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祥平
命案情節
呂祥平
引子
趙家在湖北關一帶是富甲一方的首戶,究竟富到什么程度,一直以來誰也說不清楚。解放后大地主趙光壽被鎮壓,趙家大院被政府分給以前的長工,兒子趙承祖住進了長工住的磨坊。不久,一位長工——也就是后來的貧協主席——在墻壁上掛東西的時候,由于木楔不堪重負,與那袋東西一起掉了下來;掉下來的同時撬松了墻壁上的一塊青磚,從這塊青磚的背后露出了一個用棕櫚皮包了一層又一層的陶罐。這位主席覺悟極高,當即將陶罐原封不動地交給了鄉政府。據說,那個陶罐里除了幾張發黃的地契外,其余全是黃橙橙的金條。后來又有傳說,說趙承祖在挖茅坑時,一下子從磨坊地基下挖出了兩個用棕櫚皮包得嚴嚴實實的壇子,壇子里到底裝的是啥,趙承祖從未透露過,連他的兩個兒子趙富趙貴也沒聽到一星半點口風。后來又有人說有幾個頭戴黑色面罩的大漢闖進趙家磨坊,從趙承祖手里劫走了不少金銀財寶,當即令老頭子氣絕身亡。
幾十年來,關于趙家財富的傳說,越傳越玄,一直籠罩著一層又一層神秘的色彩。
1
隱隱約約一聲雞叫,接下來,遠遠地,一聲,又一聲。湖北關界牌嶺下的趙家灣就在這有一聲沒一聲的雞唱中,漸漸涂上了曙色。
趙富兩手正用勁的時候,被女人一把拽了下來。女人一邊揉著一對布袋似的奶子,一邊沒好氣地罵道:“喂不飽的狗啊你,拿這當干飯吃呢。你有個雞巴閑情我可沒有這個閑心!”
這一拽一罵,趙富便醒了。
趙富分明逮著碾滾子兩頭的木軸。那兩個木樁樁,讓他憋足了一身的勁兒,要不是女人把他的手拽下來的話,那道石碾子就已經讓他挪開了。如果女人再給他一點時間,讓他用鋤頭繼續挖下去,不出一袋煙工夫,那東西就順順當當地到手了。然而就在這關鍵時候,女人卻把他的手給硬生生地拽下來了,最終沒能讓他把好夢做完。
趙富覺得好不晦氣,心中不免悻悻然,想罵一句,一看,窗紙大白了,雞叫聲已是此起彼伏,而且尿脬也憋得難受,懶得罵。便夠起身,從床下捉起夜壺,把已經憋得有些迫不急待的陽具塞進去恣意汪洋地渲瀉了一陣,然后全身通泰地顫了顫,把夜壺往床底里一丟,這才披著襖子下床,到堂屋去了。
2
趙富偎在火爐邊,懶懶散散地等女人上洗臉水的時候,隔壁二爺趙貴的女人正躺在床上,昨晚上被一種聲音整整折騰了一夜,現在簡直就要崩潰了。
聲音是從米桶里發出來的。
昨兒后晌女人就發現那只裝米的桶被老鼠啃了個洞,她用苞谷芯子給堵上了。不想這挨千刀的晚上又來了。
這只老鼠差不多讓女人一夜都沒睡成。開始聽到動靜的時候,女人拿腳蹬趙貴,趙貴只是懶懶地翻了個身,又睡了。太冷,女人也不愿意起身,便狠狠地拍打著床梆子,故意弄出些咚咚的響聲來,米桶里的聲音才勉強地止了。但過不多久又嘎哧嘎哧地啃上了。這聲音并不很響,但在萬籟俱靜的深夜聽起來卻聲聲剌耳;而且,由于是破壞性的,那一聲又一聲,如針一樣都扎在女人的心上,讓她格外的心疼。米桶是新做的,木料就不說了,光是木工就整整花了兩個。女人心疼的同時又恨得咬牙切齒,下定決心要對這家伙實施一次毀滅性的打擊,否則今晚她就沒法子睡下去。于是她盡量做得不動聲色地掀開暖暖和和的被褥,慢慢挪動身子,躡手躡腳下床,然后操起一把火鉗,踮起腳尖兒,悄悄而又急切地向米桶探去。