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有云
清晨拉開窗簾,白茫茫一片。昨夜,德令哈下雪了。
在青海,在高原的冬天,下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兒。
在我的記憶中,青海的雪年年都在下,一直下到了今天。
窗外,雪還在紛揚。
“今日德令哈大雪。”給遠在海口的朋友發一微信。
“雪對我來說已是很久遠的記憶了!”朋友如是回復。
朋友早年在青海讀書、生活、工作過,她如此的感嘆是可以理解的。她有著對雪的親切記憶,更有著對雪的強烈懷戀。是啊,對于一個在暖國海口已定居多年的人而言,雪幾乎成了一種杳渺不可及的虛構事物,它真的存在過嗎?它究竟在哪兒呢?
詩人昌耀說:大雪的日子不過是平常的日子。是啊,在青藏高原,大雪的日子的確是再平常不過的日子,不過,今早眼前突如其來的雪還是讓我吃驚了一下,因為我剛剛從南國杭州回來。11月中下旬的江南,雖已有了濃重的秋意,但依舊溫煦如春,好似高原初夏時節,暖風熏的游人沉醉,那能看得見丁點雪的影子呢!在自然地里方面,東西地區的反差是顯而易見的,那么,在文化地理方面呢,其顯著的差異就更復如是了。宋代詞人柳永如是描繪江南:“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可謂寫盡了江南的富庶與繁華。至如今,時光已流逝千載,幾經風雨滄桑,江南依舊富庶,依舊繁華。在我看來,富庶繁華了千年的江南是沉重的,乃至是臃腫的,她繁盛的軀體上附著了太多的人文記憶。江南幾乎沒有純粹的自然,江南茂盛的自然里浸透了文化的汁液,填滿了故事的重量,在江南看風景,就是看人文,讀歷史,是并不輕松的。文化的江南是雍容華貴的,但也是步履沉沉的。因為江南的記憶太多,積淀太厚,你哪能輕松得起來?!與此相反,很久以來,我們青藏高原氣候惡劣,物產不豐,人口稀少,經濟落后,隨之文化也就沒像江南那么高密度、超長度、大體量持續發展了。但這并不意味著高原就沒有文化的孕育、積累和發展。人在哪些里,文化就在哪里。毫無疑問,這里也有文化,一種相貌品格、精神氣質與江南迥異不同的文化,它磅礴、宏闊、簡約、清晰,猶如高原秋夜星辰。如果說江南是一篇綿密優美的敘事散文,那么青藏高原則是一首粗獷高亢的抒情民歌。但這都是文化,都是文明結成的寶貴果實,雖形狀各異,滋味不同,卻各有千秋,很難區分其優劣高低。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文質彬彬”的完美境界也許就是一種理想,實難達到,我們的文化往往是處在“質勝文”或者“文勝質”的“過”或者“不及”的不平衡狀況。如此說來,近乎“文質彬彬”的江南就是文飾勝過了質樸的“文勝質”狀況,多少有些浮華;而簡括拙樸的青藏高原就是質樸勝過了文飾的“質勝文”狀況了,多少有些粗野。但無論是“文勝質”還是“質勝文”,都不是美學意義上完美的境界,都處在“過”或者“不及”的不完美狀況,都是有缺陷的,需要互鑒互補,不斷完善。更何況,文明與野蠻,先進與落后,從來只是相對的概念,甚至就是偏見與誤解的結果。在整體性上,文化或者文明,只有差異而沒有優劣,而就是其珍貴的差異性才促成了文化和文明兼容并包,精彩紛呈的多元化、持續性發展。任何一種文化或者文明,如果唯我獨尊,固步自封,失去交流對話,互鑒互補,便會自生自滅,注定是沒有前途的。
我們人類,都是自然的孩子,更是文化或者文明的孩子。僅有自然,我們與禽獸無異;僅有文化,我們將失去根源。我們既需要自然的家園,更需要精神的家園,自然和精神,恰似身體之兩足雙手,不可或缺,否則即為殘缺不全。青藏高原雄渾粗糲的自然稟賦賜予了我們純凈的天空,遼闊的大地,清澈的河流,也留下了史詩般悠長壯闊的文化傳統,更塑造了我們質樸無華的人文性格。我們生于斯,長于斯,或許還將死于斯。此生,我們以最深處的精神、神經、情感、骨骼去擁抱她、觸摸她、感覺她、夢想她、書寫她、塑造她,這就是我們的“宿命”,更是其使命,無可推脫。故鄉是不可選擇的或者是很難選擇的,故鄉在哪里,我們的情感就在哪里,筆墨就在哪里,語言就在哪里。
在這大雪紛飛的冬日,我又想起苦難而輝煌的詩人昌耀。來自湘楚一隅的文弱昌耀,在邊荒苦寒的青藏高原竟然奇跡般地存活了下來,在經歷了煉獄般驚心動魄的諸多考驗之后,他終究修成正果,以拓荒辟地般豪氣磅礴、力道深邃的詩行,完成了對龐碩無際青藏高原的宏大造型工程。我一直在想,是來自南方的昌耀,為何偏偏是他,而不是別人,為何如此卓越地完成了如此不可輕易擔負的文責大任?難道是他在南方的“文”與青藏高原的“質”之間,截獲了某種類似黃金分割般恰到好處的完美一點呢?!其間奧義,自然也是難得其解,不是隨便能言說清楚的。但無論如何,我們都是自然的孩子,更是其文化或者文明的孩子。
選自《綠風》詩刊2015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