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杰 高有鵬 周曉燕等
尋找烏托邦:男人的故事—關于《戰狼Ⅱ》的討論
王 杰 高有鵬 周曉燕等
王杰(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教授)《戰狼Ⅱ》于2017年7月27日在中國內地上映后引發熱議,該片具有國際化視野,值得討論,但我既不想從主旋律的角度去解讀它,也不想簡單質疑它,畢竟這兩極均不是討論理論問題的角度,我希望能把電影和社會生活,以及我們的生活經歷融合起來,找到屬于我們自己的討論角度。
高有鵬(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今天是9月3日,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2周年紀念日,在這個日子里,我們來討論《戰狼Ⅱ》格外有意思?!稇鹄洽颉吠ㄟ^敘述非洲撤僑的故事,表明中國在國家實力進入世界前列之后,天下意識得到了復興,這對現在中國國內相對狹隘和扭曲的民族主義而言,是一種文化矯正和修復,也是對中國夢的一種積極的回應。
王杰:現在都在講人類的起源,有一種說法認為人類是從非洲走出來的。
高有鵬:是,這就是寓意,其中的寓意就是拯救人類的天下意識,這種天下意識表現在《戰狼Ⅱ》中就是“我救的不僅是中國人,是所有應該被救的人”?!稇鹄洽颉匪憩F的中國人的擔當具有合理的民族主義特征,不像美國的特朗普所提出來的白人至上,白人至上是典型的狹隘民族主義。所以,我認為中國的英雄神話從《戰狼Ⅱ》重新出發,英雄主義的夢想在這部影片中得到了一種復制,影片與大禹治水、盤古開天等典型的神話一樣具有拯救天下的情懷和濃郁的神話主義特征,可以說,《戰狼Ⅱ》把超越現實和超越人的主體這樣的理論問題放大到一種極致,形成一種對人的心靈的震顫作用。
王杰:《戰狼Ⅱ》把“中國夢”具體化了。
高有鵬:中國夢就是中國的神話英雄主義,或者叫中國神話主義的再生,在全球化語境下,我們要對這個夢想有新的認識和新的應答,而《戰狼Ⅱ》就是對中國夢的一種全新的應答,它具有一種放大中國夢的視角,把中國夢放在全球化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下去表現,回歸中國神話中的天下情懷,拯救人類于水火之中,警醒人們個人的前途命運與民族的平臺、民族的胸懷關系密切,并促使反法西斯文學的世界格局漸漸地融合于我們的身心,啟迪更多人思考“文藝如何使國民性爆發”等問題,畢竟,當代文藝作品若只談本民族的危難和責任,就太狹隘了。

電影《戰狼Ⅱ》
王杰:高老師把《戰狼Ⅱ》放在全球化這個文化背景下講,一下子就把這個問題講得很有意思了。今年,主旋律電視劇連續劇《人民的名義》和主旋律電影《戰狼Ⅱ》一開始均不被看好,但后來都引起熱議,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影響,怎么來解讀?我認為,高老師從神話角度去解讀,這是一個很好的思維,但神話是一個大的思維,我們還得把它再具體化。我想通過《戰狼Ⅱ》同《刺客聶隱娘》《血戰鋼鋸嶺》《老炮兒》等其他電影的比較來談談切身感受。我認為可以把《戰狼Ⅱ》歸入中國武俠類型片中,武俠片是中國功夫片的一種形式,而中國在國際上最成功的類型片就是功夫片。功夫片的特征就是“打”,“打”貫穿全劇。《戰狼Ⅱ》主張“把對手打回去”,這跟《血戰鋼鋸嶺》《皮繩上的魂》和《刺客聶隱娘》所主導的放棄抵抗,主張非暴力主義是不同的。我認為不抵抗主義和非暴力主義雖然有它的合理性,但是從現實角度來看也有它的弊端,或者說有它的意識形態根源。我覺得《戰狼Ⅱ》主導的“把對手打回去”的理念,提出了一種新的人生態度,其基本理念是對現代性、二元對立、歷史悖論等的辯證態度,這是一種超越了抵抗和放棄的辯證態度,有一種新的東西在里面,把中國人自甲午海戰以來的郁結表達和釋放出來了,觸動了當代中國人的情感痛點,這也是《戰狼Ⅱ》在國內票房如此之高的重要原因。其實,2015年上映的《老炮兒》也是在“打回去”上觸動了觀眾的這個點,只是《老炮兒》的格局不如《戰狼Ⅱ》大;從神話學的角度講,《老炮兒》還公開祭出烏托邦,即聚義廳,但可惜他就沒有像高老師剛才講的,它不是放在一個天下的大格局中來敘事。敘述歷史既要大框架,又要放到具體的實踐中間,對此,我覺得《戰狼Ⅱ》是一個比較好的個案,它能夠把這種大的問題,小的問題結合在一起,因為,如果光有大的問題,沒有把小的問題呈現出來,電影最后可能也不會成功。
