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佳
伴隨著惶恐不安的情緒,我漸漸感受到這座古城最本來的樣子。
十分鐘的等待過去了,老人和少女一起從店里走出來,老人大概七十歲,戴著眼鏡,穿著格子襯衫,看上去斯文儒雅,手里拿著厚厚的一撂印好的彩色圖片,我注意看了一下,是類似給小朋友上課用的圖畫教材。他身后跟著一個少女,黑皮膚,文雅嫻靜,看上去受過良好教育,老人說讓我跟他們走,我這才搞明白,原來老人和少女只是在這家復印店來復印文件的,現在,老人要帶我去買“轉換插頭”。
我跟在他們身后,一起向某個方向走去。國內的白先生提醒我,不要離酒店太遠,我因為出門的時候帶了酒店的卡片,所以并不擔心這個問題。
經過了一條街,我們還在走,少女在路上問我叫什么名字,我也問了她的名字,她說了一串很長的名字,我沒記住,她耐心地一個字一個字念給我,讓我重復,可惜我連重復都沒重復好,最后我倆都很遺憾地看了一眼對方,我說抱歉,你的名字對我來說實在太難念了……我想讓她告訴我一個容易記住的昵稱,但我又不知道該怎么表達這個意思,正在琢磨,老人在一輛車旁邊停住了。
我嚇了一跳。老人說,“上車吧。”上車?我腦海里立刻閃過了無數的奇異的畫面,比如說,我上車之后,被帶到一個僻靜處,從此人間消失,我頓時感覺大腦一片空白。
“上車吧!”老人再一次發出了邀請,看我遲疑的樣子,告訴我說他現在帶我去買轉換插座。我鬼使神差地拉開車門,哆哆嗦嗦地坐了進去,我注意看了一下,車內有很多印刷的教材,我甚至有一刻產生了邪念,這個老人和少女的組合會不會是國際拐賣兒童組織,甚至可能是兒童研究專家——但是我這樣的老齡兒童,沒有什么研究價值吧,或者把我綁架到兒童基地,讓我作為食物被孩子們吃掉?我就像是一個變態電影集中營一樣,不斷地開始設想最可怕的畫面,知道我上了老人車的白先生更夸張,他用極其恐怖的語氣說,馬上下車,回酒店去。我當時是肯定下不了車的,因為車已經啟動了。
白先生一直在用非常可怕的語氣勸說我下車,他說第一,這是異國他鄉,你完全不知道會發生什么,第二,這是完全不相識的陌生人,萬一發生任何意外,不堪設想。我本來已經很緊張,被白先生這樣一說搞得渾身汗毛豎起,更可怕的是……我發現車子正向城市邊緣行駛。
義無反顧的驚魂之旅
我是真的害怕了。相信任何一個人聽到這里都會覺得我真的是膽大包天了,我也贊成你們的看法。雖然我曾經只身一人跟兩個斯里蘭卡陌生人搭車去過康提城,也曾經一個人拖著行李箱在曼谷差點迷路但終究安全返回,我盼望生命中所有的奇遇,又每次逢兇化吉,平安結局,這讓我多少對自己有點信心,我不會倒霉遇到壞人,但,如白先生所說,萬一遇到壞人……
車子離開城市,已經向越來越偏僻的郊外行駛了,老人和少女一直在交談,用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是法語,阿拉伯語?還是什么語言,他的語速很快,表情很嚴肅,而且伴隨著一些手勢,他左手開車,右手一直起起落落,配合表情和手勢,我甚至解讀出他說:趁她不注意,把她砍死這樣的寓意……我基本已經認定自己遇難了。白先生說得很對,異國他鄉,萍水相逢,陌生男女,開車載著一個來自亞洲的沒頭腦一樣的女游客,向遠離城市的地方駛去。誰能給這個故事一個美好的結局?這絕對是一個兇殺案的展開……我開始思索危難中的自救。
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此刻已經傍晚7點鐘,離我走出酒店尋找該死的轉換插頭過去了一個小時,我在陌生國度陌生城市的郊外,我和周圍的人語言不通,就算是求救,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老人始終在用刀起刀落的手勢和旁邊的少女商量著“解決我的方法”,而我這只倒霉的羔羊在去往刑場的路上無辜顛簸著,當年荷西追隨三毛來到摩洛哥,潛水死亡,如今我要在菲斯結束我毫無意義的一生了嗎?如果注定要在摩洛哥結束此生,請讓我死在沙漠,死在廣袤無邊的撒哈拉日落或者星空下,而不是為一個該死的轉換插座!我終于忍不住了,非常沒有禮貌地打斷了老人和少女的對話,我說“excuse me,我們到底要去哪里?”
