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瑞
世間之“好”,最高級者莫過于不可言、不能言,也就是說不出來的“好”。比如作文,言別人所不能言,而又如別人意中所欲言者,才可算天地間真文字。再比如,觀賞書畫或攝影作品,并及一切感官之物,凡是能呼出“好”字者,必定是好的。可有些時候,耳目所及之處,讓你心里“咯噔”一下,一時竟不能張嘴說什么,只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嘖”“嘿”。這個“好”就高級了。魏晉玄學家在談論《周易》言、象、意三者關系時,其中有一說叫“言難盡意”,以此來形容世間之“好”,似感覺妥帖切題。倘若疊床架屋,再加上個“妙不可言”,似乎就更明了了。筆者以為,說“好”角兒之好,就得達到這一層。
角兒的“好”,表現于音和形,達之于觀劇者,即是耳和目。說到底,角兒在臺上塑造和展現的是劇中的人物,是一個完整的藝術形象。這就涉及了唱、念、做、打四工。京劇一門,講究無聲不歌,無處不舞。前者為音,后者為形。
先說音。只要在臺上出聲,即為音。凡有音,都視為歌。音,包括唱、念(還有哭、笑、悔、嘆等)。臺上的念白,名為念,實際也是唱。行內話講唱即是說,說即是唱。京劇的念白大概分韻白、京白、方言白、“風攪雪”(混合念白)幾種。無論何種念白,都應與唱一樣,聲音需發自丹田,而不僅是唇喉之音。過去伶界,唱、念都講究宮調,所謂宮調,也叫正宮調,就是比京劇的最高調門乙字調低一度。現在吃戲飯的不大講這些個了,也講不起。舊時這個調門是門檻兒,伶人不及宮調,便不準登臺。所以宮調也稱為“君調”,意寓此調為中央之調,意如北辰,群星拱之。
唱、念雖能及宮調,可音窄聲小也不行,臺下要么聽不見,前排就是聽見了,卻也如撕心裂肺,毫無圓潤悅耳可言,還不如聽不見。所以除去音高之外,還得大氣充沛、圓潤響亮,即所謂滿宮滿調,內行叫響堂。調門和響堂都有了,再加上頓挫抑揚,疾徐韻律,四聲皆準。這樣的“念”,分明就是歌唱。
形容角兒的“音”,劇評家有無窮詞匯,黃鐘大呂也好,響遏行云也好,聲如裂帛也好,繞梁三日也好,無非是說聲音動聽悅耳。既然言難盡意,不如另覓他途。筆者以為,“癮音”二字頗為省事。所謂癮音,即是聲腔聽著使人上癮,聽完一,想聽二;聽完二,想聽三。一旦沾染,終身難拒。這般讓人欲罷不能之音,就是癮音,即為“好”。
凡當得起癮音者,須三音皆備,即高音嘹亮而不窄小,中音堅實而不偏枯,低音沉厚而不板滯。除此三者之外,還要講吐字行腔,韻味氣口。僅就這些,人可感、可知、可學,卻難述其中奧秘。比如譚鑫培、余叔巖、梅蘭芳三位的聲腔,字字入人耳鼓,聲聲沁人心脾。把世間好詞都拿來形容,也一點兒問題沒有。而對于這類美妙之音,即或搜腸刮肚極盡描述,似仍失于干癟而欠飽滿,與其如此,干脆就叫它癮音。其實戲迷聽他們的腔兒,也確是回回都在過癮。不聽,則難受之極;聽完,則全身通泰,與煙癮、酒癮似并無二致。這樣一說,過去那些“譚迷”“余迷”“梅黨”就全然可以理解了。
再說形。“無處不舞”是說,角兒只要一登臺,即或站在那兒不動,都是在舞蹈。更甭說臺步、身段、工架、翻跌、撲打。所以,言及角兒的“好”,不可偏于某一工。角兒在臺上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形,反映于觀劇者,是用眼睛看,用腦子想,用心感受。它是觀劇者耳、目、心、腦對臺上劇藝的一個綜合感受。角兒在臺上是塑造人物,不是顯擺能耐。如果臺下只知看熱鬧而不知劇情人物,還不能算真懂戲,或者說還是外行。高級的觀劇家,是看角兒的技藝是否符合劇情身份,是否恰如其分。伶界有句老話兒,叫作“扮得不像,不如不唱”。所以好角兒之好在于“像”。
