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馳疆


他說,工作很累,也有遺憾,但能站在全世界最大的舞臺上成長、堅守,也是幸福的一種
人物簡介:朱軍,1964年出生于甘肅蘭州,1991年進入甘肅電視臺,1993年主持中央電視臺文藝節目《東西南北中》。1997年開始,連續21年主持春節聯歡晚會,并憑借《藝術人生》等節目拿下金話筒獎、金鷹獎等獎項。今年10月,由其主持的《中國民歌大會2》開播,奪得國慶期間綜藝節目收視冠軍。
很少見到這樣的朱軍——臉有點腫,眼圈有點黑,伴著咳嗽,看起來很疲憊。
“我今天早上5點才睡。”他說,“一直在和團隊討論新節目的事兒。”
“什么樣的節目?”
“現在還不能透露,只能說是全新的,從舞臺設置到節目模式,都是全新的。”他停頓半刻,說,“到了我這年齡,是該做更多有分量的節目了。”
這兩年,朱軍雷打不動地主持著春晚,在按季播出的《藝術人生》坐鎮,在音樂節目里當了回“導師”。這個“十一”假期,他又主持起《中國民歌大會2》。這檔民歌節目播出8期,收視率穩居同時段冠軍,微博話題閱讀量突破3.4億,朱軍個人發起的節目子話題閱讀量更是達到了9.4億。對一個沒有明星參與的節目而言,實屬不易。
看起來已經在主持的世界里游刃有余了,朱軍卻說:“我依然在找一個屬于自己的,或者叫適合自己的方向。”他也想過停下來。“我經常給自己寬慰,行了吧,春晚恐怕也沒人能破你紀錄了,21年,夠了。現在躺在原來的功勞簿上也可以了,洗洗睡了也無所謂。但轉念一想,我才五十出頭,就在這等著退休?觀眾饒不了你,自己可能也饒不了自己。所以還得往前奔。”
往前奔的動力,一部分來自于危機感,而且是復合式的危機感,各種焦慮情緒在知天命的年紀交織而來。
兒子今年中考,他焦慮。“我不知道該怎么去告訴他。孩子的壓力我能感受到,他焦慮我也焦慮,但是你又不能給他撤火,說孩子沒關系,考成什么樣都行。他不行!社會就是這樣,不讀書不行!”他想讓兒子別學了,又覺得會把孩子害了;但看著兒子這么學,同樣感覺在害他。“真的沒辦法,只能等他學一段后帶他出去玩一會兒,讓他精神上放松一點。”
面對媒體形勢的劇變,他也焦慮。今年他特地數了一下,上世紀90年代初進入央視的主持人,如今就剩他和張澤群,身邊的搭檔有的功成身退,有的轉戰幕后。“坦率講我們都有誘惑,好多橄欖枝伸過來,那家伙,都誘惑得不得了,動不動就是高薪什么的。要堅持不容易啊,但是我特不愿意說得了便宜賣乖的話,大成靠平臺,我站在世界最大的舞臺上,這也是幸福的一種。”
《藝術人生》邁入第十七個年頭,他更焦慮。他是這個節目的制作人兼主持人,親眼看著它經歷起步、輝煌、質疑和瓶頸。今年,《藝術人生》的播出頻率基本上是一個月一集,“隨著播出年限的推移,節目的老化,嘉賓的枯竭,《藝術人生》再做下去也會受到許多客觀因素的限制。”朱軍說,“審美的疲勞是不可逆的。”
對朱軍來說,《藝術人生》的意義重大而又復雜。2000年剛做這節目時,娛樂圈的浮華風氣才有點苗頭,“很多年輕人覺得去參加一次選秀、一個PK就功成名就了。我就想通過講老藝術家或者成功明星的故事,讓大家看到他們背后必然的智慧和努力”。節目里,他用一包黃土弄哭了陳凱歌,解開了孫悅對父母離異的心結,讓陳坤吐露對去世姐姐的愧疚……還有常香玉、傅彪、陳曉旭,都把人生最后的亮相獻給了《藝術人生》。節目收視率始終位居央視前三,“最火時一期嘉賓可以成為一個星期的話題”。2005年前后,朱軍因為《藝術人生》拿遍了全國所有的主持人獎。
但節目也讓朱軍幾次陷入質疑的漩渦,其中就包括對他美化嘉賓和過度煽情的批評。前段時間他看到一篇文章,大意說《藝術人生》太過于包裝化,把嘉賓的毛病、缺點統統掩蓋掉了。但朱軍覺得這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他給一些嘉賓做節目時,對方有一句話若說得不合適,他會提醒一下:能不能重說一遍?“我覺得這是一個公眾媒體的節目,一定是要具有教化和引領作用。”
“有想過終結這個節目嗎?”