然而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揭起木蓋做突然襲擊時,桶里一點動靜也沒有了。其實女人也知道,在她下床摸火鉗的時候,米桶里的聲音就及時地停了,那時候老鼠已經從她異樣的動靜中嗅到了一種對自己不利的陰謀,早溜了。女人之所以自欺欺鼠地在米桶里胡打一氣,純粹是為了通過這種“驚天動地”的襲擊,來發泄心中的憤怒;再就是制造出一種嚴厲的聲勢來,給老鼠一種震懾。女人發泄完后,迅速鉆進被窩兒,想,這下你狗日的總不敢再來了吧。
然而女人錯了。女人的體溫還沒恢復到被窩兒溫度的時候,米桶里又傳來了那種極具破壞力的聲音。這種死灰復燃的聲音簡直令她無法忍受!先是有一聲,沒一聲,顯得試試探探,膽膽怯怯;接下來又像剛才那樣“嘎哧嘎哧”地、顯得有板有眼地、極具破壞性地張揚起來,而且動靜越來越大,越發變得肆無忌憚。這無疑是一種挑釁,或者說是對她的一種藐視。女人想,看樣子這家伙今晚是在故意跟她較勁兒,存心不讓她睡覺了。女人心里這時可以說是怒火中燒,簡直沒法容忍這種挑釁和藐視,恨得牙癢癢。女人再次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這千刀萬剮的東西活活生擒,再把它踏成肉漿以解心頭之恨,否則她今晚的憤怒就無法排解。于是女人再次悄無聲息地翻身下床,再次操起火鉗。這一次女人吸取剛才的教訓,盡量屏住呼吸,輕輕地,輕輕地踮起腳尖;悄悄地,悄悄地向米桶摸去。待接近米桶時,女人以比剛才更加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忽地掀起木蓋!只見一只肥大的老鼠從米桶里敏捷地溜了出來, 溜一聲,順著墻根兒往外躥。女人本想抬腳做一番追趕的努力,但她顯然沒有老鼠敏捷,只好眼睜睜作罷。總之,這只老鼠再次逃脫了她的算計。
可是,這家伙要真格跑了倒也沒事了,偏它跑到門檻處又停了下來,探頭探腦地回轉著小腦袋,很有些戀戀不舍地往后瞄;那兩只綠豆粒兒大小的眼睛,就在逐漸泛白的窗戶下映出賊幽幽的、分明暗藏著幾分挑釁的光來。女人就攆。直攆到堂屋墻角里,這家伙才從容不迫地鉆進了一個墻與地面夾角的洞里。
可是,這家伙要真格徹底地鉆進洞里去了,也沒事了。它那細長的尾巴卻還猶猶豫豫地露在外面,似乎是在故意對趙貴女人說:你來呀,有本事你就過來把我逮往呀,看你那笨腳笨手的樣兒,嘻嘻!女人就越發有些惱羞成怒,再次撲上去做捉捕的努力。然而等趙貴女人上去用火鉗鉗它的尾巴時,它才很不情愿地、卻又十分滑溜地將自己的尾巴完完全全地遁進去了。而墻那邊,就是大爺趙富家的堂屋。
3
太陽像一張新媳婦的臉,紅彤彤、慢騰騰地從界牌嶺的背上探出來,把她的羞色慢慢地涂在湖北關,涂遍湖北關界牌嶺下的趙家灣。火紅的早霞中,雞唱聲已是此起彼伏一片。
趙富一邊嘩嘩啦啦地埋頭洗臉,一邊對女人說:“昨兒黑的我做的那個夢,狗的,現在想起來還蠻有點怪呢。”
