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宇
《桂河大橋》這部撼人腑肺的反戰題材與藝術質量較高的影片,令人痛苦而雄辯地闡述了戰爭的荒謬性及破壞力,它堪稱電影史上最曲折、最深刻的戰爭題材電影。
沒有人會驚訝,當克里斯托弗·諾蘭提及自己二戰巨作《敦刻爾克》的靈感來源時,最先想到的英國導演便是大衛·里恩。而里恩之所以在這個年代還會被人銘記,憑的正是以《阿拉伯的勞倫斯》為代表的一部部史詩巨作,仿佛他天生是為了鴻篇巨制而生。
在他執導《桂河大橋》之前,年近五十的里恩雖然在履歷簿上已有《遠大前程》《相見恨晚》等佳作,卻從未執導過史詩大片。于是,如果沒有《桂河大橋》這部波瀾壯闊的二戰史詩,或許就不會有后來讓里恩登上頂峰的《阿拉伯的勞倫斯》和《日瓦找醫生》。整整60年前上映的《桂河大橋》,不只標志著一部史詩電影的誕生,更標志著一位史詩級導演的誕生。
一部引人入勝的電影
影片的開場很直接,這似乎是一場日軍與被俘英軍之間的沖突。野蠻還是文明,這是個問題。
這部電影,因為真正的沖突并不是與具體的人或其民族聯系在一起的。實際上,大衛·里恩一直在試圖避免人們落入他的陷阱里。他想讓觀眾注意到,無論日本人、英國人、美國人還是加拿大人,他們首先應該是“人”,他們有共性,其次才是特性。電影里有一處細節可以說明這點,逃走的最后一個日軍士兵被干掉后,鏡頭在一張日軍士兵落下的照片上停留了幾秒,以讓觀眾看清楚照片上的人。這短暫的幾秒足以讓觀眾的思緒從情節中暫時走開,停下來思考,倒下來是敵人,但也只是敵人,他有家人,有自己愛的人,他是有感情的人。而戰爭讓這一切不再重要,無論他是誰,孩子的父親或是父母的兒子,你都要把他當成目標而不是人。加拿大人與日本士兵正面遭遇時的不知所措,也是電影想表現的矛盾之一,加拿大小伙心地善良,他不是怯懦,從他第二次與日軍遭遇時的表現就能看出。那次,他就毫無猶豫地上前干掉了日軍上校,而這次,他能做到毫不猶豫地殺人,因為他是從背后而不是正面,敵人不再是活生生面對自己的人,不會讓他產生絲毫同情心。此外,還有一個小細節,當討論選擇炸橋任務的人選時,希爾茲同意加拿大人的參加,他的理由之一竟然是這樣可以讓隊伍國際化點,他或許有點惡搞。或許也在暗示我們,這些人來自哪個國家不值得我們去注意,這部電影并不是在比較英國人、美國人或日本人的民族性格區別在哪。如果我們能跳出表面的特性,才能看到深處里的共性,那么,也只有首先要看到共性,才能看到真正特性或者實質。
于是,表現在尼爾森上校和希爾茲身上特性之間的矛盾,是電影的主線,也是電影真正的沖突點。對尼爾森來說,再沒有什么比rule、law、principle更重要的,不僅自己不怕死,其他士兵的性命他也可以放棄,所以,日軍上校以關閉醫院來要挾他屈服這招,在他身上一點也不靈。而對希爾茲,則恰恰相反,別說什么法律了,就算是軍事任務,也沒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一起執行炸橋任務的英軍上尉受傷,就算命令希爾茲放棄自己執行任務,希爾茲也不服從。
有意思的是,這兩種截然不同個性的人并沒有太多對手戲,他們只在電影開頭部分和結尾部分碰過面,但只是簡單一帶而過。他們之間的沖突不是顯性而是隱性的,導演其實有意安排的一場二人之間的“暗戰”,這二人渾然不覺,觀眾也不一定能發現得了。
可以說,這場暗戰以希爾茲的出逃和回來炸橋為劃分,分出兩個回合。第一回合,尼爾森與希爾茲在關于逃跑的問題上意見不一。希爾茲圓滑世故,在俘虜營里混得還不算太糟,但他卻清醒地認識到,這里不是久留之地,他主張,一定要想辦法逃走才能活命。尼爾森凡事堅持原則,分析問題講究邏輯和法律。在這個問題上,他認為,既然決定投降的命令是上級作出的,如果逃跑就違反了這一命令。這次小小的分歧雖沒有大的風波,卻將二人的特點表現得淋漓盡致。同一問題上,他們的出發點就完全不同,一個從生存的需要出發,另一個則處處講法律,講原則。