老人說:“買你要的東西。”
天,這句話說得更加讓我毛骨悚然……
去!買!我要的東西!每一個單詞都可以解讀出危險,我焦慮得都快要哭了,我又問了一句,到底要去哪里呢?老人似乎看出來我的心思,他語氣一下子變得焦急和生氣,他跟我說,不要擔心,我們會帶你去你需要的地方的。我聽到他嘴里說出來的只有“擔心”
“地方”這些單詞,可是天色越來越黑,城市越來越遠,連城市都找不到商店的菲斯,會在郊外的什么鬼地方買到我需要的轉換插座呢?
就在我被恐懼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時候,車子忽然停下了,我抬頭一看,遠處有一個很大的廣場,廣場上圍繞一圈都是賣場,燈火通明,人來人往,車輛頻繁進出……我還在吃驚和懵懂的時候,老人已經下了車,少女也跟著下來了,還是一臉的善意的微笑,指著遠處的賣場說:“就是這里了。”老人走到我面前,跟我比劃了半天,說不要擔心了,這里應該可以買到你想要的東西,我木然不知所措。少女說:“那我們就回去了。”說著就要上車,我仿佛被重重敲擊了一下,整個人因為太緊張,加上語言溝通不利,簡直是語無倫次,我說我要支付車費。
老人說:“不,不需要。”
我堅持說我一定要支付車費。
老人再次表示真的不需要。
語氣堅定不可抗拒,就在五分鐘之前,我曾經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用最壞的設想去解讀一個好心人的行為,一路狐疑并陰暗地面對著這兩個完全陌生的摩洛哥人,也許就是本地的菲斯人,此時此刻,我無法表示我的羞愧,來自靈魂的骯臟的羞愧,來自對善意的褻瀆的懺悔,我無以表達我的感激,甚至連語言都失去了意義。
我深深地給老人和少女鞠了一躬,發自內心地說了句:謝謝。老人回了我一個鞠躬,并且說:如果要感謝的話,感謝上帝吧。說完,老人和少女就走了。
劫后余生一般的驚喜
我一個人走向賣場,燈火通明,應有盡有的樣子,原來菲斯這個城市,城市內都是外來客的咖啡天堂,城外才是集中的賣場。如果不是老人的熱心,我不可能在菲斯城買到插座,就算有人知道這個賣場,也沒可能親自帶我來,或者送我來,你和我,我們都一樣,我們不相信別人真的有好意,不相信世界如此大,總會遇到善良和無償的幫助,我們太世俗,我們太小心,我們太計較,我們太陰暗,好像只有把別人置身于想象中的地獄,才能保全我們可憐兮兮的安全。
我想起在沙漠的豪華酒店,因為燈光太亮看不見星星,我想去酒店外面,黑暗的曠野去看看什么是銀河漫天,可終究還是覺得危險放棄了,又想起很多類似的經歷,習慣性地用道聽途說的經驗來判斷未知的事情,以最大的惡意去面對陌生人,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則不愿意吃一點虧,我想起一路上對老人和少女粗暴的打斷,一路上懷著鬼胎對他們的回報,就在我看到轉換插頭的那一刻,我的精神全面崩潰,我終于在賣場失控哭了起來。
賣場的店員走過來,問我需要什么幫助,我擦著眼淚搖搖頭,擔心還會丟,拿了兩個去結賬,結賬的時候我又發現了一個問題——可不是轉換插座,這個發現非同小可,我需要的是轉換器,而不是插座!
