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題記:千年查姆故地、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雙柏縣大麥地鎮,位于滇西哀牢山深處,一條名叫綠汁江的河流從這里蜿蜒流過。這是一片古老的彝族聚居區,最早出版、并譯成多種文字的彝族創世史詩 《查姆》的彝文經典版本就流傳于大麥地的彝族畢摩中。1958年,云南民族民間文學楚雄調查隊發現的 《查姆》就是由大麥地的施學生畢摩翻譯的,以后經多名有識之士李文、李志遠、郭思久、陶學良整理,先后出版的《查姆》,其主要依據也是施學生翻譯的這個版本。2008年6月,查姆經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施學生的弟子、現年六十多歲的大麥地畢摩方貴生也因他對 《查姆》經典的傳承和保護所作出的貢獻,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陽光。像是誰,用一只大玻璃盆子,將陽光大盆大盆舀起,從天上不斷傾倒而下。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雙柏縣,大麥地鎮,鎮政府院子里,幾幢房屋的墻面上,樹上,車身上,人的脊背甚至額頭上,水泥地上,滿世界一片亮花花的,閃得人睜不開眼。與光一起從各樣物事上反射過來的還有一股熱哄哄的氣,人站在地上,身上很快地就發下汗來,腋下的衣服很快濕了。遠處吹過來的風熱哄哄的。三月末的天氣,卻若七八月的酷暑。當日高溫三十多度。
綠水。直到在上午明晃晃的陽光下,看見了河岸上那一壩一壩初初發綠的稻田,人才體會了這河名叫 “綠汁江”的綠意。這個時節,在更多的地方,秧苗應該還沒有下田,甚至于,田水還沒有放上,田畝還沒有耕耙。而在綠汁江的岸上,一片一片已然返綠的稻田,漫開成一片一片夏初的清新翠綠。斑駁的田水里影映著高天和云朵。田埂上的老樹在視線里高過了遠處村莊的屋頂。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兩個彎著腰挽著褲腿的女子正背對著太陽在最后的稻田里栽插。稻田,岸汀,蘆葦,芭蕉樹,稍遠處的村莊,河灣處流水如止,路邊說不出名字的樹上結著說不出名字的果。綠,如絲如縷抽絲剝繭,卻又如潑如染滿眼皆是。綠汁江,便從這不盡的綠里,源源不斷地滲透、匯聚了出來。
葡萄園。車子一路進來的時候,便看見在公路的下面,一大片一大片都是葡萄園。六百三十米的海拔,使得這河谷里終年陽光充沛。沿著綠汁江的兩岸,在這片河谷里,共有一萬多畝像這樣的葡萄園。這時節,葡萄剛采收完了一季,一排一排整齊的葡萄架子在明烈的陽光下靜默著。而地里的葡萄莖們據說在靜待著雨水下來。葡萄是后來在會議室里吃到的,是那種紫黑的葡萄,在冰箱里涼過的,一盤一盤端了上來,吃到口里,舌尖上立刻便跳動著這河谷里陽光的熱烈和雨水的豐美。——應該不遠了吧,等雨水一來,滿地里的葡萄莖們就要發出下一茬新芽,并且,在不斷前來的雨水和陽光里,結出下一茬晶瑩紫黑的果子。
土掌房。像兒童畫似地,方方正正,一小片一小片,散布在綠汁江的兩岸,新的鮮赭色,舊的暗赭色。當中的每一小片,就是一個小小的村莊。陽光一年一年拂照在上面,綠汁江一年一年從村下流過,芭蕉一年一年在屋后結果,稻田一年一年在春風里發綠。土掌房守著一歲一歲靜寧的日月,雞是雞狗是狗,牛是牛羊是羊。聽說,土掌房里冬暖夏涼,最適居住。又聽說舊時,在戶戶相連的土掌房的村莊里,人們可以從第一戶人家的屋頂,一路跳著走到最后一戶人家的屋頂而不用下地。有月光的夜晚,人和月光一起躺在屋頂上,又或者,人和月光一起,悄悄走過寂靜的屋頂。
