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志彪,芮趙凱
(1.華東師范大學 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上海 200062; 2.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也談《左傳》中的“荊尸”
湯志彪1,芮趙凱2
(1.華東師范大學 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上海 200062; 2.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左傳》中有“荊尸”一詞,凡兩見。杜預認為是陳兵之法,此后不少學者從之,也有學者提出“政法”說、“月名”說、“軍事”說、“祭祀”說,以及“組織兵員”說等新觀點。在這些紛繁復雜的說法中,“政法”、“軍事”、“祭祀”、“組織兵員”諸說法均存在問題,只有“月名”說最為接近史實。
《左傳》;荊尸;月名;出土文獻
中國典籍歷史悠久,在傳抄過程中,常有衍文、奪文、倒文甚至訛文的發生。在過去,學者根據傳世文獻互相校勘,但“衍奪倒訛”等現象依然存在。自上世紀20年代以來,結合“地下之新材料”與古籍記載考證古史,使得校勘學有了極大改觀,不少學者在這方面走在了前頭[1]409-437。下面,我們利用秦楚簡牘,重新梳理《左傳》中一直存在爭議的“荊尸”一詞,祈請方家指正。
《左傳》中有“荊尸”一詞,凡兩見。對于這個詞該如何解讀,自杜預之后,學者各抒己見,眾說紛紜。
《左傳》莊公四年(前690年)有下面一段話:
四年春,王三月,楚武王荊尸,授師孑焉以伐隨。將齊,入告夫人鄧曼曰:“余心蕩。”鄧曼嘆曰:“王祿盡矣。盈而蕩,天之道也,先君其知之矣,故臨武事,將發大命,而蕩王心焉。若師徒無虧,王薨于行,國之福也。”王遂行,卒于樠木之下。
杜預集解:“尸,陳也。荊亦楚也,更為楚陳兵之法。”[2]136孔穎達疏:“楚本小國,地狹民少,雖時復出師,未自為法式。今始言‘荊尸’,則武王初為此楚國陳兵之法,名曰‘荊尸’,使后人用之。”*《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李學勤主編:《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57頁。需要指出的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的《十三經注疏》本《春秋左傳正義》所記“莊公四年”《傳》正文作“四年,春,王正月”(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25頁與此同),阮刻本《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763頁)作“王正月”,北大版當源自阮刻本。這與杜預本《春秋經傳集解》所記不同。根據四部叢刊影印宋刻校點的《春秋左傳集解》第135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清洪亮吉《春秋左傳詁》第235頁(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均作“四年,春,王三月”。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163頁(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作“四年春王三月”。以金澤文庫本為底本的《左氏會箋》240頁亦作“四年,春王三月”(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版)。從后文分析可知,此處的“王三月”對應的是楚國“荊尸”,因此,我們認為此處當從杜預本為是。
“荊尸”一詞還出現于“宣公十二年”(前597年):
夏六月,晉師救鄭。……
及河,聞鄭既及楚平,桓子欲還,曰:“無及于鄭而剿民,焉用之?楚歸而動,不后。”隨武子曰:“善。會聞用師,觀釁而動。德刑政事典禮不易,不可敵也,不為是征。楚軍討鄭,怒其貳而哀其卑,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成矣。伐叛,刑也;柔服,德也。二者立矣。昔歲入陳,今茲入鄭,民不罷勞,君無怨讟,政有經矣。荊尸而舉,商農工賈不敗其業,而卒乘輯睦,事不奸矣。蒍敖為宰,擇楚國之令典,軍行,右轅,左追蓐,前茅慮無,中權后勁,百官象物而動,軍政不戒而備,能用典矣。其君之舉也,內姓選于親,外姓選于舊,舉不失德,賞不失勞,老有加惠,旅有施舍,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貴有常尊,賤有等威,禮不逆矣。德立、刑行、政成、事時、典從、禮順[3]571,若之何敵之?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軍之善政也。兼弱攻昧,武之善也。子姑整軍而經武乎,猶有弱而昧者,何必楚?”