原來這是一個注定的災難,我丟掉了最重要的東西,于是我以千百倍的努力都無法彌補一個無心的小錯誤,我帶著還沒干掉的感動的淚水,決定還是買一個摩洛哥的插座,作為這件事結局的紀念品,沒有什么比這個插座更有意義的紀念品了,發生在菲斯的神奇故事,一段驚險的遭遇,一次來自靈魂的充滿愧意的醒悟。
看我還是拿著摩洛哥插座結賬,店員提醒我,這可是只能用于摩洛哥的設備。我說我知道,沒關系,我要買它。18迪拉姆,造型很可愛的白色插座。我帶著它走出了賣場。
賣場外依然燈火輝煌,人來人往,車輛如織,每個人都在忙碌著自己的生活,沒有人會知道一個觀光客的倒霉故事,落魄到從歷劫的驚心動魄中解救了自己,卻發現還是沒得到想要的東西。人生多么諷刺。我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感覺自己像個白癡,應該被萬眾嫌棄和唾罵的蠢貨,如果在離開撒哈拉酒店的時候多停留五分鐘,檢查一下是否有遺漏,就不會發生今天讓自己狼狽不堪的故事。然而,如果一切像鋼鐵戰士一樣無懈可擊,也不會遇到如此美好的經歷,戴著眼鏡印刷彩畫的老人,梳著爭氣頭發名字很長很難讀的少女,一路宛如上演驚悚片的刺激,以及落幕時好萊塢式的“愛能拯救一切”的治愈……
此次北非之旅,僅僅是菲斯的這個故事,這一段遭遇,已經不虛此行。還有什么遺憾呢?
我帶著這個紀念品走出賣場,心想既然已經來了,不如逛逛,這個賣場真的很大,除了燈具五金這家店,還有母嬰,服裝,家電,家具等其他賣場,我溜溜達達每個店都進去轉了一圈,最后在家電賣場,我又溜達到手機專柜了。
幾個店員看到我之后,很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問我需要什么,我很無奈地跟他們說,我要買一個該死的可以讓中國設備使用的插座,但是我沒買到。
“是這個嗎?”一個店員忽然拿出一個小小的轉換器,我拿到手里看了看,驚奇地說:“是的,就是這個,天啊,我找了一天,就是這個。”
店員笑著說:“對,就是它。”
我激動得簡直要點上火沖向云霄……除了爆粗口,我已經無法形容我這一天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大開大合的感受。
我還是不太敢相信:“中國設備可以使用嗎?”
店員說:“當然,全世界的設備都可以被它轉換。”
我激動到話語都說不清楚了,立刻詢價。
店員說:“免費。”
“免費?為什么?”
旁邊幾個店員聽到了,都笑起來,跟我開玩笑說:“為什么,沒有為什么。送給你的,拿去用吧。”
店員很認真地把對此刻的我來說簡直是無價之寶的轉換插座放在我手里,我再一次被感動得內心泛濫。菲斯,感謝你!摩洛哥,感謝你!北非,感謝你……我深深地給這幾個店員鞠了一躬,表達謝意之后,我抱著我的救命稻草走出賣場,又返回來,我說想給他們拍個照,幾個店員非常熱情地對著我大笑,他們的笑容于是定格在我的手機里。
曲折的故事和淳樸的心
搭乘taxi回酒店的路上,我一直在回顧這一晚發生的一切,我以為經歷了一天,其實只有一個多小時,從走出酒店到回到酒店,這驚心動魄跌宕起伏懸念四起的一幕大戲,最終落幕后發現其實只有一個多小時。
人生有多少個驚心動魄的一小時?
回到酒店之后,我久久無法平息內心的感動,把這個經歷一五一十地給白先生講了一遍,白先生也為自己和我一樣陰暗的內心感到內疚。但是,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這是我來到菲斯的第一個夜晚,也是我在北非的第五天,白色的卡薩布蘭卡,紅色的馬拉喀什,風情萬種的阿拉伯小城,美到壯烈無比的撒哈拉沙漠,以及給了我畢生難忘經歷的菲斯,北非,我該如何表達我對你的愛意,仿佛為我做了一次圣潔的彌撒,來挖掘我內心所有的陰霾,釋放任何不潔,重新洗滌和安排我的靈魂,存放進我的身體。
回到房間,我疲憊不堪地插好插座,當綠燈亮起的那一刻,我終于心安。
我可以不用跟世界道別了。
我也可以不必擔心北非無法被記錄。
我也不用擔心死在菲斯……
想到這里我忽然覺得充滿喜點,忍不住仰在床上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出眼淚,伸手擦了一下臉,一手的彩妝殘骸。沖到衛生間去洗臉,然后我發現,我的洗面奶也忘記帶了。
菲斯沒有商店,城內買不到轉換插座,也買不到洗面奶,我不會再有二次幸運,被一位紳士和一位少女帶去郊外的賣場,飽含熱淚地買到我需要的東西呢。生命中到底有多少必須的,重要的,不能不在場的東西呢?
當然,也可能我只是不了解菲斯,居住的也不是購物區,我們習慣把我們看到的世界當做世界的全部。
管他呢!反正我再也不會為任何東西去做人生冒險了。雖然這驚險經歷讓我感激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