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奇
吆上驢車走敦煌
劉俊奇
1
接仙廟在表面風化的石山上。周圍沒有圍墻,只是依山勢鑿平,修建了大小不一且零亂的廟堂。最大的大殿只有三十來平米,最小的連墻體算上也就四個平米。此廟因在遠離人煙寸草不生的石山上,平時香案上的香爐里異常冷清,不過這天早上有些異樣,從繚繞在空氣中濃烈的香煙味來看,顯然來的香客燒了不少香,也持續了較長的時間。大概早晨九點多,香客張廣老人和孫子張復明回到山門口,與廟里唯一的僧人悟覺作別,要下山吆著驢車去敦煌。
伏天熱烈的陽光照在陽面的山體和廟堂間,許是無風與溫度高的緣故,繚繞在廟堂上空的香煙,久久不肯散去,呈現出一派祥和與圣潔的神秘。一老一少倆香客下山至十步外,悟覺和尚把張廣喚回山門,再次提出建議,他孫子的眼病,不是靠燒香敬佛就能治愈,應該盡快去大醫院找醫生;也不贊成張廣引著孫子,去莫高窟上香拜佛;再到月牙泉,尋找傳說中能治疑難雜癥的鐵背魚和七星草。悟覺接著開導張廣,施主與本僧熟識多年,是周邊信眾中對佛事有悟道的人,想必曉得參佛是為了求得明心見性,不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你孫子的眼病依本僧看,求佛不如求醫,上醫院找醫生才是上策!
陽光照在張廣松弛的臉上,悟覺看到他一臉難色,布滿皺褶的兩腮驀然抽縮起來。張廣算是個熱心佛事的俗家弟子,每次吆著驢車上廟燒香拜佛,會給廟里的僧人和居士帶些自產的米面、蔬菜、柴火,也少不了拉幾塑料桶水。以前廟上用水,得下山到有人的地方用毛驢去馱。不過從六年前起,張廣上廟不再捎水了。有個出手大方的香客,給廟里募捐了一輛馬達啟動的,大馬力三輪拉水車和蓄水箱。但米面蔬菜之類的,張廣上廟仍然要帶些。他所帶的最日常的東西,更能溫暖廟里的僧人和居士,因此悟覺對張廣說事,不帶一毫的遮掩,而是直抒己見。張廣從孫子眼睛生病輟學后,上廟的次數比以前多了,但幾年后,他孫子的眼病非但不見好轉,反而變得嚴重了。更讓張廣感到措手不及的,孫子已經長到迷戀男女之事了,而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眼下的現狀使張廣感到異常無奈。面對悟覺的直言,他說話變得吱吱唔唔,我這不是還沒攢夠錢嘛!他掩飾啥地扭過頭,看一眼緩慢下山的孫子的背影,然后轉過臉滿懷憂愁地說,我不止一次地給大師說過,我那孫子,因找對象不成,要尋短見。那事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他還想不開,我怕又把娃憋出新病來……張廣解釋他引著孫子來上廟燒香拜佛,自然是想得到神佛的保佑,使孫子的眼病不要再變得嚴重;也想著趁這次出門,讓不開竅的孫子散散心,看能不能把那件事淡忘了!
悟覺給張廣又談起佛教之言。佛說:“一念迷即眾生,一念悟即解脫。”像他孫子這個年齡的后生,遇到那樣的事想不開,是情理之中的事。后生未經世事,還沒學會隨緣放下,他何時學會隨緣放下,何時才能得到自在。人來到這個世上,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多得很,你引著孫子去敦煌,如果是奔著月牙泉的鐵背魚和七星草,勸你打消這一念頭。月牙泉周圍圍了網不說,又是傳說中的“藥泉”,千萬不要去冒犯,以免……如果只是為了引著孫子去游玩,化解他心中的積憂,我佛慈悲,愿施主此行遂愿!
悟覺說話時,看到張廣臉上掠過一波混合著羞愧、茫然的表情,之后又被說不清是喜是憂的氣息所替代。他離開悟覺時,不像往常那樣消停,倒顯得有些火急火燎的焦躁。悟覺對他引著孫子去敦煌,突然產生了莫名的擔心,又叮囑張廣,去敦煌萬一有啥事,就給他打電話。
張廣沿著若隱若現的蜿蜒山路,攆上緩步下到半山腰的孫子,照看著孫子來到停在谷底的驢車旁。
東邊陡峭高聳的山峰投下的陰影,使峽谷泛著一股比山上爽人的涼意。中伏天這樣的涼爽是短暫的,會逗起人享受涼爽的欲望,但張廣不敢留戀這種享受。他要趕路,麻利地套好驢車,招呼孫子上了車,正要離去時,看到進峽谷的那個急彎處,鉆進來一輛小車,他只能等著小車前行騰路。小車行至上廟的路口停下了,從車上下來三個戴著大沿帽的人,直接向山頂的廟堂爬去。張廣仔細一看,車上標著檢察院的幾個字,想必戴著大沿帽的人,肯定是檢察院的人。牽著驢韁的張廣突然有些莫名的興奮,伸手撫摸著孫子的頭說,你娃看看,檢察院的人都開著車上廟燒香敬佛。你娃再不能那么犟了。
坐在驢車上的孫子一臉不屑,鼻孔里發出無所謂的哼哼聲。
2
張廣其實猜錯了。檢察院的幾個人開著車來廟上,并不是來燒香敬佛的,是來廟上找悟覺和尚坐實一樁貪官案子的。當他吆著驢車繞來繞去,順著坑洼不平的峽谷鉆出峽口,來到去敦煌高速路旁的便道上。悟覺主持正在他的僧舍里,看過檢察院的人出示的證件,并明白來人的意圖,驚疑地接過檢察院的人,讓他辨認的涉案人的相片。悟覺只看了一眼,不假思索地告訴檢察院的人,相片上的這人自稱賈吾,聽他自己說是個包工頭。他是悟覺見過的,最舍得給廟里施舍財物的老板。檢察院的人要悟覺說得具體點,自稱賈老板的人給了廟上什么?價值有多少元?是哪一年給的?悟覺毫不隱瞞地告知了檢察院的人,檢察院的人做了記錄。直到檢察院的人離開時,悟覺才得知,原來自稱賈吾的施主并不叫賈吾,也不是啥搞工程的包工頭,而是某鎮的一個頭頭。
3
午后的天氣更熱了,油路上閃著明晃晃的光,宛如一條黑綢帶鋪在戈壁上,漂向遙遠的敦煌。走在油路上的毛驢車,仿佛一只甲殼蟲,移動在漂浮著水波般的熱浪里,空氣中一股曬化的瀝青味。車上的爺孫倆雖然戴著草帽,但臉上大汗淋漓,連穿的襯衣也被汗水滲透了。孫子這時埋怨他爺,放著班車不坐,偏要吆個驢車,不怕曬死在路上!張廣再次表示他的想法,坐班車雖說舒坦快捷,卻不自由。吆上驢車想去啥地方都由著自己。
驢車走得不緊不慢,老人坐在車前不僅負責吆車,還要耐心地給孫子解說月牙泉的神異之處。
張復明的名字是他爺后來給改的,其意一目了然。他高大健壯,這時他靠著碼在車廂尾的兩大袋干苜蓿,草帽扣在臉上,對他爺不厭其煩的解讀不當一回事。
張廣晃著手中的小冊子教訓孫子,你給我仔細聽著,不要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張廣屁股蹭了蹭,兩腿一收坐進車廂,他背對驢屁股,不再操心毛驢走得快與慢。專心給孫子灌輸,他認為孫子必須接納的東西。灰毛驢是一頭經歷過“大場合”的中年驢,即便有大卡車卷著勁風而過,頂多抿抿耳朵,不會一驚一乍。張廣拿食指蘸了舌尖上的唾液,將書翻到他要念的那一頁,“據地方志載:月牙泉古產鐵背魚及七星草,服之可以長生。”可他省去了“但不常見。”卻自作主張地多加了幾句:能得到這兩樣靈物的人,一定是熱愛生命,心誠有善緣的人。張廣接著念,“如今月牙泉中仍含特殊物質,常飲可以祛百病,延年益壽。故當地百姓稱為‘藥泉’。”
照這么說,只要用了月牙泉的藥,天下就沒治不好的病?人都不死了?張復明掀開扣在臉上的草帽,橫戳了一杠子。
咋又說起混話了。老人生氣了,但他耐著性子開導孫子,你不想想,月牙泉沒那么神奇,王母娘娘咋會招集各路神仙在那里開蟠桃會!
張復明在他爺跟前的任性顯得不折不扣,又橫了一杠子,你見過王母娘娘在月牙泉開過蟠桃會?
張廣氣得赤紅脹臉,罵聲混賬東西。指著手中的小冊子說,這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又不是我胡編的。張復明反而笑話他爺,書上寫的不一定是真的,況且還是傳說。張廣又耐心說服孫子,他說就算是傳說,沒影兒的事,歷朝歷代傳不下來。能傳下來的事,上古時代肯定是有過的事。
張復明似乎一時想不出駁倒爺爺的話,猶豫了一陣,挪開臉上的草帽,疑心很重地問,依你說,月牙泉真有治好我眼睛的“靈藥”?
張廣仿佛看到了某種希望,有些激動地說,這書上還說:“后羿得不死之藥與西王母。”這句話后頭有個圓括號,括號里寫著“瑤池”,這“瑤池”指的就是月牙泉。月牙泉里有不死之藥,肯定有治好你眼睛的“靈藥”!
張復明抬起頭,用他那雙看上去沒毛病,卻看啥都是模糊不清的眼睛,對著瓦藍藍的天,似乎在詢問蒼天,爺爺是不是在哄我?月牙泉里真有能醫好我眼睛的“靈藥”?
他爺又重復起“據地方志記載:月牙泉……”張復明打斷他爺的照本宣科,行了行了,煩死人了。你從和尚那里拿來這個小冊子,至少給我念了有一千遍,其實你念了三遍后我都能背下來了,不信給你背背。他爺說能背下來還不算,主要是心里得相信。張復明鼻子一哼,月牙泉的“靈藥”真能治好疑難雜病,當初我爸我媽,咋不引著我到月牙泉尋“靈藥”,把我撂給你和奶奶不管了?以前也從沒聽你說過,月牙泉有“靈藥”,就最近一個多月,你弄來本介紹敦煌旅游景點的小冊子,天天給我說,我的耳朵都聽出繭來了。
張廣愧疚難言地解釋,以前你娘老子肯定不知道月牙泉有“靈藥”,我也不知道。如今我知道了,就得引著你去試試,不引著你試試我能心安嗎!
張復明不再頂撞他爺,草帽戴上頭,并坐直了身子,解開前胸的紐扣,抓著胸襟給自己扇涼。說熱死人的天,吆著驢車走在烤人的油路上,真是自找苦吃。他不想去敦煌了,叫他爺掉過驢車回家涼快去。張廣心里緊了一下,面對近一個多月來,變得喜怒無常的孫子,他不敢將自己的意愿強加給孫子,也知道自己犟不過孫子,只能哄著他。張廣說商量好的事咋能變卦呢。再說天南海北的人,還有外國人,花那么多錢要到敦煌看一看,咱離敦煌百來里路,不去天下的奇泉看一看,那太虧了。
張復明臉擰向一邊沉默著,若有所思。
張廣又說,他已經是個七十好幾的老漢了,還沒專門去敦煌的月牙泉看過一回。知道孫子以后有的是機會,但他一個七十多的老漢,一旦哪天兩腿一蹬咽了氣,去月牙泉看一回的機會說沒就沒了。
張復明不再杠脖子,面向他爺,但依然沉默著。張廣似乎找到能降服孫子,不和他作對的路數,帶著責備的口氣說,以前你是一個多聽話的娃,從那件事后,動不動就給我耍脾氣,你要把我這把老骨頭折騰散了才能消停?沒良心的冤家。
張復明突然笑了起來,他說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就是你的冤家,你能把我怎么樣?隨即惡作劇地大笑著翻來滾去,似乎享受著情緒化稍縱即逝的快感。
張廣也被孫子的樣子惹笑了,拍打著孫子亂蹬的腿,大聲嗔罵著真是個大冤家。老人還笑出了眼淚。爺孫倆的笑聲激蕩在空曠的戈壁油路上,顫漾著不肯散去。拉車的毛驢仿佛受了某種感染,雙耳一抿,竟然小跑起來,對不時飛馳而過的各種車輛視而無睹。
4
檢察院的三個人離開好長時間了,腦袋一片空白的悟覺和尚才想起,有幾筆賈老板給廟上的香火錢,檢察院的人沒有提起過,當時他也不曾想起,更談不上如實相告。想必賈老板一定沒有交代過,要不檢察院的人怎么會只字不提呢?