第一回合里,尼爾森的堅持原則在這種特殊境遇下似乎很不合時宜,甚至可以說有點愚蠢。他不光不打算逃跑,還非要跟日軍上校講什么《日內瓦公約》,堅持要求日軍執行長官不參加勞動的規定。為此,他受盡苦頭,險些喪命。為了得到不干活的長官待遇值得他這么不要命嗎?甚至,不惜搭上其他士兵的性命。但原則就是原則,“lt iS principle”是尼爾森最愛說的一句話。即使如此,尼爾森的倔強卻贏得了士兵們的尊敬和支持。那次分歧后,僅有一名士兵跟著希爾茲逃跑,而大部分人都留了下來。最后,尼爾森看似愚蠢的行為戰勝了日軍的野蠻,他不光得到了應有的尊敬和待遇,還為俘虜們贏得了更好的生活條件,大大減少了俘虜營的死亡率。相比之下,希爾茲的第一回合則要遜很多,出逃的三個人里只有他一個人虎口脫險,逃出叢林更讓他九死一生。這一輪,尼爾森與希爾茲的暗戰比分1:0。
接下來,第二輪里,希爾茲成功出逃,脫離險境,卻不得不接受了一個新的任務,回到日軍俘虜營并炸掉桂河大橋。此時,留在俘虜營的尼爾森身體剛恢復好,就決定好好整頓一下下屬,不僅能鼓舞士氣,也為了他們能修好大橋。而他打算幫助日軍修橋的決定讓軍醫斯里普頓吃驚不已,能老老實實干活就算對得起敵人了,可尼爾森的行為就太過頭了。他不僅要造橋,而且要造一座好橋,尼爾森似乎忘記了他是在幫誰造橋。對此,尼爾森有番理論,他對軍醫說,你給病人做手術時會不會因為他是敵人就不救呢?醫生被他的反駁弄得無話可說。對尼爾森而言,哪怕處在戰爭中,也不能背棄自己的人生信條,如果要做就一定要做好,這里或許關乎職業道德、人的名譽和個人品德。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更是尼爾森一直以來就秉持的某種東西,這種東西并不因戰爭或對方是敵人而放棄,應該說,這就是社會道德。
說到這兒,尼爾森與希爾茲之間的不同特性變得更加清晰起來。對于二人所代表的這種矛盾,我更愿意稱之為是一種“個體存在的內在矛盾”,只不過在二人身上這種特性被放大了一些而已。作為生活在社會中的個體來說,一方面,個體要為個體本身的生存而付出,我們稱之為“自私”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個體也要為整體的生存而付出,甚至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利益,甚至是生命,我們稱之為“無私”的一面。這里,我用的是引號,意思是這兩個詞的使用并不帶感性色彩,也無意貼上或好或壞的標簽,只是為了說明而用。舉個例子,你有生理反應,比如打噴嚏或打嗝,出于健康考慮,你這么肆無忌憚的反應一下無可厚非,但如果你周圍有人,你就不得不收斂許多,搞不好還要不顧及健康因素而努力憋住。為什么?因為你大公無私,怕損害別人的利益嗎?不,因為你和尼爾森上校一樣,受制于社會的某種規則、法律或道德要求,自然會這么做,不去問理由。同樣,尼爾森算不上無私,俘虜營的士兵待遇提高并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只是為了堅持所謂的原則。幸運的是,他成功了。endprint
但不幸的是,他也失敗了。當他將堅持過了頭,終于忘記了些什么時,他所秉持的到最后竟成了他所反對的。“What I have done?”尼爾森說出最后一句話時,是否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嗎?在我看來,他是太投入修橋以至于忘記了自己是誰了。第二輪里,二人的再次碰面讓彼此吃驚不小,電影卻只安排一句了極為簡單的臺詞,那就是“You”。這一會面意味深長,又極富戲劇性,我認為,這正是電影的經典之處。這一次二人的碰面,不僅讓尼爾森幡然醒悟。同時,也讓觀眾對二者的不同之處足以明了于心,表面上,希爾茲雖顯得圓滑世故、總是服從于本能而不循于人們普遍遵守的社會教條,可在關鍵時刻,他卻能同樣不惜生命為了正確的選擇;而尼爾森,他只知道誓死捍衛他的原則外,并不會真正思考這些原則背后的意義。正如希爾茲對負傷的英軍上尉所言,什么所謂的軍事任務也好,狗屁命令也好,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重要的呢?戰爭讓人忘卻了人性,只讓人記住仇恨,為的只是博一個輸贏,為此,千千萬萬的人失去了生命。又有幾人能像尼爾森上校一樣最后幡然醒悟,問一問自己,我到底做了什么?為了什么?