這是歷史上著名的“邲之戰”。對于此處的“荊尸而舉”,杜預認為:“荊,楚也。尸,陳也。楚武王始更為此陳法,遂以為名。”[2]584-592后世學者有堅持杜預觀點的,也有提出新的看法的,總結起來有以下幾種意見,為方便讀者,我們根據時代順序將這些新觀點總結出來,并贅引于下。
第一,政法說。
李宗侗先生將“荊尸”解釋為“楚王所做的政法”[3]577。這就是說,李先生是將“荊尸”理解作“政法”的,我們稱之為“政法說”。
第二,月名說。
曾憲通先生首倡此說。曾先生將《左傳》中的“荊尸”與秦楚簡的“刑夷”、“”相聯系,認為“荊尸”就是楚簡之“”、秦簡之“刑夷”,都是指代楚的月名。曾先生還指出,“周歷建子,比夏歷早兩個月,‘王三月’正是夏歷正月,與‘秦楚月名對照表’所示歷數相合。”[4]98-99于豪亮先生也持此說[5]355。楊伯峻先生在《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引這一說法,但卻認為“荊尸”用作動詞,指軍事[6]163。顯然,楊伯峻先生并非完全信從“月名說”。
第三,軍事說。
楊伯峻先生在1981年版的《春秋左傳注》支持杜預的觀點,認為“荊尸”是“楚國陳兵之法,楚武王初為之,此作動詞用。宣十二年‘荊尸而舉’,用與此同”[7]163。后來楊先生放棄了這一說法,誠如上文所言,既引用“月名說”,卻又懷疑“荊尸”用作動詞指“軍事”。
第四,祭祀說。
除上述說法外,后來又有學者提出祭祀說。《楚國歷史文化辭典》將“荊尸”解釋為楚國行軍之祭。認為“荊尸”應為兵祭,“將齊”的“齊”同“齋”,指祭祀齋戒,并引《禮記·坊記》“祭祀之有尸也,宗廟之有主也,示民有事也”注“尸”即木主為證[8]284。劉剛先生也有類似看法[9]188-192。最近劉信芳先生認為楚之“荊尸”即西周之“尸”,同為出師“尸”祭[10]118。
第五,組織兵員。
李學勤先生對于所謂的“陣法”和“月名”的意見都有所保留,并提出新的看法。李先生認為,若將“荊尸”解釋為月名,則與《左傳》中的干支計時相矛盾,況且寅月與楚國歷法不合。因此,“荊尸”“應是組織兵員的一種方式”。“舉”是指“舉兵”,即“軍力的動員”,正因行用“荊尸”,才做到“商、農、工、賈不敗其業,而卒乘輯睦”。但李先生同時又說,“‘荊尸’之月可能宜于征召兵員,也可能過去曾在該月有一次著名的舉兵之事,后來楚月名的‘刑夷’還是由春秋時的‘荊尸’而來。”[11]9可見,李學勤先生又將“荊尸”看作是組織兵員的方式。
綜合上述學者的觀點可知,杜預最先提出“陣法(軍陣)”說。此后有學者提出“政法”說,然而這個說法沒有材料支持,因而很快就被放棄。隨后曾憲通、于豪亮等先生根據出土秦楚簡牘中的“秦楚月名對照表”提出“月名”說。這個說法甫一出現,馬上遭到相信“陣法(軍陣)”說學者的反對*參看張君:《“荊尸”新探》,《華中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5期,第41頁;陳恩林:《〈春秋左傳注〉注文商榷五則》,《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0年第4期,第79頁;王紅亮:《〈左傳〉之“荊尸”再辨證》,《古代文明》2010年第10期,第64、66頁。。對此,楊伯峻先生轉而將“荊尸”一詞解釋為“軍事”,理解為動詞。此外,尚有學者依據出土秦楚簡牘和“清華簡”將“荊尸”解釋作“祭祀”。李學勤先生則將“荊尸”解釋為組織兵員的一種方式。“荊尸”究竟該如何解釋,必須綜合考慮“莊公四年”和“宣公十二年”的兩處說法,才有可能作出正確的判斷。我們認為“月名說”可能更接近史實。
下面我們對上引學者的觀點作一個簡單的梳理,并提出自己的看法。要合理解釋“荊尸”一詞,關鍵在于對“宣公十二年”中“荊尸而舉”這句話的解讀。