紀昀說過一句話:“某伶欲扮人妻,則先忘自己為男,貞淫喜怒,擬境于心,然后登場自合。”歐陽予倩也說:“飾節婦先正其志,飾淫婦先蕩其心。”紀昀是學問家,歐陽先生是劇家(也算伶人),二人語出一轍,都說忘記自己是演劇的至要一節。伶界徐蘭沅有一副對子是這樣說的:“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這二十二個字,思索起來頗費些腦筋。梅蘭芳先生把它簡化為八個字:“看我非我,裝誰像誰。”徐蘭沅先生享名不光是京胡一門,他對劇藝的諸多見解也為伶界內行嘆服。
三位所言涉及兩個層面,先是“像”,再是如何“像”。或者說先知道如何“像”,然后才能“像”,“忘己”“非我”都是這個意思。角兒的技藝不等于劇藝,技藝是本錢工具,劇藝是運用本錢把人物演繹鮮活的本領,技藝的運用,對于所演之人物,一要體其心思,二要肖其身份。運用過分與不及,均不算成功。論本錢,譚鑫培與同時期的孫菊仙、汪大頭(王桂芬)等相比并無優勢可言,可他會演。其過人之處是,他能把有限的本錢全部用來演活一個人物。他常言:“人之藝術各有短長,老角兒之可貴者,只是善用其長,不顯其短。”老譚口說老角兒,其實正合他自己。所以他的戲文武兼長,個個精當。可以說,前輩無此全才,后人不能學步。
楊小樓與尚和玉都跟俞菊笙學武生,論功夫嚴實,楊小樓不如尚和玉,可尚和玉一輩子也沒唱過楊小樓。尚和玉不能說不好,可他是亦步亦趨,以技藝為尊,至多落“堅實”二字。而楊小樓深諳技藝的根本是劇藝。別的武生在臺上亮相,和著鼓板鑼經,凜然一仰臉兒,確實沒毛病,可得好不多。而楊小樓總是事先站好,待鑼鼓響時,他不擰腰,也不特意仰臉兒,只是聳聳肩膀,動一動靠背旗,就算完事。而這種雍容大器并略微俏皮的勁頭,堪得“精美”兩字。至要之處,是他“像”。比如他演的《長坂坡》之趙云,英武氣度是趙子龍身份性格的核心。工架身段瑣碎,則缺軒昂;過于勇猛剛強,則少氣度。七進七出曹敵之陣,既不能顯得過于簡單容易,更不能有強弩力竭之態。這個筋勁兒火候的把握,不光需要瓷實的功底,還須有通靈的才智。楊小樓的高明是二者皆備,所以他的趙云位列神品,是活趙云。尚和玉的“堅實”之好,可言于口,楊小樓的“精美”之好,只能感于心了。
再一個如梅蘭芳。與其他三大名旦相比,單說一工,說不出梅先生哪兒好,可若論臺風扮相、塑造人物,梅先生是哪兒都好,無一處不好。他的劇藝,高級之處是“無處不圓”,其表演無任何雕飾穿鑿之棱角,演員與人物已化二為一。他在臺上的音與形,無一處是廢筆,全都圍繞著刻畫劇中人物而為。多一筆即是蛇足,少一筆則失之虧欠。梅先生在臺上演劇,既不“灑狗血”(離開劇情人物,做過分渲染性表演),也不“下剪子”(偷工減料)。他臺上臺下的功課,就秉一條,即“看我非我,裝誰像誰”,并且貫穿每一出戲之每一個人物,個個臻于爐火純青。其實萬事同理,即如儒家所言的天下之大本——中庸之道,不能過,亦不能不及。過或不及,都不是完美。就演劇而言,完美這個動態矢量的中庸大本,就是“像”。
音與形無輕重之分,須二者兼備。音好形不好或形好音不好都不能算好角兒。音與形還須合力,幾如榫卯,好音好形要相隨相扣。昆曲之所以繁難講究,其中一點就是音與形宛若一體。京劇也如是。其中道理緣于人的本能特征,常人說話時,總要有動作表情,比如哭訴時面部悲戚,玩笑時咧嘴開顏。倘若讓此二者相悖或分離,沒真本領恐難做到。臺上之音與形如同雄鷹之兩翼,偏廢其一,縱難翱翔于天空。音形都好,才能在塑造人物時游刃有余,當音則音,該形則形。音形相符,才算妙合。音形一旦支離,人物必然就碎了。縱令音形都好,至多是在臺上顯擺能耐,似與演劇關系不大了。
所以,角兒在臺上唱、念、做、表,一旦達到人人合一(指演員與人物合一),音形合一,形神合一,觀劇者不僅耳目片刻不得分神,心也得隨著臺上怦怦跳動。他們一旦忘我而進入劇中,時時會忘記喊好,或已喊不出“好”,幾如魂魄被人攝去。演劇家具有了這般本領,任憑誰說也是“好”角兒了。
〔選自《名家講中國戲曲》(插圖本),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