查姆。“世界之初,只有霧露一團團,只有霧露滾滾翻;霧露里有天,霧露里有地;霧露飄渺太空間,時昏時暗多變幻,時清時濁年復年……”千年查姆故地,流傳創世史詩。在史詩里,人們把敘述天地間一件事物的起源叫一個 “查”,創世史詩 《查姆》的一百二十多 “查”,講述一百二十多種物事的源起,天,地,山,河,人,神,糧,畜,無事無物不在 “查”中。萬物皆有緣起,萬物自有依歸。人法天地,道法自然。
非遺傳承人。名叫方貴生的、已經六十多歲的查姆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在鎮政府會議室的燈光下,小心地打開給大家看訂著羊皮封面的、傳承了一兩百年的 《查姆》史詩。書卷被卷成一卷,用線系著,徐徐展開來,羊皮焦黃,書頁舊暗,一些頁面邊角漸損,豎寫的彝文五言一句,自成詩體。老人后來還從包里拿出了一支黃銅的法鈴。燈光下坐在桌前的方貴生,我一時想象著他身穿法衣手搖法鈴吟誦查姆的肅穆情形(我后來果真在縣城虎文化節開幕式的宣傳展版上看到了他的這個形象),一時又想象著他像眼前這樣,穿著普通的藏青色夾克外衣,是老伴,是父親,是爺爺,是外公,怡然地帶著孫兒孫女,或是在村路上趕著牛羊。當他跟身旁鄉文化站的當地姑娘用彝語交談的時候,他變成了一位慈和的鄰家大叔。
童話。“小豹子笙”是境內彝族阿車人以 “驅逐邪魔、免除災難”為祈旨的舞蹈。《塞玻謨》《月亮銀兒子和太陽金姑娘》是彝文敘事長詩。《阿左分家》是彝劇始祖。《阿塞調》《噎哩調》《對口腔》《四弦調》是民歌小調。又有民族傳統體育打陀螺,又有農民花鼓隊,又有農民四弦隊。——就像是一部美好的童話,在大山的腹地,在河流的岸上,唱的唱彈的彈,跳的跳打的打,連時光都停在遠處癡望,不走了。
月色。一鉤淺月,兩把月琴。月琴帶起舞步,舞步帶起歌謠,歌謠帶起夜風,夜風帶來遠方。夜的街面上,零星的燈火和天上的星子一樣闌珊。這是新搬遷不久的集鎮,街面寬闊,人聲淡泊。舊的集鎮曾有的市聲被遠遠隱在更高處的山里。待夜色漸深,天高月遙,似乎,唯有歌聲和烈酒能應和這寬廣的夜。關燈躺下后,依舊聽樓下院子里的歌聲一輪又一輪,如一卷一卷的 《查姆》,在久遠流淌的時光里翻開一章又一章。
稱謂。縣叫雙柏。鎮叫大麥地,與之對應的,還有一個地名叫小麥地。鎮政府所在地,叫普龍村。查姆傳承人方貴生老人生活居住的村莊叫下莫且,“莫且”,彝語意為“馬掉下去的地方”,聽說那里有一道山崖。在下莫且的上面,有上莫且。蜿蜒流淌的河叫綠汁江。離鎮政府大約十里的地方,山腳下河岸上一個安靜的村莊叫牛圈房。連綿的大山名叫哀牢。歲月悠長,大地廣闊,在這一個又一個的稱謂里,是大地的生長輪回,是季節的繁華燦爛,是村莊的歷歷往事,是光陰的熠熠史詩。
圖騰。把黃色的太陽繡在孩子的裹背上。把四季的花朵繡在姑娘的衣襟和褲腳上。把老虎繡在孩子的帽子和鞋子上。把彝人的歷史記錄在一卷一卷的書卷上。舊舊的葫蘆瓢,木匣子,繞線架;鮮艷的繡花鞋,花背包,彩腰帶。男人們赤裸著身子,滿身畫著彩繪跳小豹子笙。鎮文化站二樓不大的展室里,所有展出的實物以及圖片,不過是講述了一件事實:美,以及力量,是這大地上從未熄滅的信仰和圖騰。
大地。落差微小,水流平緩。若不是走近了細看,陽光下的綠汁江,你會以為它就是一條凝住的白練,在遠處閃閃地反射著白光。甚至,你會弄不清它流淌的方向,并且因此,弄不清太陽的方向。直至走近了,你才確信,它真的是一川流動的水。河水沿著峽谷流淌。稻田依著季節轉綠。村莊順著時光生長。芭蕉站在河岸開花。飛鳥掠過山風,雨水澆醒玉米。
遠方。從大麥地鎮,往南是玉溪的新平、峨山,還有普洱。往北七十公里是縣城,一百二十三公里到楚雄,兩百八十六公里到昆明。沿著光陰,向著遠方,千年的查姆走出去了,蜿蜒的綠汁江走出去了,一季一季的葡萄走出去了,一坡一坡的青棗走出去了。哀牢風古,綠汁江遠。山向山外,遠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