首先來解構隨武子的話。上引隨武子那段話中,德、刑、政、事、典、禮與下文是一一對應的。從上下文看,“德刑”對應的是“楚軍討鄭,怒其貳而哀其卑,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成矣。伐叛,刑也;柔服,德也。二者立矣”,“政”對應的是“昔歲入陳,今茲入鄭,民不罷勞,君無怨讟,政有經矣”,“事”對應的是“荊尸而舉,商農工賈不敗其業,而卒乘輯睦,事不奸矣”,“典”對應的是“蒍敖為宰,擇楚國之令典,軍行,右轅,左追蓐,前茅慮無,中權后勁,百官象物而動,軍政不戒而備,能用典矣”,“禮”對應的是“其君之舉也,內姓選于親,外姓選于舊,舉不失德,賞不失勞,老有加惠,旅有施舍,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貴有常尊,賤有等威,禮不逆矣”。而最后的“德立、刑行、政成、事時、典從、禮順,若之何敵之”又是對隨武子開頭所講的“德刑政事典禮不易,不可敵也,不為是征”這句話的呼應,邏輯相當緊密。按照古代對“禮”的定義,“祭祀”自然是一種“禮”,然而隨武子卻將“荊尸而舉”論述為“事”而不是將之放在“禮順”的范疇里來。可見,此處的“荊尸”不能理解為“祭祀”。
其次,從邏輯上說,“荊尸”也不能解釋為出師“尸”祭(兵祭)。因為“兵祭”只與戰爭勝負有直接關系,而與“商農工賈不敗其業”不存在必然的聯系。古代在舉行大規模軍事活動之前常舉行祭禮,即所謂的“兵祭”。但這種“兵祭”也僅僅是說興兵之前進行祭祀是符合禮制的,而并不是說舉行“兵祭”就一定能夠取得戰爭的勝利*《詩·大雅·綿》(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40頁):“乃立冢土,戎丑攸行”。毛傳:“冢土,大社也。起大事,動大眾,必先有事于社而后出,謂之宜。”《左傳·定公四年》(杜預:《春秋經傳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19頁):“君以軍行,祓社釁鼓,祝奉以從,于是乎出竟。”《周禮·春官·小宗伯》(《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李學勤主編:《周禮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81-582頁):“若大師,則帥有司而立軍社,奉主車。若軍將有事,則與祭有司將事于四望。”鄭注:“有司,大祝也。王出軍,必先有事于社及遷廟,而以其車主行。”。古人對此有清醒的認識。著名的“曹劌論戰”所記“公曰:‘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對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2]150即是明證。此外,武王伐商,占卜、天象都不利于周,但最終結果卻是周勝商亡,也是對“祭祀”說甚為不利的。如果將“荊尸”理解為“祭祀”,那么上引“莊公四年”楚武王齋戒祭祀,結果卻死于途中,這是“荊尸”“祭祀說”最好的反證。可見,“荊尸”與祭祀無關。
下面分析“軍陣”“陣法”和“組織兵員的一種方式”兩種意見。若將“荊尸”解釋為“軍陣”“陣法”,在“莊公四年”里可以理解成名詞活用為動詞,但在“宣公十二年”的“荊尸而舉”一句中則并不合適,演練“軍陣”可以做到“卒乘輯睦”,但與“商農工賈”無涉。從隨武子的話來看,“典”即“蒍敖為宰,擇楚國之令典,軍行,右轅,左追蓐,前茅慮無,中權后勁,百官象物而動,軍政不戒而備,能用典矣”,更像是在說一種“軍陣”。此外,古漢語中“舉”沒有“征伐”義,《左傳》中亦未見用“舉”字指代“征伐”的例子。可見,“荊尸而舉”不能理解為“行荊尸陣法以伐鄭”,若用此說,則增字解經。