悟覺隱約記得幾年前的一個黃昏,他敲過已經不敢用勁敲的舊鼓后,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賈老板站在旁邊看著他。之前,賈老板給廟上提供過一輛大馬力拉水的三輪摩托。因此悟覺主持對賈老板心懷感激,他熱情地打著招呼,賈老板嘴里應承著,眼睛仍然看著那面舊鼓說,大師這鼓該換了,還有那截充當鐘的鋼管。悟覺主持應和著,是該換了,只是廟堂在遠離人煙的荒僻之處,有時幾天不見一個香客,廟堂的香火旺與不旺,全靠香客和信眾,香客信眾上廟的少,有些事只能湊合。再說晨鐘暮鼓只是一種象征,或者是一種形式,與修行并沒什么直接瓜葛。賈老板卻不這么認為,他說鐘和鼓是廟堂不能少的配置,沒有這兩樣像樣標志性的物件,大師不覺得是一種缺憾嗎?悟覺一時說不出合適的解釋,只是無奈地笑了笑。賈老板承諾由他來幫廟上置辦鐘和鼓。悟覺主持見賈老板認真的樣子,心里高興,邀賈老板到他的僧舍喝茶說話。
那是賈老板第七次進悟覺的僧舍,僧舍只有一炕一桌一凳,桌上碼著一摞經書。當留戀在天際的最后一抹暮色即將褪凈,悟覺主持點亮了那盞青油燈。也就是那晚,賈老板說他不僅打算給廟堂添置鐘和鼓,還要用太陽能硅板,解決廟上的照明設施。賈老板在說過他許諾的當年,就兌現了對悟覺的承諾。那晚,賈老板又給了一筆使悟覺吃驚的款子。賈老板表明他給的這錢,是專給大師的,希望大師受累,能在神佛前多為他祈福,使他生意興隆,事業通達,避兇化吉,遇難呈祥。悟覺堅辭不收賈老板的款子,理由是賈老板給廟上施舍了很多,對廟上是有大功德的人,他理應在神佛前為賈老板祈福。但賈老板說即便大師本人不需要錢,廟上的香火錢未必用不著,說什么也不收回他給的錢。而且又叮囑悟覺,不要給任何人提說他給廟上所做的事。
夜幕下賈老板開著車離去后,站在山門的悟覺和尚,想起了佛經上講的“善欲人知,其善不真。”賈老板做了善事,卻不讓人知道,足見得賈老板是心里真有善念的人。但幾年后,賈老板善舉背后不為人知的謎底,除了使他驚訝不已外,覺得他被此人愚弄了不說,還褻瀆了神佛。賈老板的作為,也印證了佛經上講的“惡恐人知,便是大惡。”
5
拉車小跑的灰毛驢,跑了有五里路的光景,身上有汗珠從光亮的毛里悄然鉆出來。渾濁的汗珠,在毛尖那里沒來得及停頓片刻,就滾跌到燙腳的油路上,摔得七零八散的同時,騰起一團微弱的白霧,轉瞬就被干熱的空氣給吞掉了。張廣見了心疼毛驢,手扯驢韁喚著毛驢不要跑了。但毛驢的犟勁上來了,主人手中的韁繩扯得越緊,毛驢勾著頭反而跑得越快,似乎再沒耐心在這炎熱的油路上磨蹭了。仿佛不遠的前方,有一片涼爽的去處,等著它和主人去享受。張廣想著毛驢不聽使喚的原因,看一眼路南古相厚實,表面風化的褐色石山,恍然明白,大概再有六七里遠的前方,有個叫蘆草溝的地方。那里不僅有草,還有條從榆林窟、萬佛峽淌來的河流。張廣驚嘆著,牲畜對自然的嗅悟,要比人靈透得多。他不再管束毛驢,任由它拉著車小跑,到前方有草有水的地方,人畜都涼快涼快。
情緒化的張復明恢復了常態。他扭開從家里帶來的一塑料桶涼茶,雙手舉起水桶,嘴對著桶口灌了一氣之后,一邊蓋著桶蓋,一邊隨意說起他爸他媽出門打工,沒掙來多少錢不說,連個人影兒也難見到。特別是他媽,四年多了沒回過一次家,后來連電話都不打了。
張復明上初二那年患上了眼病,父母為了給他治病,不僅花光了手中不多的積蓄,還欠了債。后來聽省城醫院的醫生說,張復明的眼病,是頭腦中長了個多余的肉瘤,壓迫了視覺神經。要治好他的眼病,得準備十來萬的手術費,到北京的大醫院才能治好。無措之下,父母就把他托付給爺爺奶奶,出門打工掙錢去了。張復明從懂事起,就知道他媽是他爸外出打工引來的老婆。曾多次聽他父母吵嘴時說,他媽是他爸騙到手的。這其中的真假他無法坐實。但他知道他媽嫁給他爸的十多年,沒回過一次四川娘家。有時他媽要回娘家,而他爸不同意,他媽吵得不行了,他爸就給他媽的娘家匯幾百塊錢,他媽就會變得安穩些。每想起這些,張復明就有種不好的感覺——媽媽憂傷的臉上,仿佛蒙著一層忍耐某種隱秘疼痛的表情,說又不能說;而他爸這邊,為了提防媽媽逃走,從未間斷的戒備弄得他時常提心吊膽,似乎從來沒有踏實過。
張復明冥想中的不好感覺,在他爸媽再次出門打工的路上應驗了——他爸引著他媽打工的頭一年,就把他媽給打丟了。而他爸丟了他媽的事,他爸不僅瞞著他,爺爺奶奶也不曾在他當面提起過。
四年多來,他爸其實也掙了幾萬元,但拿回家的僅有其中的一半,其他的一半花在尋找他媽的路上了。這一切張復明至今還不知道。如今張復明說起他父母,張廣就安慰孫子,掙十來萬是一件特別不容易的事,等你父母掙夠了錢,就會回來引著你去治眼睛。
張復明打小就不好動,眼睛有了毛病輟學后,越喜歡一個人獨處,許是處在懵懂的少年時期,對降臨在身上的災難,反應似乎不那么強烈,也不那么喪氣;對父母出門掙錢給自己治病這件事,想得也不那么迫切。他爸媽臨出門前,給他買了解悶兒的數字播放器。他是靠著那東西播出的歌消磨時光的。
張復明也干活,他的活就是牽上幾只奶羊去放,這樣他不僅有事干,還能經常喝上他爺給他擠的羊奶。張復明后來長得身壯如牛的體格,大概與長期喝羊奶有關。他除了放奶羊,他爺從不指望他干別的活,其實是舍不得讓他干。但當他爺得知他爸出門打工,把她媽打丟了之后,他爺要他干的活就多了,先讓他學會在灶膛里架柴燒水,然后學和面搟面拉面,切菜炒菜。張廣有他的想法,兒子把老婆找不來,兒子如果不像他老兩口一樣,與視力有毛病的孫子長期廝守,自己和老伴終有老死的一天,到了那時,張復明只要自己會做飯,也不至于被餓著。
拉車的毛驢大概跑乏了,恢復了先前不緊不慢的趕路姿態,接近傍晚時,他們來到蘆草溝。從萬佛峽流來的河水,出了山口已看不出河流的氣勢,發出只有小溪才有的細微流水聲。溪水鉆出南山腳下的橋洞,閃著清亮耀眼的光,仿佛一條迷失了去向的銀蛇誤入不毛之地,探頭探腦地還沒得來及搖曳出纖細的風姿,就被灼熱干渴的戈壁吸干了。
6
解除套具的毛驢,急迫地在戈壁上尋到有土的地方,臥下打起滾來。毛驢左一滾右一滾,再左一滾右一滾,滾得地上冒起塵土,打滾打得渾身的汗眼收縮,站起來撐開四蹄,打了幾個淋漓盡致的毛顫,仿佛抖凈了全身的疲勞,才向有草有水的小溪邊跑去。
毛驢爽身的時候,張廣怕孫子在陌生的地方走路不方便,伸手要扶孫子去橋下相對水深的地方,卻被孫子把他的手撥開了。還嫌他多事地說,我的眼又不是瞎實了,要你這么操心,還是操心自個的老腿老腳,小心摔跟頭。他爺心里雖然感到不舒服,但還是引著孫子來到他看好的溪水邊,叫孫子脫了鞋,搭手幫孫子挽起褲腿,照看著坐在露出水面的石頭上,表現出狠巴巴的嚴厲,你給我操心洗,主要是洗眼睛。這蘆草溝的水是從萬佛峽淌來的,有仙氣,洗了對眼睛有好處。
清粼粼的溪水,散發出讓人難以抗拒的誘惑,但張復明聽了他爺說,從萬佛峽流來的水有仙氣,懷疑和莫名的反感,使他收回伸進溪水的手。又是聽和尚說的?
不是聽和尚說,是我的想法。我想從萬佛峽淌來的水,肯定有仙氣。你給我快洗,不洗眼睛,我還專門引著你到這里游山玩水來了?老人把“游山玩水”說得很重,帶著責怪的口氣。張復明心里卻掠過一絲暗喜,早晨去了山上的廟堂,這會兒又來到淌著清水的蘆草溝,不是游山玩水還能說干啥來了。在驢車上暴曬了一天,出了一身又一身臭汗,這時他心里的抵制情緒,到底抗不住溪水的誘惑,雙手掬起溫熱而不乏清涼的溪水往臉上一頓猛潑,身心立刻感到清爽起來。
把衣裳脫了,身上都洗洗,用萬佛峽淌來的水洗身子洗眼,不專門來誰都辦不到。張廣給孫子一條新毛巾,多洗眼睛,眼睛能看清了,好女子多得很,把他溫家的溫蘭兒算個啥。
張廣也掬起溪水往臉上潑,潑了幾下瞅見孫子呆呆地坐著,立刻來氣了。一提溫蘭兒,你就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你給我爭氣點,都是沒指望的事,你老是心里放不下,有啥意思呢?和尚都給你說了,“情執是苦惱的原因,放下情執,你才能得到自在。”張廣停了停,聲音帶著愉悅說,不過和尚說的那句話我也愛聽,“若能一切隨他去,便是世間逍遙人。”又停了停嘿嘿笑道,和尚這話說得展脫,怕就怕一般的人做不到。
就是嘛。張復明說,溫蘭兒對我那么好,我咋能不想呢!
