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旭
遠(yuǎn)處是風(fēng)景(六章)
蔡 旭
田螺坑出名的不是田螺,而是土樓。
成群結(jié)隊的土樓,星羅棋布的土樓。
天上降下的飛蝶,地上長出的蘑菇!
我站在山坡朝下看,一方一橢三圓形的土樓群,令我驚呼,令我震撼。
當(dāng)?shù)厝苏f,它叫“四菜一湯”。
這桌佳肴的味道美極了!
不能不迫不及待走到它們的面前,慢慢細(xì)品。
方的步云樓,橢圓文昌樓,圓的和昌樓、瑞云樓、振昌樓,早的三百多年,晚的也近好幾十年了。
我看見以生土為主,摻上石灰、細(xì)沙、糯米飯、紅糖、竹片、木條,反復(fù)搓揉、舂壓、夯筑而成的土樓,至今仍然固若金湯。
防水,防火,防震,防獸,更要緊的是防盜與防賊。我看得見樓墻上僅有的幾口窗戶,滿布警惕的眼睛。
而土樓內(nèi),一層層一間間房間手牽手肩并肩,排列著和諧相處與眾志成城。
一座座三至五層高的土樓,就這樣團團圍攏,城墻一樣圍護著一個個龐大家族的苦樂悲歡。
圍起了向心力,凝聚力。筑起了足夠抵御一切風(fēng)雨與災(zāi)難險阻的長城。
從元代就開始在閩南扎根的土樓,與時俱進地生活在現(xiàn)代。
成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稱為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葩。
田螺坑的“四菜一湯”,讓我深深沉醉。
足以讓世界,深深沉醉。
屈指一算,我與鼓浪嶼失聯(lián)已經(jīng)二十年了。
大家都在。經(jīng)常想念,只是沒有相見。
這次路過廈門,一心要去見一面。
鼓浪石在,浪擊礁石之擂鼓聲也在。
“碧波連碧空,白帆載白云。”浪花與沙灘也在。
日光巖在,菽莊花園在,皓月園在,所有的美景與回憶同在。
八卦樓在,海天堂構(gòu)在,以及作為“萬國建筑博覽”的多國領(lǐng)事館舊址都在。
新碼頭更漂亮了,但改名市民碼頭的舊模樣還在。
臺風(fēng)一次次來過,但不懼風(fēng)吹雨打的白玉蘭、南洋杉、鳳凰木,與一千種喬、灌、藤、草還在。
名副其實的音樂島,令人沉醉的琴聲與好心情還在。
當(dāng)然,舒婷與詩還在。
日新月異的廈門,一日千里的祖國,千變?nèi)f化的世界,似乎一切都在變。
變,或許是必然的。不過一些變好了,一些沒有變好。
看到一成不變的鼓浪嶼,我就放心了。
是的,總有一些東西不需要改變。
總有一些東西,需要——不改變。
真是個下棋的好去處。怪不得人稱圍棋仙地。
一道天生石梁架在空中,抬頭仰望是一座石橋,置身其中是一個巨洞。
風(fēng)從這里穿過,時光從這里穿過,只是雨無法穿過。
一些黑白子散在洞里,難道是晉代留下的棋子嗎?
那時王質(zhì)打柴路過,停下來看仙人下棋。不多久,斧與柴都全爛了。
留下了一個爛柯山的名字,一個“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神話。
多少人曾在這里論棋?