張永祿(上海政法學院副教授):我認為可以從兩個方面聚焦討論《戰狼Ⅱ》,一是為什么吳京以前的片子沒有受到大家關注,而現在《戰狼Ⅱ》能夠成為現象級影片,這50多億的票房是誰貢獻的?第二,《戰狼Ⅱ》中的民族主義問題。《戰狼Ⅱ》的火爆是天時地利人和諸多因素促成的,比如中印對峙,八一建軍節軍演,再加上暑假檔期。據大數據觀察,《戰狼Ⅱ》的國內主要觀眾群聚集在北京、上海、深圳、廣州,其次是重慶、成都,再者是杭州、武漢,尤以年輕女性偏多。從都市女性情感結構角度分析,我覺得《戰狼Ⅱ》呼應了都市情感結構中尋找男子漢的一種情感,它切合了這種集體無意識的表達。畢竟,這幾年來銀幕上小白臉形象,文弱形象太多了,而吳京是學武術出身,后來又去中國特警隊訓練了兩年,他所有的動作都是真打,而且玩槍動作很到位。另外,《戰狼Ⅱ》盡可能貼近現代都市女性的情感需求,比如為了尋找愛情去冒險,很生活化,到了敘利亞遇到朋友受難,他講究江湖義氣拔刀相助,所有的切入點和老百姓的日常情感很切合,再后來,又因為他朋友的媽媽在工廠里面,他既救了朋友的母親,同時也完成國家任務,把民間情感和國家正義情感融合在一起,實現了家國同構,達到了高老師說的天下情感的高度,展現了國際主義情懷,大格局地表現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擔當。
王杰:就陽剛形象塑造而言,我認為跟《戰狼Ⅱ》對抗的是滿屏“小鮮肉”的《建軍大業》,這兩部片子都是八一前放的,原來大家看好的是《建軍大業》。
高有鵬:陽剛形象的塑造其實是一脈相承,比如《北方的河》《黑駿馬》《平凡的世界》里都有,所以我認為《戰狼Ⅱ》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一種自然銜接,它把因急于建設意識形態的新話語而斷裂的文化又銜接了起來,把100多年來我們這個民族被壓迫,被帝國主義列強奴役的情感釋放了出來。
王杰:中國功夫片中的男主角總體上還是陽剛的。其實,我覺得現代性對男性具有一定的壓迫性,畢竟工具理性的要義就是服從,一級一級地服從才能保證高效,但如果一個男人完全以服從為第一,他的陽剛之氣肯定不能充分發揮出來。
張永祿:所以,脫下了軍裝以后的冷鋒就開始實施對抗,觀眾看了就解氣,把受現代性規則壓抑的這種無意識的情緒通過觀影釋放出來,另外,《戰狼Ⅱ》是把熱兵器和冷兵器結合得很好的一部動作片。
王杰:之前的很多中國武俠片是往前追述的,好像覺得古人就能超越現實,包括候孝杰的電影《刺客聶隱娘》用的唐傳奇題材,其實要回到過去是回不去的,可是,吳京他轉過身來了,他搞的是最先進的技術。不過,我覺得《戰狼Ⅱ》中有一個冷兵器,就是毒箭,一旦射中立馬就死,我覺得這個東西好像有點夸張,有這么毒嗎?可能也需要這種設計,不然過渡不了這個環節,同時,也印證了神話是奇跡,有奇跡才有神話。
王真(《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編輯部編輯):這部電影讓我們看到中國強大了,人民因為國家的強大而得到了實惠,從這方面講,電影是正能量的,接觸到了我們內心想看到的東西。我希望拍第三部的時候,感情戲上面可以更細膩一點。第二,影片中換槍聲,爆炸聲非常密集,顯得很嘈雜,雖然這樣可以把情節節奏帶動得很快,扣人心弦,但好的電影還是應該張弛有度,可以借助更多的音樂舒緩節奏,比如在山洞里治療那一段的音樂《風去云不回》就很好,可惜這樣的聲像組合并沒有貫穿全片。第三,我希望在第三部中看到主角冷鋒性格的成長,他不能始終是一個高大全的完美形象,應該像三號人物,那個公子哥一樣,在影片中有一個成長的過程。第四,非洲的國家形象呈現過于混亂和落后了,在這方面可以處理得更高明些,雖然這在神話領域還是可以說得通,但全片畢竟還是立足于現實,講的主要是當代可能會發生的情況,同樣的,對強拆情節的設計也存在類似為推動劇情發展而設計痕跡過于明顯的情況,現實生活中挖掘機絕不會囂張得架到軍屬頭上的,現在的中國應該不會讓英雄這樣流血又流淚的事情發生的。