同理,如果將“荊尸”解釋為“組織兵員的一種方式”,則組織和動員全國兵員可以做到“商農工賈不敗其業”,卻不能做到“卒乘輯睦”。古代“舉兵”包括軍事動員、行軍甚至交戰等涵義,若將“荊尸”理解為組織兵員,繼而又把“舉”理解為“舉兵”即“軍力的動員”,那么“荊尸而舉”就只能理解為“組織兵員而軍力動員”,這顯然語義重復,且行文拖沓。已有學者指出,先秦時期軍事動員包括“思想動員”、“利益刺激”、“軍事刑罰”、“情感激勵”等幾個方面[12]54-57,除“思想動員”外,其他三個方面均屬于戰前動員,而非全國性的動員和組織形式。從“宣公十二年”記載可知,楚國攻打鄭國并非一戰而克,而是反復好幾個月。這兩場戰爭中,《左傳》均未見楚國使用特別的陣法和軍事組織方式的記載。可見,將“荊尸”理解為“軍陣”“陣法”是不妥當的。而將“荊尸”理解為一種組織兵員的方式,用在“莊公四年”文中尚說得通,但卻不能通讀“宣公十二年”文意。
至于“政法”、“軍事”兩種說法,因缺乏證據,也不足信。
下面,我們就“荊尸”作為月名在“宣公十二年”里的用法稍作解釋。
先來看“荊尸”一詞的涵義。對于“荊尸而舉”的“舉”字,李學勤先生認為是“舉兵”的意思,指軍力的動員[11]19。誠如上文所言,古代舉兵包括軍事動員、行軍甚至交戰等幾個階段。我們認為此處的“舉”是指興兵、出兵,但與軍力動員有別。《荀子·天論》:“政令不明,舉錯不時,本事不理,夫是之謂人襖。”楊倞注:“舉,謂起兵動眾。”[13]314《漢書·嚴安傳》:“陳勝、吳廣舉陳。”顏師古注:“舉,謂起兵也。”[14]2812,卷64下·列傳據傳世文獻,春夏之際不宜興大事,尤其嚴禁征伐和殺戮。《管子·七臣七主》:“春無殺伐,無割大陵,倮大衍,伐大木,斬大山,行大火,誅大臣,收谷賦。”[15]995《呂氏春秋·仲春紀》:“仲春之月,……無作大事,以妨農功。”[16]36《禮記·月令》:“(孟春之月)是月也,不可以稱兵,稱兵必天殃。兵戎不起,不可從我始。毋變天之道,毋絕地之理,毋亂人之紀。”[17]419*在此需要補充的是《春秋》經傳中存在所謂的“夏時冠周月”問題,《左傳》莊公四年的“王三月”即“夏正月”,屬孟春。
綜合這些記載來看,先秦時期人們的思想觀念認為春夏之際進行征伐和殺戮,有違農時,對國家和人民均是不利的。當然,先秦時期,在春季發起的戰爭不在少數,這說明古人是根據實際情況作出是否興兵舉措的,而非拘泥于時令、禁忌等。
戰爭是非常耗費國力的。《孫子兵法》有專門的論述。
《孫子兵法》作戰篇:
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后十萬之師舉矣。
……
力屈、財殫,中原內虛于家。百姓之費,十去其七;公家之費,破車罷馬,甲胄矢弩,戟楯蔽櫓,丘牛大車,十去其六[18]10-12。
上引《孫子兵法》對戰爭與國力耗費之間的關系論述得非常透徹。《左傳》昭公十一年“桀克有緡以喪其國,紂克東夷而隕其身”[2]1337-1338所講的也是這個道理。有鑒于此,在春夏發動戰爭是極其冒險的行為,故古人特別強調不在此間興兵。
由此,“宣公十二年”的“荊尸而舉”顯然應該理解為,春夏之際殺伐或殺戮與當時的禁忌相違背,按時人觀念楚國將為此付出代價,然而楚國卻獲得“商農工賈不敗其業,而卒乘輯睦”這樣的良好結果。究其原因,隨武子那段話道出了個中緣由。這就是說,鄭國是不值得可憐和救援的,楚伐鄭師出有名,楚“兼弱攻昧,武之善經”,屬于順應天道的正義之舉*從“德立、刑行、政成、事時、典從、禮順”一句中“立”、“行”、“成”、“從”、“順”均用作動詞看,此處中的“時”也應該用作動詞,在此當是順應天時的意思,此為古書常訓,不贅。當然此處的“時”也可能用作“是”,傳世文獻中“時”、“是”每可通用(高亨、董治安:《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407頁),“是”在這里是正道的意思。準此,不管此處的“時”字用作本字還是通讀作“是”,其意思都是一樣的,都是順天時、合正道的意思。從隨武子的話中可知,楚伐鄭的原因是鄭叛楚,楚國顯然是討伐叛逆,乃師出有名。這對于古人而言自然屬于順天應時的觀念之內。因此,楚國在荊尸之月興兵伐鄭,是正義之舉,不受時令限制。。“宣公十二年”所記“邲之戰”的最后結果是楚勝晉敗,也間接印證了隨武子的話。因此,在“荊尸”興兵卻能做到“商農工賈不敗其業”,這正是隨武子感慨之處。
