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書中的書生

楊夢佳

古書中的書生大多謙遜，可先生不。

先生是個自視甚高的人。他說：“天下才子，唯我一人。”某一天清晨，有幾位秀才模樣的人在對對子。只見一胖秀才出對：“母雞下蛋，谷多谷多，只有一個。”眾人連聲叫好。一瘦秀才立即拿起酒杯應答：“小鳥上樹，酒醉酒醉，并無半杯。”大家拍案贊其文采。瘦秀才是當地頗有些小名氣的私塾先生。卻見他又指著盤中一個餅，說：“我也出一句，你們對對。”他指著桌上的一盤點心，緩緩吟道：“上素月公餅。”這“上素”是“尚書”的諧音，卻又暗含是“素料”制作的月餅，確實是很刁的上聯。人群一陣輕騷動，竟沒人對得出。這時，先生手里正捉起一塊云片糕，欲送入口中，他頓住手，用稀松的語氣說：“中糖云片糕。”這“中糖”說明了云片糕的餡料，也應了“中堂”官名，而“云片糕”正好對“月公餅”，就像一把劍找到了適合的鞘。盡管先生的聲音不大，但是大家還是被他的妙對震撼了。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先生正坐在茶館的一抹晨曦里。瘦秀才臉白的像晨光一樣晃人，想為自己挽回些顏面，他指著桌上油燈，說：“小生這里還有一聯，可否指點一二。”不待先生回答便道：“油蘸蠟燭，燭內一心，心中有火。”大家明白，瘦秀才想為難先生，好給自己一個臺階下。先生當即就有了答案，他指著頭頂的燈籠說：“紙糊燈籠，籠邊多眼，眼里無珠。”其實“眼里無珠”蘊含深意。瘦秀才佩服得五體投地，執意為先生付了早茶錢后走了。

古書中的書生，大多熱衷于流連山水，可先生不。

先生一向嗜酒。平日到先生家里請教的人都會提一壺小酒。推門進去就會看見先生在院子里喝酒聊天。杭州的一個才子到蘇州探望友人，正巧遇到先生同友人在喝酒，便也加入進去。后來他這樣回憶：“徹三四夜而不醉，詼諧曼謔，座客從之，略無厭倦。偶有倦睡者，輒以新言醒之。不事生產，不修邊幅，仙仙然有出塵之致。”可見先生的酒量之深。先生如此愛酒，可酒卻不曾憐憫先生。清人李伯元在《南亭筆記》中是這樣寫的：“為人倜儻高奇，俯視一切，好飲酒，善衡文，評書議論，皆發前人所未發……傳先生解《杜詩》時，自言有人夢中語云，諸經皆可說，惟不可說‘古詩十九首。先生遂以為戒。后因醉縱談‘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幾遂罹禍。臨刑嘆曰：‘斬頭是苦事，不意于無意中得之。”

古書中的書生大多古板木訥，可先生不。

先生是個幽默風趣的人。臨刑前一晚先生即將被斬首時，叫來獄卒說有要事相告。獄卒以為先生會透露出傳世寶物或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拿來筆墨伺候先生。雖然先生一再強調只是一封普通的家書，但是獄卒唯恐有不諱之言，私下將信拆開查看，只見上面寫著：“吾兒須知，花生米與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傳矣，死而無憾也。”。這個世界是荒誕的，花生米與豆腐干的意義就是以更為荒誕和幽默的對抗，來笑對死亡。先生以極致的悲憤與無奈化作一種生命最后幽默荒誕的嘲諷與反抗。行刑日，凄涼肅穆，先生披枷戴鎖，巋然立于囚車之上。刑場上，劊子手手執寒光閃閃的鬼頭刀，刀起頭落，先生耳朵里居然滾出兩個紙團。劊子手疑惑地打開一看：一個是“好”字，另一個是“疼”字……

先生批判用詞辛辣諷刺，卻有不少支持者。順治皇帝亦對先生的作品加以贊美，“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并稱其“才高而見僻者”。這話高評之中也充滿森森寒氣，暗含先生不識體統，不入流。在那個舉世遏制創新的年代，先生的文字在懸崖上起舞、在刀尖上徘徊。才華橫溢的人們總無法安于內心的平庸，他們喜歡走到陡峭的崖上臨風眺望。盡管會有摔下去的危險，但只有這樣生命才會有淋漓暢快。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胡適認為他是“大怪杰”，可謂一言中的。

那年行刑前，先生高聲吟詩一首：“天悲悼我地亦憂，萬里河山帶白頭。明日太陽來吊唁，家家戶戶淚長流。”

白云漫卷，衣襟翻飛，那一年那一襲青衫，站在晨光微曦里。

“天下才子，唯我一人。”——金圣嘆。

學校：重慶市萬州區上海中學

導師：劉 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