她已經嫁人了,你想也是白想。你啥時候不想她了,啥時候你心里就不潑煩了。張廣叮囑他專心洗眼睛,治眼睛比啥都要緊。然后離開尋找做晚飯的柴火去了。
張復明有一下沒一下地往臉上潑著水,心里依然想著溫蘭兒。
溫蘭兒是本村溫家的盲眼女。她一落地就是個盲眼娃。她長得亮清,眼睛也看不出有多大的毛病,偏偏就是看不見。她比張復明大四歲。溫蘭兒長到能使喚的時候,她爸就讓她牽著一頭花奶牛放。溫蘭兒從小就在村里村外野,知道村莊周圍哪里草多哪里好放牛羊,她放的牛不糟蹋莊稼。花奶牛一旦偷吃青苗,溫蘭兒敏銳的聽力,聽出牛舌頭扯青苗的聲音與扯青草的聲音不一樣,尖聲大喝一聲,呔,我“看”你再嘴饞。猛扯一下拴在鼻環上的牛韁,牛痛得呲牙咧嘴,立刻縮回伸向青苗的嘴。如此教訓過幾次,只要溫蘭兒在,龐然大物的花奶牛斷然不敢偷食一嘴青苗。
在偏遠的鄉村,一個盲眼女孩只能待在家里,也沒伙伴陪她玩,一個人閑得慌,就學天地間的各種聲音,以此來打發沒有光明的日月。溫蘭兒的嗓子好,能學出世上的好多聲音,刮風下雨,鳥鳴獸叫,聽起來像真的一樣。張復明和溫蘭兒在一起放了不多時日的牛和羊,發現溫蘭兒有這些本事,非常佩服地纏著她給他教,溫蘭兒很歡喜地答應了。于是在村莊北邊的那片胡楊林或其他地方,就會傳出他倆學麻雀吵嘴,燕子啁啾,喜鵲喳喳,雞鳴狗吠的聲音和笑聲。
那年張復明十五歲,溫蘭兒十九歲,他倆在一起放牛放羊,除了學聽到的各種聲音,更多時間是聽張復明不離身的數字播放器,那里頭裝滿了流行歌曲,時間一長,他倆也學會了,于是在遠離村莊的那片胡楊林里,傳出男女合唱的流行歌曲。溫蘭兒最愛聽最愛唱的要數《纖夫的愛》,但對表達的意思和有些歌詞不怎么明白,就問張復明:如我倆情,我倆的愛,在纖繩上蕩悠悠……張復明上過學,眼睛沒出毛病前,在電視上看過這首歌曲的畫面,他盡自己所理解的給溫蘭兒解說,許是溫蘭兒明白了其中的含義。后來他倆再唱《纖夫的愛》,在胡楊林稀疏的地方,溫蘭兒要張復明和她學著電視上的畫面,一邊唱一邊學動作。那時候溫蘭兒二十二歲,張復明十八歲,心里都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在激蕩。
過了十九歲生日的張復明,在初夏的一個傍晚,和溫蘭兒在遠離村莊的那片胡楊林中放牛放羊,溫蘭兒又要和他一邊唱,一邊做著動作唱那首歌,唱完最后一句“讓你親個夠”之后,溫蘭兒攥緊張復明的手,臉對著臉問張復明,你說咱們這地方的人,為啥把親嘴說成“吃老虎”?
張復明突然紅了臉,明白溫蘭兒在引誘他。他巴望她這么做,還巴望她做得比這更直接些激越些,但他故意惹溫蘭兒,我曉不得。
不信你曉不得?快說,不說不行。
溫蘭兒伸出一只手,掐住張復明的臉蛋,你說不說?不說就掐你。
你把手挪開我就說。
溫蘭兒挪開手,做著認真傾聽的樣子。
把親嘴說成“吃老虎”,肯定是件了不得的事。張復明突然將溫蘭兒裹進懷里,慌亂莽撞地尋找著,溫蘭兒也慌亂急迫地迎合了他。兩個穿得單薄,發育得富有彈性的身體一挨緊,立刻感到彼此發燙的身子,透出不可抗拒的誘惑,很快就擰緊了,不覺便擰成了麻花。后來跌倒在稠密的冰草上,滾過來滾過去,將柔軟的冰草滾平了一大片。
他倆終于停下了,側躺在草地上互相摟著脖子大喘氣,誰也舍不得松開手。彼此喘出的粗氣吹在對方臉上,溫潤而酥癢的感覺,再次散發出各自不可抗拒的誘惑。
“吃老虎”的味道香不香?溫蘭兒說。
張復明伸出舌頭舔著自己的嘴唇,咽了口唾沫說,香得很,不是一般的香!
還想“吃”不?溫蘭兒期待地嘬起嘴。
張復明無所顧忌地又吃起來,吃得又一次剝離了世間萬物。
張廣撿了一抱梭梭柴走過來,見孫子癡呆地坐在溪水中的石頭上,呵斥他不好好洗眼睛,又在瞎想啥?
張復明嚇了一跳,心里的甜蜜,被他爺的呵斥聲驚得煙消云散,他惱火地瞪一眼他爺,站起蹚出溪水,靸著鞋來到驢車上睡下了。張廣無措地嘆著氣,這娃的情緒一直不見好,心里的苦日子啥時候才能了!
7
張廣忙著找石頭壘灶,怕天黑前做不好飯就會餓肚子。他準備了足夠他倆吃好多天的燒殼子、掛面和咸菜,去敦煌有百十里遠,他打算用三天時間走到。先在蘆草溝宿一夜,第二晚就宿在一個叫吊吊水的地方。這兩處張廣認為是有神水的地方,一心想著用神水洗孫子的眼睛。然后去敦煌的莫高窟,最后去月牙泉尋找治疑難雜癥的“靈藥”。
天上掛滿星星的時候,暴曬了一天的溪水才有了真正的清涼。吃過晚飯,張廣纏著孫子說了一陣閑話,連哄帶勸又把孫子叫到溪中的石頭上坐下,要他自己繼續洗眼睛,他幫他洗后背。
老人搓著孫子筋肉厚實的脊背說,眼睛治好了,不愁找不上好媳婦。
張復明有一下沒一下地往臉上潑著水,他爺又勸他再不要想溫蘭兒了,聽老人的話對他有好處。張復明沒有吱聲,他爺越是勸他不要想溫蘭兒,他反而越愛想她。
張復明和溫蘭兒在胡楊林偷吃過“老虎”之后,彼此再也管不住自己了,一有機會就要偷偷吃上一吃,感覺“吃老虎”的味道一次比一次香,都到了永遠吃不夠的份上了。被一團情感和誘惑裹挾的張復明和溫蘭兒,后來不管不顧地做了比偷“吃老虎”更厲害的事。溫蘭兒還陶醉地說,她給自己找到好男人了。他倆好的事,終于在一天下午露餡了。
第一個發現他倆擰成麻花的,是溫蘭兒她爸老溫。老溫十分驚訝,甚至惱羞成怒,卻對不幸的女兒不忍心把她怎么樣。女兒都二十四五了,有想法是意料之中的事。溫蘭兒嫁個怎樣的男人,是老溫兩口子最大的心病,從溫蘭兒長到十六七歲起,老溫時常想著女兒能嫁個不嫌棄她、善待她且家境殷實的人家,但因碰不著他放心的人選,就拖了下來。如今老溫再不敢拖了,怕再拖會出大亂子他沒法收拾,他決定去趟哈密。老溫哈密的妹子前不久給溫蘭兒介紹過一個對象,老溫嫌路遠,既沒答應也沒拒絕,但當他親眼見了女兒和張復明,有了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兒女隱私后,他再顧不得路遠路近了,決定去哈密看看他妹子給女兒介紹的對象,若能對他的胃口,就把女兒嫁過去。
老溫對盲女夠慈心柔腸的,但對張復明他就不那么心慈手軟,他去哈密的前一晚,去了一趟張復明家。他知道張復明父母之間的關系不對勁,家境又不好,不是他意想中讓他放心的擇婿人家。那晚老溫兇神惡煞地來到張復明家,痛罵張廣老兩口教孫不嚴,小小年紀不學好,倒學會了耍流氓欺負他女兒。并吃人似的警告倆老人,再不管束他們的孫子,讓他看見張復明再糾纏他女兒,他就會打斷張復明的腿。老溫離開時,院里灑滿了清亮的月光,張家那只小黃狗攆著老溫狂吠,老溫突然飛腳踢向小黃狗,黃狗飛向院墻又被彈回的慘痛聲,使他們一家禁不住一陣心驚膽戰。
老溫走后,張廣驚疑地從張復明嘴里坐實了老溫說的事,除了吃驚并沒怎么指責孫子。倒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說不辨世事的苕子,太冒失了,幸虧老溫嫌咱家窮,沒看上你給他家當女婿。如果不嫌咱們家窮,又看上了你這個女婿,把溫蘭兒強嫁給你,你慫這輩子就徹底完蛋了。
張廣見孫子不明白他的話意,接著說老溫他太癲狂了,也不想想他女子是個天生的黑天黑地的人,這輩子不指望能看見啥。而他孫子的眼睛只要攢夠錢就能治好,眼睛一治好,就是一個沒缺欠的人。一個沒缺欠的人,找一個盲眼媳婦,還不成了一輩子的累贅!
張廣又說,就算他老溫熱心這門親事,我還堅決不同意呢。
張復明一聽他爺也堅決不同意他和溫蘭兒好,情緒激烈地頂撞他爺,是我找媳婦,又不是給你找,我的事不要你管。
不懂事的混子兒,張廣兇巴巴地說,這事我還管定了,以后再不要去招惹溫家女子。張廣老伴叫聲我的小祖宗,也勸起孫子來。
趁這空兒,張廣來到院墻腳下一直叫喚的小黃狗前,小狗抽搐成一團,柔軟的細毛被疼痛逼出的汗水浸透了。張廣伸手扶狗站起來,但一松手又跌倒了,軟塌塌的仿佛身上的骨頭都化掉了,喉嚨發出痛苦的呻吟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張廣心里一凜,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想老溫這錘子真能下狠手。幸虧踢在狗身上,如果踢在我孫子的腿上,說不定把心愛的孫子的腿給踢斷了。張廣擔心孫子吃虧,又怕他去惹麻煩,堅定了一個想法——看牢孫子,決不讓他再見一次溫蘭兒。
張復明沒想到他和溫蘭兒的好,不僅溫蘭兒一家反對,連他爺爺奶奶也堅決不同意。更沒想到第二天,他爺不讓他與往常一樣牽著奶羊去放,還鎖上院門,把他圈在家里不讓他踏出家門半步。向來聽話的張復明,因氣憤而迷亂了心智,在家里大發脾氣,他打碎了幾個喝水的玻璃杯,還摔碎了三把小凳子。面對他瘋狂的發怒,鐵了心不讓他去找溫蘭兒的他爺,不說一句他的不是,也不去阻攔他,戰戰兢兢地看著他,受煎熬似的等他摔打夠了,才心有余悸卻一臉平和地弓著腰,拿著高粱頭掃帚,仔細清理著可能會絆倒孫子,或傷著他的爛木頭和碎玻璃。
那時張復明恨透了他爺,但因無力擺脫他爺的管束,氣得他流出了無助而傷心的眼淚。他不記得自己曾經像那時一樣氣憤過,悲傷過。就是當初眼睛出了毛病,他也沒那樣傷心。聽到他爺手中的高粱頭掃帚,掃過地面攪動起碎玻璃、爛木頭發出的刺耳聲,忍不住罵了他爺一句,老不死的真不是個好慫。
張廣不惱不躁,反而膽怯地只在心里笑著說,是不是好慫,不是你一個尕娃說了就能算的事。
張復明只知道他爺不讓他去找溫蘭兒,卻不知道溫蘭兒也被她媽和哥嫂控制了,同樣不讓她牽著花奶牛去放。這是老溫安頓的。老溫去哈密來回用了三天時間,他回來的第三天,老溫妹子和妹夫開著車也來了,還引著一個四十來歲,長得不怎么受看的跛腿男人。這個跛腿男人,就是老溫去哈密相中的女婿。跛腿男人沒給老溫、老溫妹子妹夫打招呼,來時帶了六萬元的彩禮,說是拉扯一個人不容易……言語舉止之懇切,再次證實了老溫妹子妹夫說的為人之實誠。但老溫沒收女婿帶來的一分彩禮,將溫蘭兒連哄帶騙強行抬上他妹夫的小車后,老溫還給了遠嫁的女兒兩萬元的陪嫁禮。老溫只對跛腿女婿說,他不圖別的什么,只圖女婿能說話算數,善待他女兒。
張復明得知溫蘭兒遠嫁哈密的當天晚上,他想不開割腕自尋短見。幸虧他爺發現的及時,要不一個月前,說不定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張廣搓洗孫子后背的手,明顯感到孫子筋肉厚實的脊背在抽搐,他那顆有時堅硬如鐵,有時脆弱無比的心,覺得似劃過一道尖利的疼痛。他停下搓洗的手,撫摸著月光下水濕發亮的孫子的肩膀,你咋還哭了?
