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書

廣東 容 浩

病中書

廣東 容 浩

1

那個宣稱掌握了真理的人也在病中，時間緩慢而澀。有些口服液是加了糖的，但它仍然是藥，大概命就是這個味道。

如今我們并排坐在病房的窗前，窗外的人們都有去處，像木棉的花朵一般深深。

你無所事事，不理會那些正在失去水分的橙子、蘋果和梨。

北風駕臨，嬌艷散去；喝下蜂蜜，始得心安。而真理，快要被藍斑馬們遺忘，它究竟，是不是圓的？

2

顫抖的葉子，何時才會真正的安靜；幸福村的居民，何時才會真正的幸福。在病房的窗口發呆時我會想這些宏大的問題，這個散發著來蘇水氣味的地方有潔白的床單，每天誕生潔白的生命，而那些死去，不可能都是潔白的。

唯有這里，惡人也服從身體。

時光飛逝，灰霾已明白灰霾，海水已明白海水，人心已明白人心。我明白這群藍斑馬，像葉子在枝條上長出沉默的聲音。

3

一年的最后一個小時，人們忙著歡樂，樹葉忙著歌唱，挖掘機縮回了揮舞的手臂。所見之物皆象征祝福和贊美。

我忙著搓藥酒，深色的藥酒，浸泡過六種植物。

我從未想過這些植物會進入我的身體——這不完美的膝蓋，帶今年最后的傷。曾經它們在塑膠和煤渣跑道上如閃電交替。現在它們對望——

這互慰的中年，一只刺痛，另一只挨著。

我撫摸它們，搓熱它們。我也想像過身體是一只盛裝叫喊的碗，順著弧線，這樣凹下去。當然，我以沉重之軀感激它們——這路上沉默的膝蓋幾乎承受所有，但彼此并無相互怨恨。

4

過新年了，我們應該吃點好的，就像春天，鳥兒們要抖動一下閃耀的羽毛。好的究竟是什么呢？36床大叔說就點荷蘭豆炒肉吧。他幾乎每天都吃這個菜。

好吧，那就是荷蘭豆炒肉了。小老百姓，有個不影響他人的小小的喜好也是可貴的。反正也不能喝酒，就讓我們吃著荷蘭豆和肉，在新年里，深深地祝福那些有家可歸的人。

或許有人正等待。

或許也有人，祝福過我們的白床單。

5

我喜歡口罩，不喜歡白大褂，不喜歡病歷，生命如其潦草不安。

我不喜歡具體的悲痛和歡愉，那些兇猛，像藥物滴入，而此前輾轉，越來越昂貴，高懸于窄口瓶中。

我無法說清這滋味。

但是現在，大地準備好了，來吧！已磨好的甘露，來赴我！

來吧！到這里，到血液中。

6

盛護士真的就像是天使，她的眼睛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會發出溪流的聲音。陰郁的下午亮起來，她是獨特的光明。

我甚至可以用身體復述她走路的樣子，像我老家黃昏時林地上的雀。

輕的，又是甜的。

她用手輕輕地拍打35床大叔的背部，給他翻腿，輕輕地抽出他身下的枕頭——此刻她是一名女兒，待會她向我走過來的時候就是我的妹妹。

7

左胸有些隱痛，醫生一點一點地摁。他讓我咳嗽，我就咳嗽，感覺那里有一把湯匙在輕輕地刮。

聽診器太過冰涼。

我不喜歡那里不舒服，我一直以為，摸摸那里，就可以摸到良心。

我以為那里是寬闊，開著野花，有七個湖泊。

我以為那里，有孤遠的飛，疼痛不過是地上我們曾經忽略的洼地。

8

為了照顧其他病號的喜好，病房里不是播放戰爭節目就是娛樂節目。相對而言我更愿意選擇娛樂節目，讓各種吵鬧，充斥戲里戲外。

但我不喜歡選手們不失時機地展出各種悲傷——所有事物被放大都會出現獨特的花紋，世上最多悲痛的地方是醫院，但是這里常常靜悄悄。

而說深一點，其實誰人不夢和痛？

你看那田野；

你看那田野中的電線桿；

你看那電線桿上的電線；

你看那電線上面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