除本文所討論的“莊公四年”楚武王伐隨、“宣公十二年”楚伐鄭而盟這兩次戰役外,在宣公十二年之前,楚國在春季主動興兵并發生戰斗,且有明確戰果的戰爭僅有一次,即發生在僖公二十八年(前632年)的“城濮之戰”,此戰楚國左右兩翼潰敗,將軍子玉自殺,楚喪失爭霸中原優勢。相對于也是在春季興兵卻損失慘重的“城濮之戰”,楚國在“宣公十一年”伐鄭并結盟,接著在“宣公十二年”再次對鄭國發動軍事攻勢,兩次興兵的結果都十分理想。難怪隨武子感觸頗深。
《左傳》的記載時間也支持“月名”這個說法。“宣公十二年”開頭言:
十二年春,楚子圍鄭。旬有七日,鄭人卜行成不吉。卜臨于大宮,且巷出車,吉。國人大臨,守陴者皆哭。楚子退師,鄭人修城,進復圍之。三月克之。……退三十里而許之平。潘尪入盟,子良出質[2]582-583。
這里明確指出,楚圍鄭歷時數月。而楚國興兵則在“荊尸”這個月,這個時間恰好在“十二年春”到“夏六月”晉國救鄭這個時間跨度之內。換句話說,楚國在三月份發兵,這里的三月即“荊尸”,相當于周正的三月。
確定了“宣公十二年”的“荊尸”是楚月名,那么《左傳》莊公四年的“四年春,王三月,楚武王荊尸,授師孑焉以伐隨”這句話也就不難理解了。此處的“荊尸”依然指楚月名。我們懷疑“莊公四年”中的“王三月,楚武王荊尸”中的“荊尸”可能是旁注誤入正文。推測此處的“荊尸”當是時人看到“宣公十二年”出現“荊尸”一詞,故而在此處的“三月”旁用楚地特有的月名“荊尸”注出,以示標記和區別(詳見下文)。在后來傳抄過程中,旁注誤入正文。類似例子在先秦文獻中比比皆是,無需贅言。
當然,“四年春,王三月,楚武王荊尸,授師孑焉以伐隨”也可考慮倒文所致,即此句本應作:“四年春,王三月,荊尸,楚武王授師孑焉以伐隨。”但如此一來,則“王三月”之后再跟一個月名,為先秦文獻所未見,故不取。
據王勝利先生研究,楚國有一套獨特的歷法,其中楚國的“冬夕”相當于周正的冬天十二月,楚國的“夏尸”相當于周正夏天的四月[19]68。李學勤先生甚至推算出楚國的“荊尸”相當于周正的三月[11]17,也即《左傳》的周“王三月”楚“荊尸”(詳見附表)。

由上述出土文獻例子可知,先秦時期,齊楚兩系出土材料都使用代月名,且從春秋一直沿用到戰國。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左傳》中的“荊尸”就是秦楚簡牘中的“刑尸”。那么曾憲通先生所認為的楚國月名起源自春秋[4]99,當可憑信。
最后,我們就“荊尸”為楚國月名,卻出自晉人之口這一問題稍作解釋。據王勝利先生研究,“特殊的楚月名可能本屬于一種使用周正的歷法”[19]68,“即楚國曾經頒布過這種周正歷法;后來,當楚國改用亥正歷法的時候,這套特殊月名被繼續使用在新歷中”[22]27。這就是說,所謂的“荊尸”這個月名,并非楚國獨創,應是源自于周。若此說不謬,晉人說話使用“荊尸”一詞便是很自然的事情。同時,上文已經指出,《春秋》經傳中的“夏時冠周月”的現象。更為重要的是,“宣公十二年”中若用“三月”而非“荊尸”敘事,就會出現如李學勤先生所說的那種情況,即這個“三月”既可以表示“王三月”,也可以表示“三個月”的時間跨度[11]18,而楚國興兵伐鄭,又恰好超過三個月,二者極易混淆。為避免歧義,《左傳》用“荊尸”特指第三個月顯然更為妥當。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左傳》成書后曾長時間在楚地流傳。孔穎達引劉向《別錄》云:“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吳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鐸椒。鐸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張蒼。”[23]2據《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鐸椒為楚威王傅,為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24]510,卷14·十二諸侯年表楊伯峻先生即認為,《鐸氏微》所本即是《春秋》和《左傳》[6]34-36。可見,《左傳》在楚地流傳過程中,原書的一些詞語有可能被楚人改寫成楚國特有的詞語。那么,《左傳》中出現一些特有的楚地名詞實屬正常現象。