張復明沒理睬他爺,猛烈扭動著肩膀,意欲甩開他爺撫在他肩上的手,表示著他因回想而催生的憤怒與傷心,還有對他爺的氣憤與厭煩。
張廣哀求說,我的小先人,再不要想溫蘭兒了,她已經是旁人的媳婦了,你還想她又有啥意思呢。早晨咱爺孫倆在廟上,和尚一再提醒你,“對不可改變的事實,你除了認命以外,沒有更好的辦法。”人一定要學會隨緣放下,你越放不下,越有吃不完的苦頭。“菩薩只保佑那些肯幫助自己的人。”
小溪邊的戈壁上,張復明睡在用撐桿撐平的驢車上。張廣睡在鋪了氈片的戈壁上,還有臥在一旁的灰毛驢。
8
天亮了——又是晴朗的一天。
張廣叫醒孫子,讓他再用萬佛峽流來的水洗臉洗眼睛。張復明這次沒耍脾氣,他來到小溪邊,照著他爺的安頓去做。張廣套好驢車,將昨晚卸下的草包、炊具搬上車,把從家里拉來的兩塑料桶水倒掉,再灌兩桶他認為有仙氣的水裝上車,等著孫子來上車。
在戈壁路上行走,人畜萬萬不敢缺了水。
一上油路,張廣在驢尻上拍一把,毛驢拉著車小跑起來。
張廣給孫子說起為啥一定要去叫吊吊水的地方。他說吊吊水那地方稀罕得很,三危山從敦煌向東延伸到那里,沒來由地在靠北的一面豁開個口子,鉆進口子繞幾個彎,在峽谷頂斷崖的半山腰,有一眼清亮的泉水往外噴,水從半山腰落下時,形成一膀子寬的瀑布。在瀑布落下的周圍,長著一片綠得讓人心顫的蘆草,還長著幾棵茂盛的胡楊樹。因為水是從半山腰落下的,就叫那地方為吊吊水。學名叫懸泉。傳說王母在月牙泉邀請各路神仙開蟠桃會,太白金星在接仙廟歇了歇,一路順著佛光閃爍的山體,去月牙泉路過吊吊水時,見寸草不長的石山斷崖處,噴出有碗口粗的一股水,好奇地落下云頭要看個究竟,不料佛珠掉進泉眼里,待要施法去撈,意外地發現泉水是從月牙泉涌來的,水珠濺進嘴里,嘗到那水不僅甜潤爽口,還有一股說不清的香氣。佛珠掉進泉里,原來是北斗星,在月牙泉那邊施法逗太白金星玩哩。
張廣說完這個傳說,回過頭瞅著孫子說,小子,吊吊水的水夠神了,用那里的神水洗眼睛,對你的眼睛一定有好處。張廣驀然進入一個美妙的幻境,眼里露出渴望強烈的企盼即將兌現的喜悅——能治疑難雜癥的鐵背魚,從那泉里直往外涌,他在崖下的沙地上,撿了一驢車鐵背魚,還有太白金星給的一粒治療眼睛的靈丹妙藥……張廣滿懷幻想地說,咱爺孫倆這次去吊吊水,如果真能碰到從懸泉里冒出的鐵背魚和七星草,咱們就不去敦煌了,這里離敦煌還有不少路呢!
張復明其實被他爺講的這個傳說,撥動了他想身臨其境的好奇心,但他因一直生著他爺的氣,仍然擺出一副他爺最向往的事,他始終懷著不感興趣的漠然態度。他不知道自己的抵抗情緒,啥時候才能淡化。但他曉得他爺以前不怎么迷信,自從自己因為溫蘭兒,做了尋短見的傻事后,他爺三天兩頭往接仙廟跑,求廟里的神仙保佑他。特別是從和尚手里弄到那本小冊子后,他爺顯出一股瘋狂的執拗,非要他依著他去敦煌。沿途先上廟求神拜佛,再去自認為有仙氣神水的地方洗眼睛。他知道這是他爺對他好,不依他爺,他爺就會傷心,就會生氣,無休無止地在他跟前唉聲嘆氣,一副沒盼頭再活下去的樣子。他爺的做派,簡直煩死他了。他有時在心里報復他爺,我就不聽你的話,愁死你老不死的,誰讓你反對我和溫蘭兒好呢;有時他也想,依了他爺,無疑是一次徒勞的瞎忙。但最終經不起他爺的死纏,也有去敦煌游一趟的誘惑,還是答應了他爺。一路上他爺要他做的事,他只懷著一種敷衍的心態,無所謂做了啥,也無所謂沒做啥。這時他仍然以敷衍的口氣說,你說吊吊水的水神,它就神。
你看你娃,心里還是不肯信,你要心里信,心里信了,才顯靈。
快十點的時候,去吊吊水的路口到了。張廣前后看了看,不見有東來西往的車輛,就向左一勒驢韁,毛驢拉著車拐向南邊通往吊吊水的路口。這是一道有三里遠且比較陡的斜坡。毛驢拉著車要蹬上這道大坡,拉車的姿勢顯然與在油路上不一樣,它弓著腰勾著頭,顯出吃力的樣子。張廣怕毛驢過于費勁,就下了車,與毛驢并行的同時,一手抓住車轅上的拉橛,前傾著身軀幫毛驢拉車,穩健地向山口處陽光明亮而柔和的天際走去。用了不到一個小時,驢車來到那個進峽谷的山口,他們歇了一陣后,就進入連綿的峽谷,避開原有的車轍印以減小阻力。谷底全是米粒大的細碎砂粒,雖然看上去平坦,但地勢仍然處于上坡,表皮又松軟,驢蹄子每踩到顆粒分明的砂粒上,陷進砂粒的瞬間,傳出砂粒互相磋磨的刺耳聲,砂粒同時在迅疾下移。這樣一來,毛驢蹬出的一大步居然縮小了不少;而窄細的車轱轆陷進砂粒里,擠在車轱轆前與兩邊的砂粒,給拉車的毛驢和張廣增添了持續不斷的阻力。走了沒多遠,呼哧呼哧喘氣的毛驢嘆息似的打聲響鼻,搖著頭突然停下了,似乎不停下恢復體力,再無力拉動車了。在這樣的情形下,張廣只得隨著毛驢停下同時恢復力氣。這時候,人和驢身上都出了汗,張廣要盡快趕到目的地的想法變得迫切了,他叫孫子也下了車,自己步行。而他取根繩子拴在車軸上,將繩扣套在肩膀上,繼續吆著毛驢合力爬坡。眼下車上的物件并不怎么重,但由于細碎的砂粒中不含土,砂石之間并沒銹住的緣故,驢蹄和車轱轆仍然陷入砂粒不淺。現在雖然比張復明沒下車前拉著不那么吃力,還是要費很大的勁才能緩慢前移。毛驢不僅弓著腰苦苦拼著體力,張廣同樣前傾著瘦巴巴的身子,汗流浹背地竭力給毛驢助力。在峽谷兩邊聚來的炎熱陽光下,人和驢宛如湍流中急于逆流而上,回到出生地完成繁殖使命的鮭魚,一心一意對付著前行的阻力。
9
張廣年輕的時候,在山南的草灘上給生產隊放牲口,去過吊吊水幾次,他對那里的地貌非常了解。他現在和毛驢拉著車爬坡,爬一陣緩一下,再爬一陣又緩一下,如此重復多次,直到正午的時候,終于來到了吊吊水。但眼前的景象使他驚恐地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峽谷兩邊的峭壁,突然靠攏環抱偏西的懸崖上,看不到有瀑布從半空瀉下。
他把曾經瀉下瀑布的地方仔細掃了幾遍。這是一片讓他看了無比驚訝而且發愁的景象——陡峭的巖壁上,全是猙獰凌厲的灰色石頭,透著生硬而令他絕望的無情——從前噴著瀑布的地方,近乎干涸了。現在只流著筷子粗的一股水,流到離地面大概有一丈高的半崖上,竟然消失在石縫里。
張廣慌亂不安地端詳著可望不可即的神水,驚駭得發起呆來。他因驚駭顯得焦慮遲鈍的樣子,仿佛被誰使了定身法,心里潮起一股天不助他的絕望。張復明不知道已經到了目的地,問他爺怎么不走了?他爺告訴他到了要來的地方。張廣還沒來及說明眼前的景象,張復明因聽不到他爺描述的,有水從半空落下的聲音,來這里之前的向往與好奇,陡然消失殆盡。他斷定他爺在騙他。于是不耐煩地表示,在這石峽里,除了石頭就是砂石,還有曬死人的大日頭,有啥玩頭呢?
張廣的心早就懸空了,他用自己臆想的希望和力量一路走來,不僅有某種幻想,也盼著能讓孫子玩得高興,化解因溫蘭兒帶給他的郁悶和憂傷。但記憶中噴著瀑布的吊吊水,時隔三四十年后的今天,變得近乎干涸的現狀,這是他不曾想到的。他只聽說過由于氣候變暖,地下水位下跌,不曾想會影響到吊吊水的水。現在面對孫子的質疑與不耐煩,他覺得自己所言不實的結果,會使孫子把他看成一個只會編虛說謊的老頭。這些聯想掀起他內心巨大的不安,使他身上、臉上的熱汗流個不停,但他畢竟是個經歷了無數世事的老人,極力控制著內心的慌亂,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和聲音的鎮定。我沒哄你,水是少得跟從前沒法比,還是流著一股股,不信你聽聽。他把孫子拖到崖根下。張復明耳朵貼著曬熱的石壁聽了聽,憑著他特尖的聽力,果然聽到巖壁上有細微的流水聲。但這并沒引起他的興趣與好奇,反而不屑地說,有水和沒水一個樣,那水只有飛鳥才能喝到,難道咱倆誰還有本事,能飛上懸崖?
張復明不耐煩地離開了崖壁,向驢車走去的時候,埋怨他爺把他騙到這地方,不僅沒啥好逛的,到飯口了還餓著肚子。要是在家里,這時候已經吃他奶做的拉條子了,并且要他爺快些吆上驢車回家。
張廣本來要提醒孫子車上有燒殼子,先壓壓饑,他很快就給他做飯。但他卻拉下臉責備孫子,奔二十的后生了,一點苦不愿意吃,一絲委屈不想受,你以為你爺真的活癲動了,放著舒坦不舒坦,引著你受活罪來了。
張復明的情緒沮喪到了極點,轉過身來面向站在崖腳下的他爺嚷,我受的委屈還少嗎?得了眼病上不成學,毀了一生的前程不說,心里的難受只有自己知道。話說回來難受歸難受,我還得學會認命。可我爸我媽說是為了給我看病,出門打工掙錢去了。我爸一年還能見個面,我媽幾年了連個影兒都不見,怕是受牽連有意躲掉了。他們不管我,不操心我的事,我就得自己操心。我找個媳婦你當爺的不說幫一把,還要和合伙溫蘭兒她爸,橫攪一杠子,把我的好事攪黃了你們才高興。張復明不管不顧地吐著怨恨,依我說你們都是黑心爛肺的東西。他爺裝得沒聽見。張復明還譏笑他爺,依我說你真活癲動了,要不咋能做壞孫子好事的蠢事?還用想象的辦法,哄著給我治眼睛呢?我看你老得癲動到家了,要不你不敢這么異想天開。
張復明又沖著他爺大叫,當我是三歲的尕娃,一哄就能哄信?
