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量山（組詩）

董如兆

無量山

1

走進無量山

我不必洗澡不必換衣

更不必翻看什么黃歷

我可以一直爬到山頂

像野獸吼叫幾聲

懶得走了

在山腳喝一口泉水就回來

然后在董家村燒水

泡無量山老樹茶

抬頭望山頭的白云

去無量山全憑我的心情

想去就去想回就回

2

我的無量山沒有神仙姐姐沒有凌波微步

沒有無量派高人

那些都是騙外地人的小把戲

我在無量山中待上幾天

家中的斧柄也沒有腐爛

我甚至懶得提櫻花谷

無量山視山中萬物為芻狗

對人為打造的東西嗤之以鼻

無量山中花在開火一樣紅

樹在生長咔咔地響

蟲在輕嘆

鳥在求偶

男人和女人在對調子

小雞吃著針穿線掛腸掛肚掛心肝

想你不得搭你去愛你不得做一家

在無量山中

我就是一棵緩慢生長的松樹

或者一塊善良的石頭

3

無量山對于我

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童年是男性的父親

我在無量山中度過了童年

我的第一聲啼哭第一聲歡笑

我的苦痛驚恐哀傷

八歲時的愛情

都是無量山的恩典

我的爺爺伯父父親侄兒異姓的兄長

都埋在無量山

沒有人能與故鄉一刀兩斷

即使死去

僅此而已

很多年以后

我的骨頭在無量山

干干凈凈

無量山看著我們

生老病死苦

一句話也不說

我們一次次拋棄他離他而去

他一次又一次接納了我們

像上帝用寬大的手掌撫摸我們的額頭

一切發生的將要發生的

無量山一一容納

美好時光

嗨

無量山下滿所河邊

那個光著腳在陽光中奔跑的少年

你一點都不知道

你有著多么令人眼紅的美好時光

你放牧的牛

是農村人的朋友家中的壯勞力

大年初一的年糕要先給他吃

要為他養老送終

你常常騎在那頭健壯的黃牛背上

那時還沒有肉牛

你在班上學習成績總是第一

女生們沒有名牌的衣服

她們都喜歡你

調皮的男生把你和班上最漂亮山歌唱得最好

的女生

配成一對

你不需要有房產證和小汽車

她不在乎你家庭的貧窮

她們還沒有變兇

她們還沒有享受過權勢和金錢的滋味

她們沒有肉體

你還沒有服下

婚姻這劑慢性的毒藥

你沒有經歷親人死亡的苦痛

你八十多歲的爺爺

在家中喝著小茶罐烤過的無量山老樹茶

悠閑地抽著草煙

你的母親披著烏黑的長發

她種的青菜

不打一滴農藥不施一顆化肥

菜葉先讓蟲蟲吃

剩下的再燒火煮熟讓全家人吃

她燒火做飯的時候

縷縷炊煙在房頂自由地成長

你的父親

對鳥兒偷吃稻谷和蕎麥毫不在意

甚至懶得扎個稻草人嚇唬嚇唬

他用草藥幫人接好斷手斷腳

只收一斤包谷酒和兩把面條

小你兩歲的弟弟常和你打架

你倆常常一起和別的男孩打架

你還有一個在省城讀大學的哥哥

小村那個滿頭白發的矮老倌

用三根手指頂著有八碗紅冬包肉的大托盤

他跳菜跳得最好

你還沒有經歷朋友的出賣

女人的欺騙

上司的責罰

病痛的折磨

你還沒有結婚

沒有銀行貸款

你沒有欲望

你無掛礙

遠方的茍且和眼前的茍且都與你無關

哦少年

你一點都不知道

你有著多么令人眼紅的美好時光

迷失

阿香奶在春節前離家出走

派出所報案朋友圈請求幫忙尋找

半年多了音信全無

在無量山生活了八十多年

經常走親訪友

去銀行取養老保險金

到村委會爭低保

每一條小路熟得不能再熟

這次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

無量山沉默不語

無量山上空的星星

眨著詭異的眼睛

回到無量山

我的爺爺

臨睡前抽了一袋草煙

第二天去叫他起床吃飯

發現他已經死了

死因不明

活了九十六歲

死在老家

我的侄兒

一整天電話不通

深夜十一點

請開鎖工打開門

發現已經死了endprint

活了二十五歲

死在廈門

死因不明

我們爺爺

沒坐過汽車

一輩子沒有打過針沒吃過西藥

一輩子沒有離開過無量山

我的侄兒

離開了無量山

在湖南讀了國家重點大學

又到廈門上班

爺爺埋在無量山

侄兒在廈門火化

骨灰乘飛機回來

也埋在無量山

做惡夢的母親

七十一歲

獨自一人住在無量山下老屋中的母親

從惡夢中掙扎著醒來

大汗淋漓

胸口壓了巨石般疼痛

第二天一早

給在昆明的二兒子和四兒子

下關的三兒子

鳳儀的大女兒

阿母臘大村的二女兒

逐一打電話

詢問兒女們全家是否清吉平安

有沒有人生病

壽爺死了

半年前我打電話的時候

母親在壽爺家

她說壽爺死了

正在相幫

壽爺長著一臉絡腮胡子

小名叫小壽從小到大我一直叫他壽爺

有兩個兒子老兩口單獨吃住

老伴幾年前死了

現在他死了 我不感到驚奇

前段時間

我的一個同村兄弟小名叫接太

在昆明打工暴病身亡

前幾天伯父死了

我們村第一個領國家工資的人

年輕時是州糧食局干部

文革中的一派

后來被遣回無量鄉糧管所

以企業工人身份退休

差點成為下崗工人

伯父死了的時候我回了趟老家

本村兄弟的媳婦漂亮的不漂亮的

我大都不認識

十歲以下的娃娃

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

我基本叫不上名字

無量山下

那個叫董家村的老家

我熟識的人

越

來

越

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