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剛
2015年,《岡仁波齊》入圍多倫多電影節“當代世界電影”,并獲得第七屆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年度評委會特別表彰?!秾什R》可算是近年國產文藝電影的佼佼者。
《岡仁波齊》成功的關鍵因素,是新穎的紀實美學理念和匠心獨運的敘事策略。隨著安德烈·巴贊“紀實美學”的提出和影響不斷增強,直接電影和真實電影出現了。19世紀60年代,法國人類學電影及真實電影的創始人讓 魯什所推崇的挖掘內在真實的理念一直在法國延續。真實電影關注普通人的價值,注重表現人的生存、心理和思想,把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作為藝術表現對象。這或許也是導演張楊追求的發展路徑:“我們不知道要發生什么,我們前面所有的工作就是體驗生活,我要看他們所有的東西,從里邊找到一個細節,把它寫成一場戲,然后再表演。這個過程跟我拍戲的過程特別像,就是在真實和虛構之間做選擇,進而變成了一場戲?!闭鎸嶋娪白非笳鎸?,更強調要發現、甚至制造一種更本質的真實。本文從敘事結構、影像表達、群像化人物、朝圣意象等方面解析影片《岡仁波齊》紀實美學的敘事策略。
《岡仁波齊》講述了一群普通藏族人在神山岡仁波齊的本命年前去朝圣的故事,以真實的朝圣過程為線索,情節隨著朝圣活動而開始、發展和結束。在近2500公里的風餐露宿、貼地伏拜的朝圣途中,他們遭遇的每一個挫折和期待,都是對風雨無阻的磕長頭的注解:臨盆的孕婦,遭遇碎石滑坡,遇水前行,為蟲讓路,輪番拉車磕頭,念家的孩子,歌聲中攜手,打工賺錢,代人磕長頭,安靜去世的老人……
當拖拉機被撞壞,朝圣者只能邊推邊走。這個故意安排的“意外”使得故事內涵更加豐富和深刻。他們把車子往前拉一段,然后跑回起點,把這一段補磕上,這使得人物的性格更加豐富,也傳遞出他們對信仰虔誠和執著。在艱難爬坡時,他們唱起了歌:
“我往山上一步一步走,
雪往下一點一點下。
我和雪約定的地方,
想起了我的母親 。
我們都是同一個母親,
但我們命運卻不一樣,
命好的做了喇嘛,
我的命不好,
去了遠方?!?/p>
這首西藏民歌不僅吟唱出朝圣者的生活和命運,而且也表現了他們面對命運的無奈、在苦難面前選擇的艱難。當觀眾都還沉浸在對命運的糾結時,影片描繪的卻是“茫茫風雪、咬牙前行”積極向上、執著樂觀的人群。所有的苦難和對命運的責問,都無驚無擾。此行歷經生,歷經死,歷經震撼的西藏四季風光,此時的信仰不再指向特定的人群,而是指向所有人的精神,指向虔誠與堅忍。
以朝圣為敘事內容,創造了影片與觀眾之間的張力。一方面,觀眾會在觀賞中不斷猜測情節;另一方面,朝圣更易吸引觀眾,讓觀眾對自己日常生活中的“朝圣”“轉山”開始反思,從而激發出心靈的力量,以朝圣的精神及藏族的思想信仰為切入點,不斷升華影片的主題。
空間作為電影的主要敘事場景,與故事情節、人物行動相互交織,擔負著推動情節發展、交代人物、揭示主題等多重任務??臻g表達的直觀性,決定著觀眾對影片主題和敘事的接受以及理解程度。影片《岡仁波齊》開始于芒康村日常生活的一個冬日早晨。村前一座座大山環繞,時有風雪云霧,山下雞犬相聞,黃發垂髫怡然自樂。影片用了近半個小時來描述藏族村民的日常生活,然后是裊裊炊煙下忙碌的山村,之后影片運用大量長鏡頭,描述細致而富含情感的場景。在高原、高山、四季、車流與人群這個朝圣文化空間的映襯下,在青灰色影調之中,一輛小小的拖拉機和一群虔誠的朝圣者既被置于幽遠的時空之中,從廣闊背景中凸顯出來,共同構成絕佳風景。
通過遠近鏡頭、描述自然與家庭的畫面,打破了陌生場景帶來的距離感,觀眾自然而然地進入朝圣者的空間,思索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雄偉與渺小,塵世與圣界,異域與自我,被有序地組合起來,不僅在視覺上構建出強烈的震撼,而且在心靈上也構建出震撼與共鳴。