附表(周正月份與楚國月名對照表)*此表格根據王勝利和李學勤先生文章觀點整理而成。參看王勝利:《再談楚國歷法的建正問題》,《文物》1990年第3期,第68頁;王勝利:《獨特的楚國歷法》,《理論月刊》1994年第9期,第25-27頁;李學勤:《〈左傳〉“荊尸”與楚月名》,《文獻》2004年第2期,第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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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紅]
AlsoDiscussionontheWord“Jingshi”inZuozhuan
TANG Zhi-biao1, RUI Zhao-kai2
(1.Center for the Study and Application of Chinese Characters,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062,China; 2.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The word “Jingshi(荊尸)” appears twice in the Book ofZuoZhuan. Duyu regarded it as military tactical deployment,after which many scholars believed that this statement. While other scholars put forward new ideas such as “Zhengfa(政法)”,“Name of the Month”,“Military”,“Sacrifice”, “Military Mobilization” and so on. In the various of views,all the other views do not comply with the history facts except the “Name of the Month” statement.
ZuoZhuan;Jingshi;Name of the Month;Unearthed Documents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6.026
2017-06-22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12QN044);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3YJC740085);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5BZS046);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16JJD740009)。
湯志彪(1977-),男,廣東廣州人,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副教授,歷史學博士;芮趙凱(1991-),男,江蘇溧水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
K877
A
1001-6201(2017)06-013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