周曉燕(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博士后):《戰狼Ⅱ》的成功是題材的成功,并非藝術形式的成功,也就是說,影片止步于激發觀眾單純、原始和自然的愛國情感,太多打打殺殺場景和大喊大叫的聲音,這種過于直露的情感是非理性的,有較為明顯的自然主義創作傾向,并不是高級的藝術作品所需要的審美情感。不過,從聲像組合的藝術性角度而言,《戰狼Ⅱ》中,吳京親自演唱的電影推廣主題曲《風去云不回》舒緩細膩,緩解和沖淡了由題材所激發起的觀眾的興奮激情,觀眾的緊張情緒在簡單、空靈、舒緩的吉他旋律,以及冷鋒和龍小云的親密愛情的幻象中得到緩解,這種聲與像的藝術加工形式,有些類似托爾斯泰所推崇的“像寫鮮花那樣去寫死刑”的形式創作手法,引導觀眾產生了一種不同于單調的自然情感的“既緊張又平靜”的混合情感,使大面積蔓延的、沒有節奏感的自然情感得到了短暫的控制、回旋和緩解,產生了審美情感和藝術性;只可惜,影片中類似這樣的聲像蒙太奇并不多,客觀上削弱了電影的藝術性。
高有鵬:作為一個神話主義的實驗,《戰狼Ⅱ》滿足了大家的大國情懷和天下意識,自有它成功的地方,但在民族主義表達方面,自覺不自覺的流露了某種極端化情緒。比如說工廠主對中國工人的態度,以及他馬上糾正說這個非洲孩子也是我們要保護的,有意識地把它納入正義,但又掩蓋不了中國人至上的思想,一開始就進入了民族主義的悖論之中,可如何克服的,電影無能為力,所以又加上了另一個情節,讓一個非洲的孩子來當一個符號,去稀釋這種民族主義的狹隘性。當然,民族主義還是需要的,因為情感利益所在,只是利益是有條件的,需要中國的可持續發展。尋找英雄或者男子漢是人類文明對自我超越的一種神話主義表達,這種“尋找”在每個時期都會出現,尤其在今天的中國,《戰狼Ⅱ》向我們提示了一個問題:我們應該警惕自我膨脹,對民族主義可能產生的負面因素,不能放松警惕,畢竟民族主義帶有爆發性和非理性因素,我們不能僅僅從民族利益出發和從情感利益出發而把它給絕對化。所以,我認為未來的《戰狼Ⅲ》如果不進行很好的文化修復的話,很難再成功,畢竟它與電影《007》系列不一樣,《007》走的是人的個案路線,是人的犯罪,而生活中人的挫折和犯罪以及情感缺失等一直在發生??傊稇鹄洽颉房梢钥醋鲆环N從簡單的審美到高度的審美精神文化的的美學過渡,也許,真正顯示大國情懷的,很可能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件,而是生活中樸素的情感和事件,這也是《戰狼3》需要嚴肅考慮的問題。

電影《戰狼Ⅱ》
王杰:是的,諜報人員和特種兵還是有區別的,對特種兵而言,只有打才有戲,一旦純比拼智慧的時候,特種兵就用不上了,所以,相對而言,《戰狼》的空間還是小一點。而《007》的主角不是一個人,而是不斷地換人,所以我覺得《戰狼Ⅱ》應該是公司的品牌,而不是吳京的品牌,如果變成吳京的品牌,空間就太小了。
張永祿:所以它在美國的票房就不高,基本是國內觀眾作出票房貢獻。好萊塢電影的成功首先是編劇的成功,好萊塢每年大概花50億美元去全球購買故事,把這些故事進行組合,然后再競選商品思路,所以,一部片子從編劇到制作都是很長時間的。
王杰:好萊塢的類型片理論已經很成熟了,吳京也是按照這個來做的。但無論如何,《戰狼Ⅱ》還是提出了一些值得中國文藝理論和創作領域去共同思考的一些問題。
石甜(比利時荷語魯汶大學博士生):神話主義其實也是一種信仰,你要相信它,才能實現它,即神話有靈,信則靈。我在國外聽到有一些國外的評論說中國參與了對非洲的新的掠奪,這部片子給出的回答不是這樣的,我們是兄弟,我們是去幫助他們的,所以那個小孩管吳京叫干爹,這個也可以看作一種話語的轉換。因為在英語和法語當中干爹通常是教父的形象。
