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巍
把柔情寫在風中
◎ 張 巍
我跟我爹進行了一次非常罕見的交流,交流的過程如下。
去新家看房子的路上,趁我娘去物業辦事,我爹問我:“你有沒有看過一部施瓦辛格主演的電影,片名大概叫《龍媽出更》?”我搖頭,說沒有。我爹說:“那片子一開始,有個老太太演施瓦辛格他媽,在飛機上跟滿飛機的人說她兒子小時候怎么尿床之類的糗事。你覺得他媽這是愛他,還是不愛他呢?”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嚴肅地跟我爹談過話。我想了想,冷漠到近乎冷酷地告訴他,我覺得這個跟愛和不愛沒關系,兩個人無論是母子、夫妻還是朋友,首先是兩個人,一個人如果不尊重另一個人的感受,只因為他們親密就可以隨意說話的話,我認為這是巨大的自私。
我爹沉默了半晌,一句話也沒說。我娘出來了,我們三個人沉默地上了車。
我真的很抱歉,我不肯做那個偽善、不講真心話的乖女兒。15歲的同學會,我爹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講我的笑話博得全班鼓掌的事情最好永遠別再發生了,因為他至今仍然不知他的得意之筆竟然是我的噩夢。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都沒忘,只是分別以不同的方式紀念。
鼓了整整50個小時的勇氣,我才去醫院看了我外公。我外公瘦了足足70斤,完全成了另一個人。狠了一輩子的老爺子見到我就哭了,拉著我的手,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的家庭沒教過我怎么表達親密的感情,我不知道是該抱抱他呢,還是陪著他哭一會兒。最后,我只是坐了下來,跟他說各家各戶的情況:我大表姐在微軟公司年薪多少萬;我二表姐在深圳買了300平米的房子,又在西安買了200平米的房子,而二表姐夫從意大利轉到美國做華為的代表。他說,他為我們驕傲。
躺在病床上,他看著天花板緩慢地告訴我,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回憶從前。他一輩子脾氣不好,沒事就跟我外婆吵架,他自我檢討說自己“修養不夠”。病了小半年,他認為“親情最可貴”。說到我的婚姻和事業,他告訴我“人無完人”“要看主流”“得病容易看病難”“該吃該睡,不能耽誤”等等。
他說:“我腦筋清楚得很,我這次不會死。看見你,我很開心。”
出了醫院的大門,我哭了個稀里嘩啦。這個世界上跟我有血緣關系的僅有的兩個男人在接連兩天里用多么不同又多么相似的法子向我表達親密。我的家族是不善于表達感情的一群人,他們的方法很笨拙,只能把柔情寫在風中。
我想我愛他們,雖然我也不會說話。
我是他們的延續,不管我愿不愿意。
(摘自《這輩子活得熱氣騰騰》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