紀實美學依托口述歷史的采訪方式建構敘事。真實電影追求以自然、真實的聲音來刻畫人物、表現主題。在聲音處理方面,《岡仁波齊》讓觀眾關注事件本身——身體語言,眼神的交流,談話的語氣,通過停頓或沉默來表現現實的真實感和生動感。
首先是語言的震撼,純粹的地方聲音可以更好地表現西藏文化。影片不使用畫外解說、沒有輔助音樂或音響效果,只有客觀語言,即獨白、對白與群聲,其中對白居多,人物性格的刻畫主要通過對白來實現。如小女孩扎扎在休息時給奶奶打電話,寥寥數語就把祖孫間親密的關系表現無遺;在拉薩時,達瓦扎西和發廊洗發的姑娘之間的對話,即刻畫出兩人彼此的好感與少女的好奇心;從拉薩去岡仁波齊時的話別,達瓦對女孩提出的邀請被委婉拒絕,短暫的沉默表現了他的不舍與無奈。影片中“腿被砸傷后的交流”這段對白,短短幾句,卻道出了藏族人民在朝圣途中漸漸清晰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A:“為什么偏偏石頭砸到我的腿上?就覺得上天不公。我的爺爺在世時,他從未做過壞事,我的爸爸也一樣,我也從未傷天害理,為什么還會有這般遭遇?我們一家三口,是為了兩位死者來朝圣的,為蕓蕓眾生祈求幸福安康?!?/p>
B:“許多人都像你們一樣,經歷過類似的困難,不過你們的心態非常好。”
這段對白又呼應了上面的西藏民歌“我的命不好,去了遠方”,耐人尋味,引發廣泛共鳴與沉思。這些微妙的聲音屢屢出現在影片中,話語不多,無聲勝有聲,意蘊深遠。
其次是環境聲音。在聲音制作上,《岡仁波齊》匠心獨具。影片所用的大都是有源聲音,敏銳地捕捉到細微的環境聲音,如清晰的燒柴聲音,遠處隱隱約約的雞鳴聲,近處牛叫聲,早起勞作的打水聲,念經聲。尤其是手板的敲擊聲,在不同路面、不同氣候,所發出的聲音并不一樣。為了能夠更好地凸顯不同環境、不同情境,影片增加了不同的混響和自然的延時,一步一步的磕長頭也因此變得更為莊重而嚴肅。
真實電影強調通過導演的介入、誘導,與受訪者展開大量交流談話,結構上多采用由點及面、由多視點敘事拼貼出一個群體的整體印象。在拍攝中預先規劃,經開導與說服,導演創造了讓11個素人演員一起朝圣的契機,并最終一起完成“轉山”之旅?!秾什R》中的人物雖是精心挑選的,卻并未改變他們的真實狀態。11個朝圣者被群像化,每個人物都是同類人物的代表,“首先要有個七八十歲的老人,他(她)可能會死在路上;要有個孕婦,她的小孩會在路上出生;還要有個屠夫,因為殺生過多想通過朝圣贖罪;要有個七八歲的孩子,這樣會增加很多趣味性和不確定性;有孩子就要有他(她)的父母;還要有個十六七歲的小伙子,他可能是個小流氓,也可能就是一個青春期敏感害羞的男孩,一路上他會發生潛移默化的改變;還要有一個 50 來歲、成熟穩健、類似于掌舵者身份的一個人,他會是整個朝圣隊伍的頭領?!痹谡坑捌?,每一個素人演員都個性鮮明而真實生動,每一個都是現實人物的化身,都是某一年齡段、某一身份的代表,不可或缺,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這也容易激發觀眾與影片中的事件產生共鳴,從而反思自我。
岡仁波齊是藏傳佛教的四大圣山之一,藏歷馬年又是岡仁波齊百年一遇的本命年,于是,眾多藏族人在這一年走上朝圣之路?!俺?,其本質應該是宗教信徒為滿足自己強烈的愿望用相對固定的程序化行為模式向神圣的靈魂表達自己的崇拜和敬畏,是朝圣者自己的靈魂與神圣敬畏的靈魂之間的私密溝通與交流,而朝圣者表現的行為模式只是靈魂交流溝通的工具?!睆谋憩F形態來看,朝圣屬于一種行為過程,主要包括以下四個重要因素:一是行為的主體——朝圣者;二是行為對象——圣地或圣物;三是行為動機,即影響朝圣行為發生的因素,包括內部和外部因素;四是行為反饋,即朝圣的強化機制。