孫子的這番話,在炎炎陽光下,仿佛一束束火箭射向他爺,灼傷了看上去呆若木雞的張廣。他想不出哄孫子高興的說辭,更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他父母對他的態度,因此避重就輕地和孫子斗起嘴來,你說啥叫異想天開?你爺不太明白。
張復明挖苦他爺,你說你在七十年代初掃文盲的時候,你是全公社識字最多的人。我還知道你見本書就要翻翻,真不知道異想天開是啥意思?我就給你解釋……
聽了孫子的解釋,張廣想了想,呵呵笑著為自己辯護,諸葛亮不是異想天開,敢設空城計,能唬走前來奪城的司馬懿。
張復明覺得他爺可笑極了。《三國演義》的電視劇,他和他爺都看過。他眼睛沒毛病前還看過書,知道諸葛亮設空城計,是因為了解司馬懿多疑,才會那么做。而他爺把他沒錢投醫的無奈想法,當成不拘一格的超強想象,竟拿空城計的奇思妙想,給他沒有根基的行為著色打掩護。又冷笑著挖苦他爺,我說你癲動透頂了,還不承認,還覺得自己是常有理。接著問他爺,啥叫常有理?他爺還沒磨過彎來,張復明說你經常有理,就是你經常胡攪蠻纏。
張廣常和孫子打嘴仗,互相擰巴,但時隔不久就和好如初。于是他不再理睬孫子,轉過身面向巖壁。用手背揩去漬痛眼睛的汗水,把扣在前額的草帽沿往上一掀,睜大耷拉的眼皮,用他那黃中帶綠,已經變得渾濁的眼睛,丈量著巖水滲進石縫的距離——崖腳至有水的地方有兩人之高。他想搭人梯完全能夠著。卻擔心孫子不與他配合,便發起愁來。這種擔心引發的愁腸,漸漸變成了一種恐懼,他在心里默默祈禱著:菩薩保佑,讓我能想出辦法取到半崖上的水,給我孫子洗眼睛……如此默禱了一陣,果然一個念頭在他的腦海里呼之欲出。這一念頭的出現,使他內心的恐懼和臉上的愁云驀然消失了,竟然變得自信起來。他用一種熾熱甚至是挑戰的目光,打量著流水的巖壁。仿佛他真會變成一只會飛的鳥,一定能喝到半崖上的水。
張廣并沒急于實施取水的辦法,而從容地來到驢車旁,把驢車上的東西都搬下來,卸了毛驢,一邊給毛驢弄了些帶來的干草,一邊對已經喝著水吃燒殼子的孫子說。爺爺這就給咱們做飯,在神仙來過的地方野炊一頓后,就看你爺咋變成一只飛鳥,取半崖上的水給你洗眼睛。
張復明冷笑著驚叫,我爺不僅活癲動了,還得了狂想癥。
張廣不管孫子說啥都不再搭理他,搭灶著手做午飯。
10
午飯依然是昨晚的面條就咸菜。飯后張復明坐在胡楊樹下的蔭影里,享受著飽食后的愜意。收拾鍋碗的張廣,聽到褲兜里的手機報來的號碼。電話是悟覺和尚打來的,問張廣到哪里了,他孫子玩得開心不開心?張廣不愿將內心的秘密讓悟覺知道,因此回答就顯得吞吞吐吐,甚至閃爍其詞。當他要把話題引向別處時,張復明湊過去對著手機大喊,大和尚,快勸勸我爺,他活癲動了不說,還要變成鳥兒飛上懸崖,取吊吊水的水給我治眼病。
張廣惱火地避開孫子,和悟覺后來說了啥,張復明一無所知。接過電話,張廣仿佛在與誰賭氣,恨吧吧地拼著命,將空車推到流水滲入石縫的崖腳下。因他一個人無力將車轅條朝上豎起,就呵斥孫子給他來幫忙。張復明不僅不給他幫忙,反而頭枕著胳膊躺在樹蔭下,擺出要大睡的樣子。張廣的火氣越發大了,又恨聲扯氣地喊了幾聲,見孫子躺在樹下動都沒動一下,知道靠呵斥是使不動孫子,就無奈地來到樹下,極力抑制著氣惱,求告孫子幫他一把。他這么做是為了了卻廟上許的一樁心愿。張復明情緒激烈地表示,啥許愿不許愿,你所有的努力都是瞎折騰。但后來仍然抗不住他爺的軟纏硬磨,極不情愿地搭手將驢車靠著崖壁豎起來。還提醒他爺老腿老腳的,小心站不穩跌下來。
張廣先攀上車身,再攀上轅條頂端控制托梁和肚帶的木橛,手就能夠到水滲入石縫的濕印了。他又挪下來,撅根三尺長的蘆葦稈,提著鋁鍋再次攀到轅條上的木橛。起始他右腳踩著木橛,左膝蓋頂著巖壁,感覺站穩了,揚起頭,右手拿著蘆稈,探向高處流水較集中的地方,左手端著鋁鍋,引流他認為有仙氣的神水。水是順著蘆稈流了下來,只是太慢太少,宛如細線似地汩汩滴進鋁鍋。但這不影響張廣慶幸的心情,他甚至興奮地產生了幻覺——北斗星應王母之邀,又去“瑤池”開蟠桃會路過吊吊水上空,見他一個垂暮老漢,為了孫子如此受累,北斗星深受感動,憐惜地降下祥云幫他施法,使泉水不僅噴涌成瀑布;還帶出月牙泉能治疑難雜癥的鐵背魚和七星草;用之不盡地給他孫子治眼睛。這種幻覺在眼前長久地縈回不散,給他帶來忘我的愉悅與神往。后來迫使他終止這種美妙的幻覺,不僅是踩在木橛上的右腿顫抖得厲害;抵著巖石,支撐身體重心的膝蓋給硌得生痛;還有嚴重妨礙視線,越來越漬痛眼睛的汗水。
張廣從木橛上挪下來,站在車廂的橫檔上,調整至相對舒適的站姿,發現鍋里引流的水只有小半碗,他覺得過少,等緩到渾身與平時一樣舒適,再次攀上木橛,以上次同樣的姿勢接著引流。太陽向西偏了一大截,峭壁伸出的陰影將他遮在其中,感覺比之前涼爽了些。不久讓他心花怒放,遮蔽現實的幻覺又一次出現……谷底先前嘮叨他爺沒事找事的張復明,現在頭枕著胳膊,躺在胡楊樹的蔭影里似乎睡著了。旁邊臥著吃飽草的灰毛驢。寂靜的峽谷沒有一絲風,啥聲響也沒有,仿佛一切給融化了。
過了一陣,支撐張廣身體的單腿和膝蓋,不可抑制地開始戰抖發痛;上仰的脖子和舉著蘆稈的胳膊,同時發酸發困。這種來自身體深處無以抗拒的疼痛和酸困,比上次來得迅猛得多,潮水般地一浪頂著一浪。渾身的汗眼似乎失去了收縮性,從體內涌出的汗水,要比他引流到鍋里的水多得多。他咬牙又堅持了一會兒,要命似的戰抖疼痛及酸困,仿佛又一次漲潮,一漲再漲,一點一點地把他逼得再也撐不住了,只好收手往下挪。不料雙腳挪在車廂橫檔的時候,汗衫的前襟牢牢地掛在木橛上,感覺給吊住了一樣使他動彈不得。就在他提身伸手,騰著掛在木橛上的前襟的時候,腳下不實失去重心,一下子從橫檔上跌了下來。
鍋里的水倒得一滴不剩。張廣摔到沙石上沉悶的鈍響,鋁鍋磕在車廂上當啷啷的響聲,在寂靜的峽谷仿佛一串鞭炮炸響,嗡嗡的回聲在峽谷響個不停。睡著的張復明被嚇醒了,他神智有些模糊,但轉瞬就意識到他爺出事了,利索地站起來,視線模糊卻準確地趕到趴在地上的他爺前。老人給摔昏了。張復明怎么搖動呼叫,一點動靜都沒有。他給嚇哭了。在他驚懼得不知道怎么辦時,他爺褲兜里的手機又報先前的來電號碼。張復明記得這個號碼是悟覺和尚的,他猛然意識到,這興許是他唯一可以求援的電話。于是他掏出他爺衣兜里的手機。
果真是悟覺打來的。問他們爺孫倆該出了吊吊水的峽谷,現在是否走在去敦煌的路上?張復明立刻明白了和尚如此詢問,是他爺沒給他說實話。他哭著說了他爺引流水被摔的事。央求和尚快想辦法救他爺。悟覺先念聲阿彌陀佛。說生有時,死有地。叮囑他不要過于慌張,擺正他爺的躺姿,讓他在原地靜躺著,會緩過勁來。悟覺還寬慰張復明,從他爺的手相和面相看,至少能活85歲,不會出大事。悟覺說他會盡最快的速度趕到吊吊水。
張復明依照悟覺的指教,騰出他爺壓在身下的右胳膊,讓他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他跪在一邊雙手撫摸著他爺的胸部,哭腔亂濺地叫,爺你快醒來,我再不和你犟了,你說啥我都依你!他的呼叫聲和哭聲,像大風中的二胡聲一樣時強時弱,帶著驚恐無措的顫音。過了一陣,他感到跪著的膝蓋,被曬熱的沙石燙得受不了,擔心他爺長久地躺在燙人的沙石上,又被炎熱的陽光烤著,怕他爺熱得受不了,就像大人抱孩子一樣雙臂托起精瘦的他爺,來到胡楊樹下。他坐在樹蔭處岔開兩腿,將他爺的上身攬在懷里,撫摸著他爺的前胸,呼叫他爺醒來的聲音時緊時慢。
其實他爺在他抱起的那一刻就醒了,只是不明白孫子怎么會抱著他。時隔不長他漸漸恢復了神智,想起他取水失敗的現實,突然傷感得鼻子發酸,不過他強忍著,沒讓傷感催生的抽噎發出聲來,一動不動地依偎在孫子懷里。感受著來自孫子的牽心。孫子已經長大懂事了,曉得疼人了,不是平時慣得讓他擔心的混賬后生。他這樣想的時候,仍然裝得昏迷不醒。但生命產生的永恒節拍,在他體內均勻地律動。只是缺乏經驗,視力不行的孫子沒察覺到罷了,仍然為他懸著一顆心。張廣覺得渾身并沒有摔壞的部位,只是少肉的屁股、尾骨和后脊梁有些疼。那是他失腳跌下的時候,被車身的木頭或車軸碰的、蹭的。
張廣在孫子的懷里又偎了一陣。莫名地覺得,仿佛自己變成了一個吮足奶水的嬰兒,享受著來自娘親的溫情。這種不曾有的矯情的愉悅幻想,又使他覺得很害羞,一個快老死的人了,咋會有如此不現實的幻想呢。他比之前不那么疲倦了,氣力也恢復了不少,不忍心再讓孫子為他擔驚受怕。睜開眼睛,當他看到孫子焦急的樣子,心里隱隱疼了一下,臉上卻掠過一波溫情的笑容。他想伸手撫摸孫子的臉龐,抹去為他流下的眼淚,卻擔心過于唐突嚇著孫子。于是他故意蠕動了一下身子,給孫子遞個信兒,他已經醒了。張復明立刻覺著他爺身體的異樣,驚喜地摟緊他爺。
爺爺你終于醒了,摔壞了沒有?
