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紙（組詩）

冷眉語

一張紙

我保持著警覺

紙上的字太過沉重，無數死

成為活的理由，堆成山的無字碑

我的目光掠過

易主的耕田。刮骨療傷

老屋檐下，新燕不知飛往誰家

它們的心事風無法吹透

一紙空蕩蕩的白紙

每個人轉眼都成了會念咒的觀音……

你被迫交出一切，橋

將身子一拱到底

我看見大雪吞噬了殘腿的祖母

我的父親

如搖搖欲墜的老屋。剛出生的我

是雪地的一行挽聯

一張空蕩蕩的白紙。你看不出

有什么在上面走

夜深人靜時

它如春水嘩嘩作響

恭順

今天的葉子依舊綠

還有一些花

溫度再降一點它也要開

蜜蜂用復眼預料了葵花的頭顱

夏季開掘墳墓

春天是插在上面日復一日的柳枝

我的母親

和父親躺在一起

她走那天，一家親戚結婚

另一家添丁

我在一棵大樹下彎腰

接受了生活的面具和蔭蔽

蒲公英

不要拔除那棵蒲公英

盡管它杵在那片草坪中間

顯得不夠協調

它開花抑或

頭頂雪白的發，隨風飛舞

都那么美好

這個季節，總該給它一個降落

或者抵達的自由

秋風掃過的大地，沒有什么

被免于恐懼

流浪的人擦擦淚，繼續夾雜在空氣中

順風的水面上

一棵路過的水草看見了

它飄飛的樣子——

不同的世界里

只有簡單的生命

互相致以簡單的注目

風過原野

秋風把高粱寫得跑調

像卑微的聽眾

只一會兒就把自己聽沒了

草籽隨手也把自己揚了

低級而普遍的蒼翠——

像你我老去前的影子

鼴鼠在豆莢里剪輯掉一截因破碎

而彎曲的情節，炸裂

裸露的原野將你隱藏或現形

多么不易啊

有些事物不要近觀

不要將一條小路

引入歧途

而所有的形狀

都將被鐮刀模糊

稻草人僅剩的磷火

照亮那些游弋的魂魄

一群鳥兒怎么提得動這些汁液飽滿的燈籠

天空暗下來

烏云比腐爛深重

原野上

草木灰相比寫詩的人

尚末燒盡

秋風在一夜間長成一粒

善于走火的子彈

向日葵被擊中前，許多人體內曾燃起大火

許多欲望死在其中

它拋下梵高，將被哪一個

鑲著花邊的現實主義

摘去冠冕

使唇失信于笛子

一張撫平又揉皺的紙

一片被馬蹄染黑的原野

貓跳觀海

一只貓被岬角以動詞的方式命名

以死亡的永恒

活著。立于其上，未及站穩

眾多海蝕的崖、臺地、溝壑

撇開幽暗大海

深一腳淺一腳圍攏過來

似是有話要說

我不能安慰什么……不能

一塊石頭堵在喉間——

輕浮的事物太多，比如天空

至今沒有著落

有些東西就像水跌入大海而你又無法表達那樣沉

進出烏紗門水道的船只

載著永不停靠的岸

不諳世事的孩子們蹦來跳去

“你自己就是那些不曾生活在

你的時代的人們具體的延續

而他們

將是你在塵世的不死”

天氣越來越模糊

起風了，石頭在水里跪下

崖巖挺著身子

向浪濤靠了過去

里沙園林參禪

是誰懷抱弦月彈出這幽藍之海

音階漫過來，沉默的人

拾階而上

提著浪花的裙裾

在一粒沙里，打開蓮的世界

東風的梵音裊裊，包容了

盤旋在彩色迷霧的

小顆粒的痛，它在生活的縫隙

塵埃落定。古木林

被叫做千年的時間長出來

先是脊梁，將繁密的枝葉

伸向背對著的人間，仿佛有所指

然后是手臂

盆景是它上面的立意

探險家的思想

劃向大海

象棋們從陰謀的斗室

搬到露天下

棋子的大師，在和平年代重新布道

有人從迷宮的竹林

信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