藏族人民認為人生是痛苦的,苦是人的命運,而痛苦根源于人的欲望與客觀現實之間的矛盾。因此,藏傳佛教提倡對自己要抑制欲望,對他人要“慈悲為懷”,因而人生的意義在于修行,人生的價值就在于覺悟人生,超度他人。對于普通的民眾而言,他們通過一般的修行方法積累功德,如獻供、磕頭、轉經、誦經、煨桑等方式,以求來世往生于更好的處境。朝圣者磕長頭的目的一般是還愿、祈求保佑、賜福免災和凈化心靈。
岡仁波齊又譯為崗仁波欽,是佛教中的著名的神山。“岡底斯山是一個藏、梵、漢合璧的地名?!畬遣卣Z,意思是雪;‘底斯’是梵語,意思是雪山;‘山’即漢語。從這個地名足見其多種文化在岡底斯山的互滲。其主峰‘崗仁波欽’則為藏語,意為神靈之山或神山之王,座落在阿里高原的普蘭縣境內,海拔6714米,終年積雪。山峰南邊山麓是我國最高的淡水湖瑪旁雍措和拉阿措,清潔幽靜,靈如仙境。信仰者們都把這里視為最高的圣山圣水。在古代印度,不同的宗教皆以崗仁波欽為神圣之山或宇宙中心,稱為須彌山?!痹谟《壬裨捴?,須彌山是世界的中心和支撐天地的支點。岡仁波齊至今仍是佛教徒、本教徒、印度教徒以及首那教徒日夜向往的圣地,很多人以朝拜岡仁波齊為一生的最大愿望。
藏族民眾和印度民眾對岡仁波齊的崇拜和理想化,與其他民族對昆侖山的崇拜和理想化有諸多相似之處,都有歷史悠久的朝拜活動。由于在不同民族信仰中的相似性,這兩座圣山被附會為同一座山。但昆侖山與西藏的岡仁波齊畢竟是兩座各自獨立的圣山。相似性只能說明:在各民族在崇拜河流源頭的高山和神靈方面,有著共同的心理。無論是有宗教組織的信仰,還是獨自內心的崇拜,亦或是個人的精神世界,《岡仁波齊》給觀眾留下的是一個共同的話題。
朝圣寄托著人們的各種心理需求。藏族人民認為,神靈無時無刻不在支配周圍的高山,高山是神靈的化身,彌漫著神奇力量。神山崇拜歷史久遠,表現形式多樣,朝圣是非常隆重的神山崇拜形式。除高僧的修行之外,朝圣主要以民眾轉山為主,而轉山又以磕長頭而聞名于世。藏族人民用虔誠而艱難的方式表達對山神的崇敬之情。在藏族人民的心目中,死于轉山途中是極大的福氣,因此,不少老人也參加轉山。關于楊培老人的過世,影片中人物的訴說正是藏族民眾生死觀的典型代表:“能在圣山腳下往生,是他的福氣,我想他是得福之人,他的業力已經跟圣山聯在一起了?!彼麄冋J為若人死于轉山,就會把修為與神山連在一起,就可以在神山的庇佑下而獲得更好的轉世。
“向死而生”是藏族人民堅定永生的信念,也是其朝圣的強化機制。佛教認為一切生命都依據自身的業力,在天、阿修羅、人、畜生、餓鬼、地獄中如車輪一樣輪回流轉。在因果報應的前提之下,眾生的輪回是平等的。只要努力修習善業,定能修成正果,靈魂在死后定能往生更高之處,來世可能成為富貴之人。靈魂的歸宿既取決于死者生前的功德,也與超度關系密切。因此,在藏族地區的葬禮中,超度亡靈的法事成為不可缺少的程序。按藏族人民的宗教習俗,超度亡靈既是對死者一生的追念,也是對死者進入另一世界的祝福。
藏族的生命觀在當代仍具有積極意義。死并非生命的中斷,而是一個新生的開始。靈魂不會因肉體的死亡而消失,而依據此世的功德而開啟新生,不僅與逝者的行為密切相關,同時也與生者緊密相連。因此,生者不會陷入形神俱滅的恐懼,也不會肆意妄為,還為自己應對死亡而做充分的準備?!跋蛩蓝睆乃劳龅慕嵌葋砜瓷睢⑸囊饬x,這就是朝圣的意蘊所在??傊?,無論對于個人還是社會,藏族的生命觀都有積極性與啟發性。
總之,《岡仁波齊》以獨特的紀實美學的理念,以“真實”的故事和情節,展示了朝圣者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引起了觀眾的深刻共鳴,受到專業人士和普通觀眾的一致好評,為中國電影注入活力,也激勵著影視人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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