瘋狂又優雅的古典史詩
《桂河大橋》的最成功之處,在于它的復雜性。它有多線的敘事,多重視角的展示,以及多組的人物關系。在敘事上,尼爾森上校帶領戰俘建造大橋,與希爾茲的逃脫與返回,構成了兩條平行線索。而在人物視角上,尼爾森視角下的戰爭簡化成了遵守日本人的規章,繼而又演變成了固執地建造大橋;希爾茲的視角則展現了戰爭的荒誕,他為了逃脫差點付出生命代價,最后卻不得不返回原處;在日軍軍官佐藤的視角下,隨著桂河大橋的順利修建,他在尼爾森面前曾經的威嚴,卻轉變成了不得不承認英國人比自己強大的恥辱;在軍醫克利普的眼里,戰爭驅使所有人變得越來越陌生,就像他反復對少校說的那樣,他還搞不懂什么是戰爭。
大衛·里恩把影片的高潮處理得既充滿懸疑,又異常冷峻。偷襲日軍的聯軍軍人在大橋下面安放炸藥的同時,橋上日軍衛兵的靴子聲在安靜的環境下扣人心弦。而在同一時間,戰俘營里的英軍士兵在歡鬧地慶祝著大橋建成,如此情景既與大橋處的緊張形成對比,又充滿了詭異的諷刺效果。
次日清晨,慢慢接近的火車聲響制造了長時間的懸念。而鬼迷心竅的尼爾森寧愿帶領日軍找到炸藥引線,暴露聯軍的偷襲活動,也不愿看到自己心愛的大橋毀于一旦的舉動,更是把全片貫穿的“瘋狂”與“諷刺”推到了最高潮。
兼具藝術性與商業性的《桂河大橋》,在上映后即刻成了當年的票房冠軍,并在次年的奧斯卡角逐中,斬獲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男主角等七項大獎。大衛·里恩的史詩生涯就此開啟,在這之后他相繼執導了《阿拉伯的勞倫斯》《日瓦戈醫生》《瑞恩的女兒》和《印度之行》。這些史詩巨作以及它們所獲得的聲譽,甚至讓里恩被英國王室授予了爵位,但也有人認為,里恩的后期作品在追求雄偉格局的同時,似乎缺少了對人性的關懷。
作為里恩史詩電影序列的開篇之作,他在片中依然保留著自己在較小規模的前作中所特有的復雜情感。日本軍官佐藤在獨處時的失落,和尼爾森上校在檢閱大橋落成時的躊躇滿志,就是其中的顯著例子。尼爾森在最后恢復理智時的自言自語——“我到底做了什么”像是經典莎劇《李爾王》中的橋段;而影片的最后一句臺詞“瘋狂……瘋狂”不僅是對片中所有荒誕行為作出的總結,更是代表了里恩對于戰爭的總體看法。而在影片誕生60年后,這種荒誕與瘋狂竟然在歲月的折射下透出了風度和優雅,這既要歸功于大衛·里恩溫文爾雅的紳士氣質,也要歸功于那個在進行表達時以發乎情止乎禮和看破而不點破為準則的古典時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