女人先是給趙富打好洗臉水,然后再把趙富塞進床底下的夜壺提到茅房里去——這是她每天早晨必須要重復的一道家務程序。在界牌嶺,男人再不濟,在家里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女人的伺候,盡管現如今的女人已經逐漸對男人敢于表達自己的不滿。但不滿歸不滿,哪怕是一邊發著牢騷,一邊還不得不盡著自己的本分。這個時候女人倒了夜壺,順便自己也撒了一泡,剛從茅坑里出來,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扯著褲腰帶,很有些手忙腳亂的樣子。女人正忙著系褲子,對趙富的話就有些愛搭不理。女人一邊手在褲腰上摸摸索索地忙著,一邊從喉嚨里咳出一坨粘稠的痰來,卻不急于吐,見男人沒有下文,看樣子是在等著她接話茬兒,便伴著那坨粘稠的濃痰咕嚕道:“做你娘的固(個)春夢,你能夢出固樹吼(啥好)來。”
趙富洗完臉,把毛巾往木盆里一丟,用腳尖兒把木盆推給女人,未理女人的話茬,順手往自己褲腰上摸。煙癮上來了,特想抽一鍋,提提神。這是他每天早上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只不過有時是在洗臉以前,有時候是在洗臉以后,看煙癮上來的早晚而定。但趙富一摸,腰上是空的,才想起煙袋忘在床上了。本想喊女人去拿,見女人接過他剛才洗過的洗臉水正在洗臉,便沒吭聲。
趙富一邊等女人洗臉,一邊用指甲從鼻孔里摳出一團黏乎乎的鼻屎來,在兩個指肚間來回捻成一個蛋兒,往火爐里一丟,只聽 啦一聲,猩紅的煤子兒里便躥出一縷腥臭的青煙。趙富眼睛盯著這縷青煙,接著說:“我夢見院子里那座石碾子下面埋著一壇金子呢。”
女人這才叭地一聲,將那坨含在嘴里已經很長時間的濃痰狠狠地吐了出來,吐詞清楚地說:“你呀, 大個經,讓你出去找點活路做,整幾個錢回來,恁不。這倒好,懶得只有在床上做美夢了。噯,你說你一個大男人,成天價窩在屋里守著女人不干活,連一點油鹽錢都整不回來,咋就好意思呢。這下可好啦,摔個撲趴都撿不回一分錢來,也只有在夢里撿金子了——撿你娘的個腳肚子金(筋)啊!”
女人越說越氣,說著說著就帶出了一股火藥味。
趙富很有些不滿女人的態度,堂堂大男人,被女人這般作賤,沒了一點尊嚴,咋說還是面子上有些過不去的。可憑心細想女人雖然話是說得嗆了一些,但也不是沒有道理。眼下秋糧該打的打下來了,該播的播下去了,正是農閑時候,灣子里像他這樣的精壯漢子,哪有幾個窩在家里守婆娘的,都是削尖了腦殼到外面掙錢去了。再看看別人家的婆娘,雖說比不上城里的那些女人穿金戴銀,可她們的男人倒也能讓她們穿得干干凈凈光光鮮鮮。就自己的女人,別說穿金戴銀,就那條陰丹士林的褲子,還是結婚時他扯布做的,一直穿到上面打了好多補巴,現在屁股上又添了一塊更大的補巴了。想這樣的婆娘能夠一直跟著他這樣的窩囊男人,吃沒吃好,穿沒穿好,還整天伺候著他,已經算是很不容易的了。這樣想來著實有些對不起婆娘,就有些氣短。所以也不好對女人的話說些什么。本來是等女人洗罷臉后讓她去拿煙袋的,現在這么一想,心里使喚女人的底氣就有些不足;再看看女人的那張臉還一直繃著,也就只好自己起身去拿了。
趙富回到火爐邊,一邊往煙鍋里裝煙,一邊又想著那個夢。想起剛才抓著的是女人的兩只奶子,又嬉皮笑臉地說:
“你以為我要對你那個呀,哪還有那個心思。我逮著的是我們院子里那座碾滾子呢。要不是你把我的手那么快拽下來,再有一袋煙的工夫我就把碾滾子挪開了,下面的那東西也就給挖出來了。狗的,好大的一壇金子啊,黃燦燦地,就埋在那座石碾子底下。噯,給你說喲,我們趙家過去可是很有錢的大戶呢,你說會不會是……”