南北朝有謝靈運、酈道元;唐有劉禹錫、白居易、孟郊、韓愈;
宋有范仲淹、蘇東坡、辛棄疾、朱熹;元有馬可.波羅;
明有朱元璋、劉伯溫、徐文長、徐霞客;清有左宗棠、林則徐、李漁。
有下棋的,有觀棋的,其實也都是些棋子。
留下了一個人間仙境,留下了足跡、手跡與筆跡,留下了佳局、佳作與佳話。
哦,當(dāng)代也有聶衛(wèi)平、馬曉春、劉小光,還在此舉辦過全國圍棋錦標(biāo)賽。
這一天,我與一位50年前的老同學(xué)來到衢州這座名山。
沒有人下棋,沒有人觀棋。
只有幾位老人與幾粒棋子。
我們相視一嘆:時間,過得太快了。
一只精美的明代雞缸杯,站在景德鎮(zhèn)御窯博物館里,站在我的面前。
是的,它正是成化斗彩雞缸杯。畫的是雞,形狀為缸,用途為杯,明代成化年間御窯燒造的精品。
正是以釉下彩與釉上彩相湊相逗相斗得名,以瓷質(zhì)精美、彩飾優(yōu)雅、小巧別致聞名,稱為明代官窯之冠的成化斗彩呀。
它真可以跟前些年拍出2.8億港幣的珍品媲美。
可惜它是碎片拼湊起來的!
是由御窯遺址出土的瓷品,精巧地復(fù)原的。
為了維護皇上的權(quán)威與貢品的權(quán)威,當(dāng)年一些貢余品,都被集中打碎,就地掩埋了。
精品可遇不可求。而偶然得之的極品,技師們是不會拿來上貢的。因為下次制不出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的產(chǎn)品,皇上會要他們的腦袋。
只能上品給皇帝,極品留下來,或者,索性敲碎。
就這樣粉身碎骨了。
即使是碎片,也這樣埋沒了500多年!
至精至美的東西,總是難有好結(jié)果的。
我不禁悲涌心頭。為這些精美絕倫的瓷品,更為這些身懷絕技又身臨絕境的技師們。
多么難以理解的情境呀。
站在這座以“御窯”為名的博物館里,我不得不——
得到了理解。
一座亭子站在潯陽江頭,便該是當(dāng)年白居易送客之處了。
主人的馬不在,客人的船也已遠(yuǎn)去。
此時不見秋月白,這個被月光忽視的夏夜,連一盞燈也沒有。
據(jù)知琵琶亭正在整修,暫停開放,也沒有別的游人。
這樣也好,只留下我,與一曲《琵琶行》同在。
無法登亭也罷。這座始建于唐代的亭子,屢經(jīng)興廢,多次遷移,再修也不是古物。
好在616字的長詩永在,歷經(jīng)千年吟誦,卻無需整修,一字也不可移動。
這時,詩境涌出,忽聞水上琵琶聲。
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琴女不在,只聽得“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青衫濕的江州司馬也不在,只記住“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一千多年了,這琴聲還是那么扣人心弦,這詩句還是那么回腸蕩氣。
這時分,黑夜把一切都已省略,只有漢白玉的白居易塑像仍在發(fā)亮。
我想,亭子整修之后,長詩會在,琵琶曲也會在。
琵琶女也會在吧?不在廳堂,也會在街頭墻角。
不過我要問:座中泣的官員會在嗎?
更要問:為此長歌短嘆的詩人在不在?
——我舉頭問長空,當(dāng)然,也得低頭問自己。
明知夜間不開放,到了九江,我還是要來看潯陽樓。
明知這已不是古代文物,我還是要來看當(dāng)代重建的潯陽樓。
我在圍墻外徘徊。我在大門口徜徉。我的心繞著三層樓飛升。
1200年了!韋應(yīng)物就在此“復(fù)臥”,白居易也在此“知其然”。
蘇東坡為潯陽酒樓題匾時,因墨污而舍棄了酒字,更顯了大氣魄。
施耐庵在《水滸傳》里,描繪了“雕檐映日,畫棟飛云”的美景。
最廣為人知的當(dāng)然是宋江,他在二樓飲了“藍(lán)橋歲月”酒。
更為人知的是醉后題反詩:“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是的,這晚在門外,我見不到這些人,這些物。
即使白天前來,也看不到它的原版與原裝了。
可是千百年了,人們還是川流不息,來同古詩、故事、名人、名著相會。
來領(lǐng)略因一人而名世的勝地,來賞識為一書而增色的山水。
寄托于這座樓的非物質(zhì)財富,已穿越了時間,而固定著地點。
這正是一座城市之魂。
也不止是這座城市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