張廣再沒做任何過渡動作,就掙開孫子的摟抱,伸手抹去孫子臉上的眼淚和汗水,輕輕拍了拍孫子的臉蛋,輕描淡寫地說,沒麻耷。你爺的骨頭硬著哩!之后站起來,也沒覺著有明顯的不適與疼痛。他扭動著身子試了試,感覺身子骨果真沒啥妨礙,便自嘲地說,遇難不死,必有后福。不料同樣站起的孫子說,就咱們家這樣子,哪有福讓你享?張廣轉過身盯著孫子,表情堅定地說,只要把你的眼病治好了,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接下來,張廣側躺在樹下的蔭涼里恢復體力。他不會因為頭一次取水失敗,就放棄來這里的目的。張復明見他爺站起來不久又躺下,心里總是不踏實,問他爺到底摔傷了沒有?當他得知他爺只是感到疲乏,躺下是為了解乏時,猛然想起悟覺和尚答應他來這里的事。因此他將這事的因果告訴了他爺。張廣情緒激烈地說,快回電話讓和尚不要來,我好好的他來做啥?張復明聽著不順耳,邊怪怨著他爺不通情理,邊給悟覺打電話,電話通了卻無人接。接著他又打了三次,仍然沒人接,他只好放棄了。
張廣歇了半個鐘頭后,站起來雙手搓摸著他的屁股,腳步緩慢但穩當地走到豎起的驢車前。他面帶倦容,但神情并不沮喪,端詳著摔下他的那里。自言自語,我犯了心急不能吃熱豆腐的毛病!為了保險,應該在爬上去接水前,在轅條頂端拴根繩子,另一頭系在腰里,就算兩腳都踏空,也不會摔下來。他停了停又說,以后再不敢馬虎了,一定要做好預防跌下來的準備。
你還要上去?吃驚又擔心的張復明站在一邊問。張廣肯定說,一定要上去。不過他表明要等到峽谷遮滿陰涼,氣色涼下來再上去接水。張復明怕他爺再有閃失,決心要阻止他。卻想到倔強的爺聽不進他的話,便多個心眼提醒他爺,這樣會耽誤原來的行程計劃,天黑前趕不到敦煌。他爺搖著頭說,不急。從容地走到崖腳下,背靠著巖石坐在沙粒上,擺出這一路他從未有過的消停。說出門前棉花地都澆了水,羊有你奶照管,家里也沒啥要緊事。再說這次出門帶了不少口糧,十天內能回到家,啥事都不耽擱。
崖腳下的陰影里,張廣雙臂搭在彎曲的膝蓋上,額頭抵著手臂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張復明要放下豎著的驢車,沒有車身當梯子用,他爺不可能再爬上去,引發意外的麻煩。他壓跟兒不信那巖水,能醫治他的眼病。他悄悄扳動車體發出的響聲,驚動了坐在旁邊的他爺。他爺明白了他意圖的瞬間,大吼一聲,你給我住手。麻利地趕過去搶在高個的孫子前,雙手撐住已被孫子扳得向下傾斜的車體,呵斥孫子快幫他把車身撐起來。張復明非但沒聽他爺的指令,反而把握著適度向下用力,想逼他爺快些放手躲過去,他一定要放下驢車。但他爺狠命地硬撐著,張復明仍然把握著適度繼續用勁,爺孫倆誰都不說話。寂然無聲的峽谷唯一能聽到的,是他爺掙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他倆就那么僵持著。張復明雖然看不到他爺掙得發紫的臉,卻能感到他爺的雙臂開始發抖,身子也在打擺。他心里急切地哀求:爺爺快走開,我不想再看到你,為我做沒指望的事。又過了一陣,瘦小的張廣越來越感到渾身的骨節和骨頭,有種被擠錯位甚至被壓碎的感覺。他已經沒勁和孫子抗衡了,被迫收回雙手的同時,不顧孫子萬一把握不好,失手傷著他的危險,用頭頂住車廂板,喘著氣決絕地吼,小狗日的有本事就松開手,讓車跌下來砸死我算了。
張復明抗不住來自他爺的震懾,他認輸了。然后賭氣地奮力向上一撐,轅條頭劃著弧線磕在巖石上發出的巨響,嚇得張廣心頭一麻,迷亂中誤以為那聲巨響是孫子丟開手,車身跌下來砸斷他脖子骨的聲音。待他明白過來,發現孫子原地蹲下身子,雙手抱著頭,放聲大哭,哭得悲切。張復明從來沒有這么哭過。他哭得如此悲切,并不是哭他自己不幸的命運,而是哭他爺為了他,被他自己臆造的念頭,弄得如此迷狂,不管不顧。
張復明終于不哭了。張廣挪到孫子對面蹲下。眼里蒙著一層水汽,慈祥的目光透過那層水汽,愛憐地端詳著孫子胖乎乎的臉,卻冷著聲調說,再不要哭了。你已經是個20歲的男人,一個20歲男人遇到難事就嚎,那是軟慫的做法。以后要學得硬氣些。你還要記牢佛教化凡人的話:“菩薩只保佑那些肯幫助自己的人。”
11
從峽谷閉合的終點,和峽谷向外延伸碰到的頭一個轉彎,仿佛是一扇巨型的“大門”,將頭一個轉彎至山口之間的峽谷關閉在外面。張廣爺孫倆所在的不長的、深淵似的峽谷,似乎同外面的世界隔絕了。在深淵似的谷底,抬頭只能看到一小片有限的藍天,和藍天上一朵似動非動的白云。四周全是沉睡中灰色的懸崖峭壁。這里唯一有變化的是,靠西的峭壁投下的陰影在慢慢地向前移動,以及崖腳下陰影處不那么熱的氣色。這時有隱隱的隆隆聲沿著峽谷傳來。時隔不久,那聲音愈來愈響,帶著強勁的穿透力,刺透那扇“大門”,瞬間變成震耳欲聾的轟鳴。那轟鳴聲又被高峻的峭壁來回彈射,形成頻頻重復出現的回聲。峽谷的寂靜又一次給撕破了。悟覺騎著三輪摩托,不經意地撞開那扇“大門”,仿佛一頭闖進了上天親手密封的秘密世界。
他們三個站在峭壁投下的陰影中。當悟覺得知張復明在電話中求援的來龍去脈時,念聲阿彌陀佛!憐憫地看著給孫子籌不夠看病的巨款,急得亂生法子的張廣,他并不覺得可氣可惱,反而被老頭的情懷弄得心里不是滋味!他沒提他對張廣去敦煌的莫名擔心;也不提他因為擔心給他打電話,而張廣卻在電話中答非所問;以及他孫子在電話中“大和尚,快勸勸我爺……”的喊話。他拉著張廣離開張復明,估摸他們的談話張復明聽不到,便毫不忌諱地問張廣,你給孫子攢的治病錢,到底還缺多少?
張廣感到意外。幾年了,他和兒子攏共攢了五萬多,離十來萬的巨款還差一半,還不包括引著孫子去看病的其他費用。他已經和村里的一家人說定了,今年秋收完,就把他家承包的二十畝水地中的十畝地,以每畝四千元的價格轉讓掉。(其實是一次性買斷。這里的農民以轉包的名義,倒賣土地的事隨處可見)加上他今年的收入,還有他兒子打工掙的錢,估計就湊夠了。冬閑了一定要去大醫院給孫子動手術,免得再耽擱下去……張廣害怕有人在他當面,提說他給孫子攢錢治病的事,一提這事,他有種丟盡臉面的羞愧。這種感覺來自他要賣掉自家土地的決定。他不想回答悟覺的問話,反問悟覺,咋突然要提這事?
悟覺看出張廣不愿意吐露底細的抵觸情緒,就不再提說了。他帶著警告的語氣規勸張廣,他除了引著孫子到敦煌游玩、散心的想法之外,其他所有的心思和做法,說輕了是瞎忙活,過重了會有不好的因果。
悟覺說的這話,張廣特別不愛聽。這時候他很厭煩和尚的到來,并對他說三道四。這次出門遠行,寄希望于他想象中的努力會出現某種奇跡。以致他心里充滿了迷信的恐懼,也被一種一廂情愿的臆想所控制。現在他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卻不好意思傷了因為他被摔昏,頂著烈日專程為他來的和尚。此刻他違心地說了一大堆感謝和尚的好話,但并不乏攆和尚盡快離開這里的意思。悟覺聽出了他的話中之話。有意說,咱們一起離開這里,回到公路上,你們爺孫去敦煌,本僧就回接仙廟。
張廣還要繼續實施他的取水計劃。和尚除了磨蹭著不走,還要同他一起離開這里。他現在不僅厭煩和尚的到來,甚至氣恨和尚干涉他的事。但他極力忍著,以擔心天黑前趕不到敦煌為由,今天不去敦煌了,到明天消停再動身。張廣說話的時候,禁不住向豎著驢車的崖壁瞭了一眼。他微妙的舉動讓悟覺捕捉到了。悟覺不想再勸張廣了,因為他想起俗語所言:“懶人你別使,犟人依著他。”的說法。悟覺突然產生了要順著倔強老頭的念頭,留下來幫他了卻一樁一心要做的事,興許溝通起來會順暢些。
悟覺決定不走了。
一個小時后,悟覺攔住大他十歲的張廣,攀上豎著的驢車,替張廣從崖壁上引流了不到半斤重的懸泉水,下來裝進一個礦泉水瓶里,對張廣說,這水如果有施主想象的作用,就當眼藥用。
這天晚上,當垂直的月光給深淵似的峽谷,鑲了一層銀色光華的時候,時辰已經是凌晨一點了。張復明已經睡著在車廂里,發出輕微的鼾聲。而張廣和悟覺,仍然坐在沒散盡熱氣的石沙上繼續說話。他們的談話有時輕聲慢語,心平氣和。在這樣的時刻,張廣覺得在幽谷明潔的月光下,和一個能說來話的和尚說貼心話,真是一次別樣的經歷和享受!有時他倆說話的聲音大而激烈。在這種情形中,張廣心里就會掀起一股對和尚的惱怒,而且在心里反駁和尚:幸虧你是一個入了空門的和尚,如果像我一樣,正在經歷著同樣的難心事,沒準你比我更著急!他倆大聲激烈的對話,在已過午夜靜極的峽谷,被陡峭的巖壁來回彈射,形成微弱的嗡嗡回聲。這來回彈射形成的嗡嗡聲,仿佛將垂直的月光彈得似微風中的水波,蕩來蕩去……
12
早上及早的時候,晨曦還沒吐露,西斜的月光爬上東崖壁的銀色光華依然明潔,悟覺和尚騎著三輪摩托緩慢地向前移動,張廣吆著驢車跟在后面離開了吊吊水。當最后一抹曙光即將褪盡,他們下了那道大坡來到老油路上。悟覺的車頭朝東,張廣的驢車向西停在路邊。他和悟覺和尚都下了各自的車,站在路上話別時,悟覺最后一次叮囑他,月牙泉不比吊吊水沒人管,萬不可由著性子去行事。
第二天接近中午時,張廣的驢車終于來到去莫高窟的岔路口。他一看到那個路標牌,心里不禁顫動起來,他激動地給孫子介紹:已經到了去莫高窟的路口。接著又說,咱們一吃過午飯,就趕緊動身。
張廣在路旁安頓妥毛驢,引著孫子來到路北,火車站廣場旁的一家小飯館,他給他和孫子各要了一碗最便宜的漿水面。不料他孫子說,吃了幾天清湯寡水的飯,我這肚里寡得快長出冰草了……飯館老板笑著拉生意:那就吃肉,要涼拌的鹵肉,還是現做的紅燒肉?張復明不由咽下一口唾沫,他正處在嘴饞能吃易消化的年齡,不自覺地看向他爺,顯然希望他爺能給他買肉吃。要是平常,張廣一定會滿足孫子的要求,但今天不比往日尋常,下午要去莫高窟上香拜佛……他爺果決地表示,今天就不吃肉了。張復明知道他爺平時上廟,從來不沾葷腥,而且還聽他爺說過,沾了葷腥去廟堂上香拜佛,不僅神佛不高興,甚至會惹怒神佛降罪于人。他雖然不相信天地間有神佛,卻受他爺的影響,意識深處隱藏著對神秘學說的懼怕與敬畏。他曉得他爺不讓他吃肉的原因,心里雖然老大不情愿,卻沒表現出平時那樣過分的任性。于是就依著他爺的決定,給他要了一份雞蛋炒西紅柿拌拉面;他爺舍不得花錢,一塊錢買了一碗漿水,要了一碗面湯,將面湯和漿水兌成解渴消暑的酸湯,泡自帶的燒殼子吃。
路過水果攤,張廣花了六十多元,買了一大一小兩塑料袋水果,其中有敦煌的李廣桃、蟠桃、葡萄等;又在商店買了些面包。然后來到停車的地方套好驢車,向莫高窟出發了。
才離開那高大的路牌,張復明嚷著要吃水果。他爺解開那一小袋水果,給他安頓:小袋里的水果由他吃,大袋里的一個不能動,那是用作供品的。
午后的陽光依然火焦焦的炎熱,油路上閃著明晃晃的光,仿佛一條清亮的河流,反射著耀眼的光輝流向莫高窟。驢車上的爺孫倆雖然戴著草帽,但時間不長,冒出的汗水很快浸濕了襯衫。他倆的衣褲被白花花的汗漬,染出奇奇怪怪的圖案。盡管天氣這般灼熱,張復明卻不再埋怨他爺,他只是每走一段路,就問他爺:離莫高窟還有多遠?