正說著,一只肥大的老鼠從隔壁鉆過來。兩口子一陣慌亂,“啊老鼠!老鼠!”頓時追的追,踏的踏,忙得一塌糊涂。老鼠左奔右突,很快沖出兩口子的圍追堵截,眨眼間從爐板的縫隙鉆到爐坑里去了。
4
趙貴女人拿火鉗恨恨地在洞里來回捅了一氣,沒有捅出什么名堂,這時已經凍得渾身篩糠似地,抖得厲害,才發現自己幾乎還光著屁股。女人這時已經徹底泄氣了,正打算收兵回營上床偎一會被窩的。巧在這個時候,隱隱約約聽到隔壁趙富兩口子在嘀嘀咕咕地說話。究竟說的什么,趙貴女人一時半會兒聽不清楚。只聽到隔壁兩口子好像是壓著嗓子正在神神秘秘地說著悄悄。女人便一下來了精神,完全忘了剛才對老鼠的仇恨,一動也不動地把耳朵貼在墻上那道曲曲彎彎的裂縫上,屏聲靜息,努力捕捉墻那邊冒過來的每一個字。終于,在她急切的期盼中墻那邊冒過來一句讓她非常興奮而又心跳不已的話來。正想繼續聽個究竟,但那邊突然傳來一陣“啊老鼠!老鼠!”的驚叫聲。接下來聽到趙富兩口子慌亂的踏腳聲,再就是急慌慌掀動爐板的聲音。感覺是趙富女人在爐坑里拿爐鉤驚驚炸炸地追打了一陣子后,緊張勁兒便過去了。
再接下來,只有趙富女人擻爐子的聲音了。
5
這一天,秋末的日頭懶洋洋地從東山升起,又照常從西山落去。早上滿地灰白的霜,中午化了,到了太陽落山時又是滿地一片灰白。這一天白天平淡無奇。這種平淡無奇的生活一直持續到晚上兩家男女周而復始地又鉆進了各自的被窩。
山村的夜,被包裹在大自然的天籟之中,偶爾一聲叫不出名字的鳥的驚叫,更顯得大山的空曠與寂靜。如此的安靜,更適合偎在被窩里酣睡。如果不是因為有趙富女人被一泡尿憋下床的情節,這一夜與平常相比根本沒有什么兩樣。
趙富女人被一泡尿憋得已經不能再憋的時候,還一直處于夢一般的朦朧中。太瞌睡了,本來是想堅持到天亮的,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所以只好閉著眼睛向床邊的尿桶摸去。好長一泡尿都是閉著眼睛屙的。她似睡似醒聽自己胯下一片嘩嘩啦啦響聲的時候,遠處同時傳來隱隱約約雞公打鳴的聲音。
如果僅僅是雞公打鳴的聲音,趙富女人的眼睛恐怕一直會這么閉著把尿屙完再閉到上床,閉到窗紙發白太陽又從東方升起的時候——瞌睡真是太香太香了。問題是在雞公打鳴的同時,還有另外一種聲音結伴而來。這聲音就出自眼前,雖輕,卻很沉悶,說無似有,說有又似無,斷斷續續,聽起來極富某種陰謀。如此以來,趙富女人的眼睛就自然閉不下去了。女人狠狠地揪了一把大腿,害怕是在做夢,腿上卻分明的疼,這才知道是真真切切的事實。于是她接連又在臉上揪了幾把,把自己徹底弄醒,然后躡手躡腳來到窗前,將一對澀巴巴的眼睛睜得溜圓,貼在窗紙上的一個窟窿上,緊張萬分地往外瞄。這一瞄就瞄出一樁怪異的事來:在一盞鬼火似的油燈下,趙貴和他女人已經把石碾子挪到了一邊,正神神秘秘地在那塊地方挖土!
趙富女人馬上想起男人說過的那個夢。
6
一彎殘月掛在趙家大院房前那棵蒼勁高大的古柏上,幽幽冷光,把奇曲怪折、盤纏交錯的柏枝,鬼影般涂在趙家大院坎下的磨坊。
古柏怪影下,新鮮浮土在一層一層地往上升,男人的身子在一截一截地往下沉。
“到底聽清了沒”,男人在坑里問。
“聽清了,是大爺親口說的。”女人在上面答。
“那咋還不見?”