胡漫(上海交通大學博士生):我主要從批評的有效性這個方面談談,我之前認為豆瓣還是比較客觀的,從這部片子發現也不是這樣,受資本的沖擊,豆瓣并未能夠遠離資本的運作,不過,我還注意到一個現象,豆瓣有幾個非常棒的影評家對這部電影不置一詞,其實不表態也是一種表態,只不過是需要我們進一步去解讀,這又使我在大數據下談批評有效性的時候,又有一點信心了。還有一個我想談的是主旋律藝術,“文革”時期,全民推崇主旋律文藝,“文革”過后,作品的藝術性占據了最高點,主旋律作品不僅少有市場價值,評論界的評價也不是很高,一直到了幾年之前,情況還仍然是這個樣子。而這幾年,中國的民族情緒高漲,當然,民族主義現在在世界大范圍內都是一個新的高潮,不僅在中國。我覺得,應該是開始反思民族性問題的時候了,我們的民族性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如果我們沒有這種反思的精神,或者說只是被這種世界民族主義大潮流裹挾下去的話,將會很危險。
王杰:民族主義問題是這個片子的關鍵問題,2008年我在英國跟伊格爾頓討論過相關問題。西方有一個基本的公式,就是民族主義加極權必然走向納粹,可以說,中國從現代化開始以來,民族主義就存在著,毛澤東也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因此我關注這個問題。伊格爾頓說民族主義本身不是一個對和錯的東西,有好的民族主義,也有不好的民族主義,我覺得他這個觀點很新穎的。我認為我們要在具體的語境中去分析,在具體的意識形態功能中來判斷它好和不好,總之,對民族主義的評價問題不能簡單化、公式化。
張永祿:民族主義不要也不可能,因為我們國家每次在遇到重大問題,都是在用民族主義建構民族心靈和社會情懷。
唐功林(上海交通大學本科生):我覺得暴力、血腥元素在這部電影里面展示得有點過度,在意識形態輸出方面也太生硬了,鏡頭語言給我一定的壓迫感。
王杰:對,整個現代化過程必然有民族主義,馬克思晚年的筆記可以稱為人類學筆記,也可以稱為民族學筆記。中國人既要走西方現代化的東西,又要走一條自己的路,這是很難的,但很重要。我現在最期待的是中國出現雙贏作品,既是類型片,又有很好的藝術性,西方已經有這樣的片子的,也得過金獅獎和金棕櫚獎?,F在,中國的電影還是作坊式的,還沒有真正成為大產業。不過,就《戰狼Ⅱ》而言,成龍的視野就不如吳京好;一部電影的熱映,除了它符合這個時期的情感需要,還有它的整個氛圍,如果內因、外因正好處在這個時候就產生了一個典型。在我看來,侯孝賢他也想這樣,他拍了十四年,拍出來的時候適逢臺灣大選,雖然臺灣大選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契機,但沒有世界性。而且他的拍攝方式很多中國人不習慣,看不懂,覺得他搞得太先鋒了??梢哉f,侯孝賢他就完全不用類型片的理論,他全部用先鋒派的理論。
尹慶紅(上海交通大學講師):《戰狼Ⅱ》是一部學習好萊塢制作的成功的類型片,從講故事這個方面來說,它應該是國內功夫片中講得最好的一個,它一環緊扣一環,觀眾看得很過癮。不過,這部電影依舊沒有辦法在國外獲得票房,這肯定就有問題了。我的觀點就是在“怎么傳遞價值觀”上出了問題,影片傳遞的家國同構,大國榮耀的價值觀念本身沒有問題,但讓別人看了不是很舒服,不是很愿意接受,或者說它的情感表現的邏輯還是黃飛鴻那樣一個路線,即中國現在也強大了,原來被人家打,現在我強大了,我打人家了,即還沒有超越這個情感邏輯。從人類學的角度上看,這是表征跟被表征的問題。另外,影片把非洲進行了某種想象化處理,又是病毒流行,又是反政府軍暴動,非洲人不會認可這樣的表現,也不能被更廣泛的接受,讓人看了不舒服。
王杰:電影如果要在中國成為真正的城市文化工業,它一定要有理論,光靠摸索只能偶爾出一個這樣的作品,所以,中國電影的路還很長。主旋律電影和類型電影生產方式的如何結合就是一個理論問題,主旋律作品如果只拍領袖人物,那就容易把自己限制住,比如毛澤東的形象和故事幾乎就沒有可能納入到功夫片的生產方式中去,所以,西方電影理論認為類型片一定要用邊緣人形象,因為邊緣所以才最有活力??傊?,中國神話和中國文化的類型化表達,或者說產業化表征是電影《戰狼Ⅱ》觸及的理論問題,也許這是我們的理論可以開始的地方。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當代美學的基本問題及批評形態研究”(15ZDB023)階段性成果。
文字整理:周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