大約下午四點的時候,張廣吆的驢車離莫高窟很近了。
許是敬畏的緣故,張廣吆的驢車愈接近莫高窟,他的心愈顫動得厲害,他激動得伸長脖子,聲音顫抖地將看到的說給孫子:轉彎的那里有幾個塔,塔靠北的路西,停著數不過來的各種旅游車,還有來來往往的人。
張復明似乎被某種氣場所感染,又問他爺離莫高窟到底還有多遠。他爺努力睜著耷拉的眼皮,說離塔北停著車的地方最多有三百來步,或許比三百步少些……不知不覺間,驢車離停車的地方大概有十步左右,他沒想好該不該把車停在這里。正好有一輛豪華旅游車要掉頭,司機頭探出車窗打著手勢,示意張廣把驢車吆遠些。張廣沒看到到司機給他打手勢,有人主動替司機前來驅趕驢車。還拿戲謔口氣說,老爺子也是來旅游的!快把你的“寶驢”車開過去,不要妨礙人行不行?而且有幾人不知出于啥心思,趕來拿手機相機,給這爺孫倆和驢車拍照。
張廣不知道這些人為啥趕來給他們拍照,而且意識到不該把驢車吆到這里。猛然惶惑得手忙腳亂,他跳下驢車,嘴里應承著來人的指使,歉意地將車吆離妨礙他人的地方。驢車來到靠近干涸的宕泉河東岸的戈壁上。這里不僅不妨礙任何人,而且不會發生意外的事。他卸了車,拴牢驢韁,給毛驢取了夠吃一頓的草料,從車廂搬出半塑料桶水,提了裝著干凈衣裳的塑料袋,在河岸尋到一處被山水沖出的,能掩住身子的深槽。張廣讓孫子脫去布滿汗漬的衣裳,他用塑料桶里的水浸濕毛巾,給孫子仔細擦洗身子,又讓孫子洗了手臉,換上一身干凈衣裳,叫孫子先離開深槽。然后給自己凈身洗臉……
爺孫子倆搓洗掉一路的風塵與疲倦,穿著干凈清爽的衣裳,張廣提著那袋供品,和孫子返回到油路上,向莫高窟走去時,再沒人為他倆拍照了。爺孫一走過轉彎的那幾個不高的塔,游客立刻顯得稠密起來。莫高窟英偉的,以及那只能仰頭才能看見塔頂的九層塔,使張廣不禁心里一動,渾身一緊,感覺神智被一種肅穆的氣場裹緊了。愈往里走人愈擁堵,吵吵嚷嚷的聲音喧嘩得仿佛置身于蜂巢,他下意識地牽住孫子的手,小心地擠進人縫,向樹蔭下的售票口走去。
正是旅游的旺季。莫高窟的售票數量有一定的限度,而且要提前在網上預訂。張廣不知道為啥要限制售票數量,更不知道網上預訂票為何物!他見過他們鄉中學的排球網,市場上魚販子從魚盆里撈魚的網……凡是他眼睛能看到的網,他都能想出其中的來龍去脈。至于用電腦或智能手機在網上買票購物的事,他是聽說過,卻無法去弄懂。他現在用的兒子給他買的,磚塊似的老年手機,他只會接電話打電話,連個短信也不會發,他知道自己這輩子弄不懂,也沒想過去弄懂。眼下他碰到了非與他沒法想象的“網”打交道,不得己,他略帶羞澀,卻坦率地告訴一直敲打著鍵盤的女售票員。他曉不得啥叫網上訂票,也就談不上提前預訂票。但他像有錢人一樣,毫不惜心地掏出四張百元大票,遞向售票口說我這會兒給你錢,你能給我買兩張票不?
售票員轉過臉看著張廣,能。不過不是今天的,也不是明天或后天的,而是大后天的。耐看的女售票員好心地加了一句,大后天的票很快就預訂完了。
這么說就算我有票,今天也不能進去?
女售票員笑著說,你買的是大后天的票,只能到大后天才有權利進去。
張廣遲疑了片刻,提出一個售票員從沒遇到的要求。他沒想過拿著票進洞窟觀看壁畫,只是想著能進去到神佛前上香拜佛。還解釋說他孫子就算進了窟,也看不到想看的壁畫……當售票員得知張廣只是為了上香拜佛,憐憫而熱情地建議,不為看壁畫,只為上香敬佛,就沒必要買票了。售票員指了指對面被游客擋住的香爐。張廣叮囑孫子不要亂走動,自己穿過人群看過香爐返回來,他嫌擺在外面的大香爐離佛太遠,他要買票進去到佛前敬香。售票員耐心解釋了不能在佛前燒香的原因后,張廣只能放棄他的想法,稍有遺憾地給他和孫子,各“請”了五十元的香,牽著孫子來到大香爐前,擺供物,燒香跪拜,借此將心里的期盼傳達給神佛,祈求神靈保佑。
之后張廣給孫子一百元,指引著將錢投進功德箱,然后他也投了一張。
許是貪戀大樹下的蔭涼,爺孫倆逗留在涼爽的樹蔭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張廣說,到了莫高窟,沒看上窟里的壁畫,你娃肯定遺憾得很!
遺憾肯定有。不過與爺爺相比,孫子夠幸運了,二十歲就來過莫高窟,不像爺爺你……張復明突然攥住他爺的手,顯得激動地說,等我的眼睛治好了,我再掙了錢,一定引著爺爺再來莫高窟,彌補咱爺孫這次沒看上壁畫的遺憾!
13
張復明情緒的好轉,使他爺心里舒坦得微微顫動。天黑返回到火車站的廣場外,就引著孫子進了中午吃過飯的那家小飯館,給孫子要了一盤炒面,半斤鹵肉,而他以口渴,沒胃口為由,仍然用漿水兌了酸湯,就著自帶的咸菜泡食燒殼子。
張廣本想這晚睡在有燈光的廣場邊,天亮再動身去月牙泉。不料吃飯時與飯館老板閑話,得知驢車不讓進敦煌城,他焦急地問對方,不讓進城,再有沒有去月牙泉的路。老板告訴他,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沿著楊家橋鄉下的路,你咋走,沒人來攔你的驢車,只是要走很多很多冤枉路;另外城南有一條公路,那條路允許帶拖斗的各種車輛通行,是火車站到月牙泉最近的路,也就三十里遠;至于交警讓不讓驢車走,這就很難說了。因為好多年了,不見有牲口車在城里城外的公路上走動。
張廣一再感謝飯館老板給他提供了這一消息。便打消了夜宿火車站廣場的想法,決定后半夜趕上驢車,偷偷走那條離月牙泉最近的公路,免得白天被交警攔住,還得走很多冤枉路。
凌晨兩點多,爺孫倆的驢車離開了火車站。城南的公路雖然沒路燈,但有明潔的銀色月光照耀,走夜路倒比白天人畜都舒坦些。張復明側臥在車上似睡非睡。他爺不敢有絲毫的馬虎,時不時地揪耳朵捏鼻子,驅趕驀然襲來的瞌睡。一路走來,雖然擔驚受怕,但沒碰到意外的麻煩。只是在曙光吐露,接近月牙泉岔路口的地方,毛驢毫無征兆地翹起尾巴,邊走邊拉糞時,有點迷糊的張廣聽到驢糞蛋跌地的皮軟聲響,未及循聲去證實,一股驢糞味撲鼻而來……這可嚇壞了他。怕拉在路上的驢糞給他招來麻煩,慌不擇亂地從車廂拿過他的草帽,將帽碗塞到驢尾巴下,又喚住毛驢,接拉出的糞。接完糞便,他下車勾著腰,仔細撿拾驢拉在路上的糞蛋,然后把帽碗里的糞蛋,撒到路基下的草叢中。
快凌晨六點,驢車來到向南進月牙泉景點的路口了。那里有兩個環衛工人在清掃馬路。張廣向其中的一個打問,附近有沒有停驢車的地方。那人似乎有些煩,邊清掃垃圾邊說,這附近只有停小車和旅游車的場子,沒聽說有停驢車的地方。那人忽然盯著張廣說,快吆走,驢拉了屎,尿了尿,你來拾掇?
張廣怕給別人添麻煩,也怕交警上了班來攆他,不免惶惑起來。他仔細看了一圈周圍,附近沒有停放驢車的去處。即便有地方,還得有可靠的人托付,不然他和孫子去月牙泉也不踏實。晨光穿透樹隙,將橘紅的霞光照在張廣憂愁的臉上。他現在不知道把驢車趕往哪里,無措之際,決定麻煩原本不想打擾的月牙泉村的尚仁。
尚仁四十多歲,與張廣相識交往有六七年了。他是月牙泉景點的駱駝客,他還叼空販販羊。尚仁開著農用車來張廣所在的鄉村收羊,他老婆就頂替他當駱駝客。尚仁收一小農用車羊,快些需要兩天,慢則得三四天。之前收的羊,就卸在張廣家后院,羊需吃的草,都由張廣提供。張廣要出售羊,尚仁每只會高出常人近百元的價格收走。這天早晨,尚仁接到張廣的求助電話,就叮囑張廣快些離開岔路口,繼續向西走,他會在半路去接他。
14
毛驢圈在尚仁家后院,張廣再不為毛驢操心了。吃過尚仁老婆做的雞蛋湯和花卷,這爺孫倆急著要去月牙泉,卻抗不住幾晝夜來,攢下的瞌睡與疲乏的襲擊,張廣不由自主地打起盹來。尚仁就讓爺孫倆早上好好睡一覺,緩足了勁,下午就去月牙泉。
尚仁又說,到了哦家(老敦煌人把我念哦),就像哦到了張爸你家,怎么隨意怎么來。
中午吃飯的時候,張廣有意與尚仁說起月牙泉的鐵背魚和七星草。尚仁無比自豪地述說,這兩樣稀罕物,是哦們月牙泉的兩大寶,特別是鐵背魚,是哦們敦煌人的吉祥物。泉里有鐵背魚,哦們敦煌就雨水豐沛,萬木繁榮,禾苗茁壯,五谷豐登,蟲害滅絕,疾病廓清,萬家樂康。尚仁聲音突然變得沉悶下來,許是天災人禍,月牙泉的水域面積,從五十年代的25畝,到零七年減到9畝多,水深從原來的9米降至不到1米。政府怕月牙泉的水干涸,埋地下管道,向月牙泉實施滲水工程,如今水域面積增加了些,遺憾的是鐵背魚很難見到了。至于七星草,有種說法是泉南的羅布麻就是七星草;也有說泉底如茵的眼子草和輪藻植物是七星草。到底哪種是七星草,其實哦一個月牙泉的駱駝客也說不準。
聽說最近有游人看見過鐵背魚?張廣不露聲色地問。
哦也聽說過,但哦沒親眼看到過。
還聽說鐵背魚能治疑難雜癥,和七星草一起吃,有長生不老的奇效。
尚仁呵呵笑著停下吃飯。這樣的傳說由來已久。哦想是哦們敦煌的老輩人,對奇泉寄予美好的愿望,有意添加的神秘色彩。接著是對他想法的解釋。咱笨笨地想,鐵背魚和七星草,一起吃了真有傳說中的奇效,歷代帝王和地方官吏,還不把月牙泉翻個底朝天?據說清代,還在月牙泉邊豎了一塊“漢渥洼池”的木牌,說是西漢武帝得天馬的“渥洼池”就是月牙泉。月牙泉的傳說多得很,因為它本來就是一彎奇泉,有多玄乎的傳說都不奇怪。
聽了尚仁對鐵背魚不能合一的說法,張廣臉上露出向往和猜疑的表情。他想了想又問,聽說那里有藥王廟和雷音寺?