“再挖吧,他清清楚楚說的就在這座碾滾子下面,興許馬上就能見著了。”
“見你媽的鬼,老子手都磨出血了,你來挖一挖看看。”
“我來挖,我來挖要你這個大男人有雞巴用。噢,你以為你睡在床上,那金元寶就能從天上砸到你的頭上來呀,做夢去吧,別以為錢就來得那么容易!”
在女人的罵罵咧咧中,男人就猶猶豫豫在手上啐口唾沫,掄起鋤頭,接著挖。
男人勉勉強強地挖了一陣子后,到底還是沉不住氣,又問:
“說不定不是在這兒呢?”
“不可能,女人肯定地說,你們趙家還能有幾座磨坊,磨坊里又還能有幾座石碾子?挖吧挖吧,別嘴臭。”
然而直到雞公打鳴,除了幾個鵝卵石,連一塊碎瓦片兒也沒挖著。男人終于徹底泄氣了。
7
趙富被女人急急火火地叫下床的時候,悔得差一點兒扇自己的耳光!昨夜一定是祖宗顯靈,托夢給他的,他卻把這個機會給白白地錯過了。應該說白天他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要不是突然出現那只老鼠的話,他就會把提醒女人的那句“我們趙家過去可是很有錢的大戶呢,你說會不會是”——“是老祖宗托夢”之類的話完完整整地說出來的。那時倆人再順著這個思路合計下來的話,結果就完全不會是現在的樣子。就因為那只該死的老鼠沒有讓他來得及把話說完;加上女人又在前面說了一些泄氣的話,也沒有讓他把這夢當回事,這下倒讓二爺占了先。
狗日的老鼠!狗日的婆娘!
趙富現在除了心里一遍一遍地悔恨自己,罵老鼠、罵女人外,根本來不及多想,慌慌張張地擼起褲子,轉身又從門旮旯兒操起一把鋤頭,徑直朝磨坊那座石碾子奔去。
據后來偵辦此案的民警分析,趙富這時拿鋤頭顯然不是為了打架,他甚至根本都沒想到后來會有一場惡斗,更沒有想到自己會因此喪命。在那一瞬間,他腦子里想的只是用這把鋤頭趕快從碾滾子下面挖回本該屬于自己的財富,盡管他這時想到趙貴也許早就把那筆財寶挖到手了,但他更愿意幻想趙貴還沒有來得及把財寶挖出來,至少還沒有來得及把它轉走。他的真正目的是要去挖——準確地說是要與趙貴搶挖那些埋在地底下的財寶。即便是后來他把鋤頭憤怒地砸向趙貴的時候,也沒有意識到手里握的是一把可以讓人喪命的鋤頭。他只以為自己手里拿的是一根樹條兒。用樹條兒去抽打出言不遜的弟弟,就好比老子用竹片子抽打不懂事的兒子的屁股——長兄如父嘛。然而不管怎么說,從趙富拿鋤頭掄向趙貴的那一瞬間起,他的這一行為就注定引起趙貴思維的質變。趙貴很容易這么想:既然你當哥哥的不仁,那就休怪我做弟弟的不義。因此這把鋤頭就注定成了這起命案的導火索,當然這是題外話。
趙富這么懊悔不已而又氣勢洶洶地拖著鋤頭朝石碾子奔來的時候,趙貴正一邊罵女人,一邊氣噘噘地把浮土往坑里填。
性急的趙富還來不及作任何鋪墊,幾乎是吼著問:
“東西呢?”
趙貴正窩著一肚子火,反問:
“東西?啥球雞巴東西?”
“二爺你聽著,那可是爺爺給我們趙家子孫后代留下的共同財富,埋也埋在我們趙家磨坊的地底下,大活著的時候那么窮也沒舍得動一個子兒,現在你想一個人獨吞?”
趙富說的大,就是他們的父親趙承祖。一聽大爺這時提起他們共同的老子,趙貴忽然想起了什么。
“大?是不是大那個時候真的挖出了兩壇金子?是不是大給你一個人吃了獨食,把我們趙家老底兒只交待給了你一個人?哦——我明白了,難怪大在世的時候,怎么會有那么多的風言風語,看來這里面還真的有名堂——噯大爺,我問你,是不是大已經把那些錢財轉給你了,讓你一個人給藏起來了?”
