發動的戰爭、武力威脅或武力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第2款為“為達到前項目的,不保持陸海空軍及其他戰爭力量,不承認國家的交戰權”。
同意修憲的不少人,主要認為上述第2款已經不適合時代。因為日本已經擁有一支十分強大的自衛隊,應該修改憲法,承認這個現實。上述媒體人田原總一朗說,他本人并非頑固地護憲,例如他認為第9條第2款可以改,即承認自衛隊為正式軍隊,但第1款則沒有必要也不應修改。
安倍政權保守主義的社會基礎
在日益動蕩的世界中,許多日本人往往傾向于選擇“傳統日本”“神道”來重構信心與凝聚力。日本媒體披露,安倍晉三能夠當選并長期執政,其背后有神道界強力支持與后援。安倍內閣成員,很多屬于“神道政治聯盟”成員。安倍吸收了小泉政權的經驗,對媒體加強了控制,密切關注任何反安倍政治言論,將主流媒體納入控制范圍。
從政治思想角度看,迄今為止安倍的經濟社會政策中,既有新自由主義部分,也有政治上的共同體主義因素。一方面,他在經濟利益上代表大企業,同時他也帶有傳統右派的那種“俠義”以及對“傳統日本”的鄉愁。他在《給新的日本》“最終章:給新的日本”中寫道:“我認為,在我們這個瑞穗國中,應存在一個符合瑞穗國的資本主義。”所謂“瑞穗”,在日語指豐潤的稻穗,“瑞穗國”,也是日本的美稱。
什么是“瑞穗資本主義”?他解釋說,這種資本主義“既重視自由競爭與開放經濟,同時與那種自華爾街席卷全球的以貪欲為動力的資本主義截然不同”。安倍認為,“在瑞穗國中,存在一種注重道義、了解富裕真諦,符合瑞穗國的市場主義形式”。
這種“瑞穗資本主義”的構想,其實反映出安倍個人以及自民黨統治階層保守主義的矛盾。自民黨保守層對全球化無法抵抗,但卻力圖樹立一個日本的“傳統文化”,以凝聚國民。安倍說,“我要在市場經濟中,尋找重視傳統、文化、地域的、符合瑞穗國的經濟理想。”
“瑞穗資本主義”是安倍對“美麗的日本”另外一種表述。在其思想中,新自由主義并非理想的東西,但是面對這種潮流,日本獨自無法抵抗,因此搬出重視“傳統”的共同體主義。安倍的各項政策,代表了大企業利益。但他也深知,美國的新自由主義方式,可能破壞共同體的和諧與安寧。
人們注意到,2017年大選,自民黨之所以能獲得大勝,很大程度上是自民黨與在野主要政黨,其思想基礎均為保守主義。而這種思想傾向,與目前日本社會思潮主流相呼應。在許多選民看,與其投票給宣稱“改革的保守主義”的其他政黨,不如投票給自民黨這個“正統”的保守主義政黨。

今天日本社會正在不斷保守化。一方面,這是受到冷戰結束后國際社會的變化影響,另外一個方面是日本社會的“少子高齡化”。老年人傾向“安心”“安全”“安定”,他們投票選擇的是現狀穩定。這恰好是作為保守主義政黨自民黨的主要綱領。此外,人們注意到,非但老年人傾向保守,而日本的年輕人,也日益保守。這就是日本2017年眾議院選舉中出現的保守主義競爭的背景。
此次選舉后,安倍以及自民黨將面對巨大誘惑,即徹底放棄“吉田路線”,推行“強國政治”“大國外交”。長期以來,日本自民黨以及社會輿論,存在一種被占領的“悲情”。 安倍第一次政權,即要改變戰后體制,這其實就是挑戰美國制定的戰后國際秩序。不可否認,美國戰后一直對日本政治、社會、經濟各領域發生巨大影響。而日本社會一直存在受美壓制的悲情。安倍訴諸“悲情保守主義”,希望恢復“普通國家”地位。這種悲情,可能繼續成為推動日本修憲的力量。
兩種國家設計之間的斗爭
上世紀90年代,在日本政治外交領域,自民黨內出現大國主義傾向,這種思考將日本定位為“世界強國”。這其實與日本戰后以來一直奉行“中型國家路線”矛盾。其實,安倍路線與日本自由主義者的“中型國家”設計不同。這種“中型國家”設計,要把日本建成世界需要的國家,而非一個強國。這兩種路線,將會在未來的“路線斗爭”中顯現。今后,在全球經濟中,日本的地位將日益下降。這兩種國家設計之間的斗爭,也將日益尖銳。
這些年,中國在不斷進行制度改革,并沒有與日本的對抗勢力糾纏,這源于中國外交的強大自信。面對中國的迅速發展,日本的“中國崩潰論”正在瓦解。日本輿論開始討論,“中國崩潰論”為何沒有兌現?這些“崩潰論”是否誤導國民?誰是這個“崩潰論”的策劃者?
日本構筑“中國包圍網”始于安倍。這種外交政策,導致中國對安倍本人的不信任。有人指出,安倍的這種對抗性思考,來自他的“大國外交”“強國外交”。最近中日民間、政府都出現頻繁互動,對兩國關系改善,這是一個好的現象。一個穩定的日本政府,將可能基于其長遠利益改善與中國的各種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