藥王廟已廢棄了;雷音寺據說被沙掩埋。后來在沙山外重修了雷音寺。寺廟離哦家不遠。
去月牙泉前,我想先去一趟雷音寺。
哦引你去。
從雷音寺出來,張廣要去買進月牙泉的門票,尚仁攔擋說,張爸在哦們敦煌的佛事上,爺孫就花了六七百元,進鳴沙山,看月牙泉就不必再花錢了,有哦尚仁引路,沒人能發現你們沒買門票。張廣沒想過省這筆錢,更沒有絲毫占這種便宜的念頭。張廣決意要買票,這樣他心里才能踏實。尚仁見攔不住老頭,決定自己掏錢給這爺孫倆買票,以盡地主之誼,也表示他對老頭的感念。不料張廣也不答應。尚仁真急了,他帶著怪怨的口氣,張爸啥時候學會這么處事了?哦到你家,你就像待嫡親一樣待哦,你到哦這里,不讓哦表示一下,你是有意和哦絕交來了?話說到這份上,張廣只得依了尚仁。
進了景區,游人如織。頭一次看到五色沙堆起的,或險或緩的沙山,張廣除了驚嘆自然的神奇,心里想著快些趕到到月牙泉。一路上張復明纏著尚仁,給他講鳴沙山和月牙泉奇奇怪怪的傳說。真到了月牙泉前,反射著刺眼、明晃晃陽光的一泓清泉,視力不行的張復明也看到了,他瞇縫著眼驚呼,真的像個月牙兒!
張廣雖然沒發出像他孫子樣的驚呼,但在看到月牙泉的那一刻,由于激動緊張,竟然有種戰戰兢兢的感覺,這感覺倏忽傳遍體內的各個部位,以致使他在熱汗長流的沙窩里,禁不住時不時打牙嗑。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和肢體的異常反應,是啥原因引起的。他只是尾隨在尚仁和孫子的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水面,沿著月牙泉轉了一圈,雙腿戰抖得再也走不動路了,就坐在月泉閣下的百年大柳樹下,恢復肢體出現的異常不適。
張復明的情緒好極了,好奇心使他不想待在這里閑耗時間,他要爬沙山。他爺以他陪不了為由,不讓他去。尚仁說他陪張復明去,一定讓小伙玩得開心,盡興。尚仁陪著張復明不僅爬上了沙山,還掏錢讓他玩了沙山滑翔,又讓小伙騎著他家的駱駝……張廣在恢復肢體不適的時候,與一個專門負責月牙泉周圍的清潔工搭上了話。當他在清潔工的指引下,在泉南岸的蘆葦叢中,和月泉閣那小小的斜臺上,確認了稱為七星草的羅布麻的瞬間,那種戰戰兢兢的感覺,又一次兇猛地襲擊他,同時雙腿也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急忙回到先前歇緩的柳樹下,半小時后,又來到長有羅布麻的那里,裝作欣賞啥的,欣喜若狂地看著蘆葦叢中的羅布麻。他環顧前后左右,確認無人注意他,手迅疾地,準確無誤地探向那寶貝。如此往返五六次,他兜里已經有一大把綠色的羅布麻葉、莖稈和已經風干尚未脫落的羅布麻花。但也提醒自己,不能貪婪。便離開了南岸。來到月牙泉北岸,戴著草帽在圍欄外來回走動,仔細盯著閃著亮光的水面……
凌晨兩點多,張復明被尿憋醒了。若在自家,忘記了備尿壺,他會準確無誤地走到茅房。昨晚他睡的早,又在生人家,不知道是否備了尿壺。他現在需要他爺幫忙。就叫他爺,叫了幾聲聽不到回應,就伸手左右摸,沒摸到他爺,卻摸到了他爺的手機。他當他爺起夜上茅房了,等了一陣,仍不見他爺回來。猛然記起在他沒睡實,或睡實被他爺倒騰啥吵醒時,燈光下隱約看到他爺往一個水桶里塞啥,模模糊糊的,像市場上魚販子用的短把撈魚網;也想起昨天下午,他爺一直守在月牙泉,不是尚仁和他去叫,他爺或許會一直守在那里;還想起他爺引著他來敦煌的目的。猜測他爺去月牙泉撈魚了。這樣的猜測,助他想起悟覺對他爺說過的話,月牙泉不像吊吊水沒人管,萬不可由著性子去行事。
張復明翻起來,黑暗中在墻壁上亂摸,終于摸到了燈開關。他在滿地和床下,尋找記憶中的水桶和短把撈魚網,但都沒找到,嚇得居然沒了尿意。他想去追堵他爺,可白天去月牙泉,他根本沒在意路徑,就算他知道路徑,憑他白天看啥都模糊的視力……到底該咋辦?他想這事先問一下悟覺和尚,聽和尚咋說。也就顧不得深更半夜,給和尚打電話。電話通了,卻沒人接,一連打了三次,對方終于接了。他簡要說了他們在敦煌發生的事。悟覺說讓他快叫醒投宿的東家,讓東家盡快把他爺追回來,免得他爺跌進泉里,或有牢獄之災。
聽和尚說得如此可怕,張復明竟給嚇哭了。他哭聲亂濺地叫醒尚仁兩口子,說了他的猜測,尚仁先去了一趟茅房,再查看睡前親手插閂的院門。院門虛掩著。尚仁認同了張復明的猜測。老頭真去偷撈鐵背魚,連累他事小,萬一出了啥意外,他就不好交代了。而且想起昨晚晚飯后,他要帶著爺孫倆逛敦煌夜市,老頭拒絕去鬧市,讓尚仁帶著他孫子去玩玩,說他乏得很,只在附近轉轉,想早些睡覺。尚仁想這老頭太鬼了,不動神色地,謀算著哦們敦煌的吉祥物,把哦還哄得一愣一愣的。
尚仁去追張廣前,再三叮囑張復明不要亂跑,以免再給他添亂。但出了院門,尚仁干脆從外面鎖了門,斷了后顧之憂。那時候張復明再也憋不住尿了,他褪著短褲的瞬間,尿液帶著噴涌的氣勢,在亮閃閃的月光下,射出一條黃色的弧線——他怕天亮被東家發現,走動著滋向滿院。
尚仁兩口子輕車熟路地,向村莊南的沙山爬去,接近沙山的那個豁口,月光下看到新踩出的,未被上卷的流沙復原的腳印。尚仁不由驚嘆,原來老頭早就查探好了地形!這里去月牙泉最近,也沒任何障礙。
張廣深夜來到月牙泉,已有四十多分鐘了。當他站在月牙泉靠西北岸的圍欄外,白天那種戰戰兢兢的感覺,又來襲擊他折磨他,先是咚咚的心跳,接著是腿顫手抖,隨即劇烈的腿顫撐不住上體,迫使他軟軟地跌倒了。他竭盡意念驅趕著肢體的不爭氣,憑著并沒亂套的理智,抖著手將短把撈魚網,往一根兩米多長,锨把粗的楊木棍的一頭綁。由于起始手抖得厲害,這活竟用十幾分鐘,才將撈魚網和木棍捆緊。他要站起來,雙腿卻不給力,他試站了三次都沒成功,便雙膝跪在圍欄外,將綁了長把的撈網,伸向倒映著月亮的泉里。
亮如明鏡的泉水,被撈網激起一圈圈漣漪,向四周顫漾著延展;倒映在清泉里的半邊月亮,正好在張廣的視線內,他看到那細微的漣漪,將水中月搖曳得蕩來蕩去;這不妨礙水中月射出的瞇眼銀光。張廣瞇起眼,將注意力聚到沒入水中的撈網。恍惚間,撈網一邊的水中月那里,翩然飄出月宮中的嫦娥,嫦娥輕舞長袖,將一條一尺長的鐵背魚拋進他的撈網里。張廣奮力一舉一收,撈魚網就到了眼前。當他明白剛才的一幕是一種幻境,他并沒過多的失望與懊惱,而把剛才的幻境看成一個好兆頭。他再次將撈網沉進水里,閉上眼睛,雙手握著撈網把,感知著來自另一頭的動靜,并小聲念叨: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佛教導凡人說過的話。我一個遠鄉的農夫,后半夜偷偷來到月牙泉,就是奔著鐵背魚來的。書上說鐵背魚能治疑難雜癥。不管它是上天的靈物,還是敦煌人的吉祥物,農夫跪請佛祖和藥師佛,賜農夫一條治疑難雜癥的鐵背魚。醫好我孫子的眼病,就等于救了我孫子的命啊!農夫不敢奢望孫子用了鐵背魚,能長命百歲,只愿他像平常人一樣,眼睛亮堂堂的活一輩子。二佛慈悲,如能賜一條醫我孫子眼睛的鐵背魚,農夫就不賣政府承包給我的十畝水田了。佛啊!我家解放前是沒一壟田,靠扛長工活命的農夫……如今我真不想再變成缺地耕的農夫……以上之言,張廣顛來倒去地念叨了六遍,當他開始念第七遍時,被悄悄來到他身后的尚仁兩口子全聽到了。這兩口子對老頭的怨恨,陡然變成了無法言說的憂傷。
尚仁怕嚇著老頭,輕咳一聲,雙手插入老頭的腋下抱起他,拿過撈魚網說,泉里即便有鐵背魚,深夜了,魚在水底睡覺,佛也有睡覺的時候。回家吧,哦們兩口子是專門來接張爸回去的。
從那時起,張廣就一直處在迷糊的眩暈中。他被尚仁強行拖離月牙泉時,心里呼叫著,佛祖啊,藥師佛啊,二佛生前是偉大的醫者,先醫人靈魂,后醫人肌體。二佛到底在哪里!?
15
十天后,張廣打電話叫回外出打工的兒子,讓兒子領著孫子,去北京的大醫院,給孫子做開顱手術。張廣已經備了十來萬,一半過些的是之前攢的,和兒子這次回來時掙的一萬元;一部分是尚仁給湊的;一部分是悟覺和尚給湊的。當時張廣十分驚疑,一個和尚咋有這么多的錢?悟覺淡然一笑,民間常說窮廟富和尚。莫多言,拿著給你孫子搭救眼睛,比什么都重要。
悟覺不會說出那筆讓張廣吃驚的錢,就是自稱賈吾的貪官,給廟上的香火錢。那天檢察院的人離開接仙廟之后,他想起賈吾給廟上的三筆香火錢,就把電話打到檢察院的人留下的手機上。問對方賈吾給廟上的香火錢,已經在佛事上花掉了兩三千,剩下的錢該怎么處置?對方吱唔了一陣說,等請示了頭頭再說。之后便再無信息了。有一天,在縣城邊廟里的僧友來接仙廟,他與僧友說起賈吾之事。僧友說,聽說此人貪了好幾百萬,他給縣城的廟里擴廟時,也化名捐過些財物。此人不知道是為了贖罪,還是為了求得佛的寬恕……人啦,心無厭足,惟得多求,增長罪惡。僧友停了停又說,依時下人在佛事方面的心態,那些當官能當到說話頂事的份上,不知道熬了多少年,費了多少心思,才爬到如今的職位。心里一定存有忌憚,不會有人逞頭,有意跟佛過不去,要走那人給廟里的香火錢。悟覺和尚若有所思……又幾天過去了,依然沒任何動靜。悟覺決定把那筆錢,送給沒錢給孫子治病的張廣。即便有人來過問,那錢已經花在刀尖上了。
不過在張復明去治病前,張廣拿著尚仁,悟覺和尚各自給他湊的錢,并帶著他、兒子和孫子三人簽了名,摁了手印的借條,去找尚仁和悟覺和尚。對方若收下他們三代人簽名的借條,他就將對方湊的錢仍然帶回,若不收下借條,他決定還回各自的錢。因為他已經和要買他家地的那人說妥了,每畝地再降一百元,他啥時候用錢,那人就啥時候給他錢。后來在張廣手里,最終沒變賣掉他心尖上的十畝水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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