“二爺,說話可得講良心,說昧心話是要遭雷劈的!大啥時給我交過底兒了,啥時把錢財轉交給我了?要是給我了,現在還臨得著你挖?”
“那我倒要問問大爺,你怎么就知道我們趙家有金子,而且你怎么知道金子就埋在磨坊的地底下?”
趙富的確難以置信,老祖宗托夢的事除了他老婆,他沒給任何人透過音兒,二爺怎么會知道這事的。他斷定趙貴是在詐他,因此理直氣壯地反問:
“你說啥雞巴胡話,我咋知道金子埋在磨坊的地底下?我啥時知道金子埋在磨坊的地底下了?”
“大爺你是在問我么?我看你還是摸著良心好好問問你個人吧。”趙貴斷定趙富是在自欺欺人。
“少廢話,快把東西拿出來,那是老祖宗留下的,誰也別想獨吞,至少我們兩家一家一半兒。”趙富越來越相信自己夢見石碾子底下埋有金子的事了。
“東西?老大,你少在我面前裝糊涂,東西哪去了,我還要好好問問你呢!”
“放屁!現在是我挖,還是你在挖?”
“是我在挖,可你早就把它挖走了,我還挖個雞巴毛!
咋的?你還賴上我了不成!”
“賴不賴的,養兒不像老子娘心里明白;個人做的事,個人心里最清楚。”
“少羅唆,干脆點吧,你到底拿不拿出來?”趙富越來越沒有耐性了。
“混帳!你以為你賊喊捉賊就沒事了么?沒那么簡單!”趙貴針鋒相對,態度也是更加地強硬。
“二爺,你給我好好聽著,想賴帳沒門。今天敢少老子一個子兒你就試試。”
“你敢給我充老子?”“充了又咋的?”
“行,行啊,老子——老子日你媽!”
“你日我媽,我媽你喊啥?”
“你是你的半邊媽,我是我的半邊媽,老子日的是你那半邊媽!”
情節發展到這個時候,語言的尖刻與惡毒遠遠超過了親情容忍的極限,再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用來渲泄他們心中的憤怒。雙方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先是趙富掄起鋤頭憤怒地向趙貴劈去,趙貴一跳一閃,躲了過去。接下來趙貴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以牙還牙,反手一鋤頭朝趙富的腦袋掄去。可憐趙富一鋤落空,身體本來帶著空鋤的慣性站立不穩,哪還有躲閃的功夫?那腦袋一碰上趙貴迅疾揮來的鋤頭就如同熟透的西瓜,頓時噗的一聲給砸開了瓢,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一個踉蹌,便趴了下去。沒有呻吟,沒有扭曲,靜靜地,就那么趴在那兒,一動不動地永遠趴在那兒。
這過程來得太快,太突然,突然得連旁觀的兩個女人一時都還沒有緩過神來。頓時,時間凝固了,空氣凝固了,呼吸凝固了,連思維和意識等等一切都凝固了。老半天,兩個女人才緩過勁兒來,瘋了一般,一齊嚎叫著撲了上去……
8
案子很快就破了。由于案情過于簡單,沒有一點兒懸念,沒有警與匪的攻心斗智,沒有撥云去霧的分析,沒有層層剝皮的推理,總之沒有半點兒迂回曲折的懸念。當警察繞山繞水從縣城趕到湖北關,從湖北關趕到界牌嶺,又從界牌嶺趕到趙家灣的時候,趙貴還一直傻呆呆地跪在趙富的尸體旁邊,似乎單等著警察給他戴手銬。
故事寫到這兒已經基本上沒什么可寫的了,接下來的事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大家都非常清楚,用不著再羅唆。只不過需要給讀者交代的是,因為這樁案子,趙家墳場里在壘起一座新墳不久,又堆起了一座更新的墳。這更新的墳又矮又小,顯然稱不上是墳,一個小小的土丘而已。嚴格地講這座小小的土丘也并不在趙家墳場的范圍之內,只是相鄰而已,因為按照趙家的族規,這座小土丘是不得建在墳場之內的。
兩個女人,一個篷頭垢面,終日鬼一般卷臥在土丘旁邊,哭笑無常。另一個于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另一座墳前燒了許多許多的紙后,悄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