“到目前為止也沒說停播,但我希望自己還有節目組能冷靜下來,沉淀一下、梳理一下。”
打從心里,朱軍并不想停掉《藝術人生》,或者說這個節目已成為他的某種使命。“我們努力建立了一個中國當代藝術家的檔案。每當有老藝術家謝世,我看到《新聞聯播》上用的都是《藝術人生》當年的資料時,心里就會有一份危機,真的想在他們有生之年把最精彩的故事留下。”他始終記得2003年,豫劇大家常香玉上《藝術人生》,特別動情地對他說:“我是來謝幕的。”
那一刻,他感受到的是巨大的感動和沉重的責任,直到今天依然記憶猶新。
年輕的時候,壓力一大,朱軍就邀三五好友喝一場大酒,徹底把自己灌醉,睡一覺起來一切也就都過去了。“但現在不行,胃也差了,不敢那么喝了。”如今,他排解壓力的方式,是畫畫。
他中學開始學畫,后來到處奔波也就放下了。12年前,他終于在北京買了房,有了一間自己的書房。“買了點筆墨紙硯放那,閑來沒事就拿起來畫,突然覺得內心的東西并沒有走遠。”
他成了范曾的關門弟子,但拜師過程頗為曲折。范曾先是屢次拒絕,之后又布置了許多費工夫的作業,諸如臨摹《八十七神仙圖》《屈原遠游圖》等。后來朱軍問師父為什么接納了他,范曾回答:“因為這些都是需要下笨功夫的作業,你在主持這個行業干到這份氣象說明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肯下笨功夫,就沒有成不了的事。”
現在,師父的話成了朱軍自我鞭策的警句。“03、04年的時候,我的節目、事業都特別好,內心就開始得意起來。”2004年的春晚,在最后零點時,朱軍把猴年說成了羊年,這成了他職業生涯中最大的失誤。“那個年過得特別不好,但我越來越覺得,老天爺就是在用這樣的方式提醒我,不要自作聰明,不要有一絲懈怠,要下笨功夫。”
“我特別浮躁的時候,看什么都覺得不舒服。有幾次,我就去到剛來北京時租住的那個地下室,把車停在馬路邊上看著。地下室里來來往往,我告誡自己,20多年前,你是他們中的一員,大冬天沒地方洗澡,只能把手臂洗干凈,脖子擦干凈去見人。現在日子好了,有車有房,內心就不安穩了?你不還是那個朱軍嗎?今天的你跟昨天沒什么區別。這樣跟自己說說話,人就冷靜了。”
畫畫,讓朱軍變“笨”,也讓他找回了許多記憶。他畫了大量人物畫,主題大多與藏區有關,那是他年輕時最深刻的經歷。朱軍生長于西北,17歲入伍當兵,跑到青海的海北州農場支農。農場很大,人站在田地這頭,那一頭就是地平線。每天給4行油菜除草,一上午從這頭走到那頭,一下午從那頭走回來,一天就結束了。
“當時部隊沒有營房,我就住在一個藏族老阿媽家里,跟她生活了3個多月。后來她聽說我們要走,天沒亮就起床了,給我下了一碗青稞面。藏族的青稞面不是用搟面杖做的,是用手一條一條搓出來的,那一碗面我吃得特別香。這碗面就是她對我的不舍和祝福。”朱軍有幅名叫《雪中祈福》的作品,畫的就是這位房東老阿媽,他說:“畫畫時想起藏區里的時光,就覺得安靜。藏人內心很從容,按時髦話講,他們心中有詩有遠方。在這樣一個匆忙的社會,那樣的眼神特別珍貴。”
主持節目時熙熙攘攘、燈光閃耀,畫畫時關起門來安安靜靜,這兩件事在朱軍的生活里相互補充。“工作這么多年,我很多棱角被磨平了。我特別不愿意把自己磨成一塊鵝卵石,但生活不經意就會讓你這樣。所以畫畫就是我鋪開宣紙發泄所有情緒,記錄所有回憶,找回自我的東西。”
不論是央視還是地方臺,今天人們說起主持人,想到的依然是十幾年前活躍的星光燦爛的那一代。為什么新主持人越來越難脫穎而出?朱軍說有兩個原因:“從大方面講,媒體環境不一樣,我們那時比較單一,人們回家只能看電視,主持人容易出名;從小方面看,人的經歷不一樣,我年輕時干了好多事,真的特感謝那段時光,生活給我上了那么大的課,內心變得很豐富。”
對朱軍來說,第一堂課就來自于家庭。“我小時候撿了一個雪花膏的瓶子,拿回家洗干凈擺著,還挺美。我媽看到后打了我一巴掌,說:撿來的都不是你的,真喜歡自己去掙!”這種嚴格的家庭教育讓朱軍成為拼命又謹慎的人。1993年,早已在甘肅家喻戶曉的他開始北漂,住過地下室,坐過冷板凳,在央視每天打水、擦桌子、遞盒飯;1997年他第一次主持春晚,直到直播開始也沒敢和家里說自己要主持;壓力最大的幾年,他夢到過話筒不見了,或者節目快要開始了,半夜驚醒披上衣服就往外跑……“人家開玩笑說你要是想累的話就去電視臺,那里拿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干我們這一行,你只能拼命,只能時刻準備著,就這樣你也未必能贏。”
過程要一絲不茍,但結果可以淡定看待。“我真的不是一個很在意外界評價的人,這可能和個人經歷有關,我很小就經歷過很多同齡人不可能經歷的事。”年輕時,他隨著部隊執行特殊任務,看到許多生命無常,“中午還在一起吃飯的戰友,下午執行任務就沒回來,再見到就是一捧骨灰”。這些都讓他對成敗、得失有了更坦然的態度。
盡管如此,在備受爭議的那幾年,他還是有了些波瀾。他一面讓自己多點“阿Q精神”,讓想法積極起來;一面也自我提醒:做人要低調,不要當孔雀。“云南人把那種特別張揚的人叫孔雀。孔雀開屏時,你在正面看特別美,到后邊就不能看了是吧。人也是,你尾巴搭著的時候什么也看不到;尾巴翹起來了,美是美,但也把最隱私、最丑陋的東西全撅在外頭了。”
這些年他開畫展,從北京一路開到臺北。畫展名字原本想用“若木”二字,因為“折若木以拂日”,霸氣、逍遙。范曾看到后問他:“若木?你想干什么?”朱軍回過神來,把若木改成了杜蘅,那是種很不起眼的小草,少可入藥,多可致毒。
他說:“杜蘅挺好,有著豐富的功用和頑強的生命力,我希望自己也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