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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述:“小紅”的故事

2017-11-07 16:47:08李燕燕
神劍 2017年5期

李燕燕

我:

我的家鄉在遵義。附近“紅軍山”有一座烈士陵園。小時候,每逢清明,老師會領著我們去那拜祭。陵園深處有 “紅軍墳”,“ 紅軍女衛生員”銅像矗立在一旁:她一頭短發,左手抱著一個嬰兒,右手拿著湯匙給嬰兒喂藥。銅像腳背被前來瞻仰的人摩得光滑發亮。銅像前長方形的香爐中,香灰堆積,煙霧繚繞,石碑紅綢纏繞,與寂寥莊嚴的周遭,在視覺上形成奇特的反差。

她是誰?老師和爸爸給了我兩種答案。老師說,這里埋葬的是一位被國民黨殺害的女紅軍,叫“小紅”,她在世時,待群眾如親人,醫術高明,藥到病除。爸爸說,銅像塑錯了,那應該是個男紅軍,是村子里一位長輩的救命恩人。多大年紀?什么長相?不知道,因為那會兒爸爸還沒出世,親歷者爺爺早就過世了。

銅像的故事,是我兒時一個深刻的記憶。

因為母親還健在,老人不習慣城市生活,仍然住在老家,所以我常常回去看望,也會帶著兒子去紅軍山。那天,看著銅像前牽線般頂禮膜拜的人,石碑上拴滿的紅布、紅綢帶和青煙裊繞的香燭,13歲的兒子突然說:“爸爸,看,那些人在烈士墓前搞迷信!”我打個愣。當地流傳“紅軍菩薩”的說法,自然不妥。

讀大學時,有人告訴我,三十年代,紅軍衛生員會把白軍手里繳獲的西藥,混在草藥里給百姓治病。對從沒用過西藥的窮人來說,一般會“藥到病除”,所以才越傳越神,以至于被當作神明頂禮膜拜,就像這尊“小紅”銅像。可百姓心中自有一份情結,一到清明,銅像前那炷香要是不上,心頭就過不去,分明成了習慣。

于是,我扭頭對兒子說:“孩子,這不能看成迷信,這是老百姓的一份情!”兒子站那,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

2016年11月,我再次回到故鄉。這次,一座嶄新的“紅軍墳”銅像,已代替了之前那尊被摩挲得锃亮甚至穿透的銅像。嶄新的碑文格外引人注目:

1935年1月,紅軍長征到達遵義,有位年輕的紅軍衛生員,待百姓如親人,醫術精湛,藥到病除。紅軍衛生員如“醫神”的故事在當地百姓中廣為傳頌。一天夜晚,他翻山越嶺為一位患傷寒的老農治病,第二天回來時,部隊已緊急轉移,他在追趕部隊途中,不幸被敵人殺害。鄉親們冒著被殺頭的危險悄悄地掩埋了他的遺體,因不知這位紅軍小戰士的姓名,只好在墓碑上刻上“紅軍墳”三個字,并親切地稱他為“小紅”, 后來人們還把他作為紅軍“菩薩”來祭拜。敵人聞訊后曾多次毀墳,群眾自發與敵人斗智斗勇保護了墳墓。1953年“紅軍墳”遷入紅軍山烈士陵園,并根據流傳中美麗善良的女紅軍衛生員形象塑了銅像。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軍醫大學原校長、老紅軍鐘有煌1965年帶領學員從重慶野營拉練到遵義,聽到“紅軍墳”的來歷后,憶及當年他在紅三軍團五師十三團任軍醫,當該團撤離遵義開始“四渡赤水”時,發現二營衛生員龍思泉因外出為群眾看病沒能隨部隊轉移,一直下落不明。此后,鐘有煌懷著對戰友的深切思念,在遵義市黨史研究人員的協助下,經多方反復考證,最終確認“紅軍墳”里長眠的正是他的戰友——龍思泉,男,中共黨員,廣西百色人,自幼隨父習醫,1929年參加百色起義,后隨紅軍長征到達遵義,1935年1月19日犧牲時年僅18歲,他是紅色軍醫的杰出代表。2014年在龍思泉烈士犧牲紀念日重塑此銅像,旨在告慰革命先烈,傳承紅軍精神,昭示激勵后人。

村子里的“祖祖”:

故事要從81年前的那個冬天說起。

那年冬天很難捱,風喲呼呼吹。從不結凍的清澈河水在紅色的河床上飛快流淌,枯樹的枝頭掙扎著搖擺,一群烏鴉卻肥得仿佛連翅膀都抬不起來,成天繞著村東頭的小樹林低低地盤旋,發出“呱呱”的叫聲。

外山有“瘟病”,逃荒回來的人說,要不,絕不趕在“年關”前回來。

村里的老人家都說,這個“年關”怕不好過。

可惡的“雞窩寒”到底被這“鬼風”給吹來了。村里的人發燒、寒戰、腹瀉,卻無醫無藥。“瘟病”就這樣奪去了一條又一條性命。瘟疫歸瘟疫,活計要干,租子也必須要交。我娘再三叮囑我,你是大姑娘了,走出門去,頭要低著點,盡量避著“大院子”的人,還有,東家說啥是啥,不要還嘴。今天的活計剛干完,跨出那個院子門,就瞅到十幾個人正抬著幾床裹著的席子朝這邊奔來。

我趕忙閃到一旁,還沒回過神,就聽到鑼鼓“通”地一響:“嘿,各家各戶注意了,上頭說的,‘赤匪朝這邊逃了,這幾天注意關門息戶喲!”聽到鄉丁吆喝,我心頭一緊,啊,又要過兵了!一路小跑回家,緊著把消息告訴病了多日的娘。

“妮兒,你聽得可真切?”

“嗯。”

“唉!”

“娘,我們怎么辦?”

“咱家就這點糧食了,要是被搶走,咱們就沒有活路了。”

按照娘的指點,我藏下了家里最后一點薯干。那個時候兵荒馬亂,窮人家最害怕家門口過部隊,何況這樣的寒冬臘月,這樣的遍地瘟疫。

從我記事起,我看過的那些部隊那些兵,旗幟五花八門,隊伍也五花八門。勝利的隊伍,士兵穿著氣派;更多的隊伍,一看就是殘兵敗將,但他們路過我們跟前,耷拉的腦袋會立刻立起來,兩個眼睛發出賊光,嘴里迸出的都是兇神惡煞的聲音,做的都是豬狗不如的事情。我爹死得很慘。幾個路過的兵,踹開我家的門,硬是把娘從柴堆里給扒出來,反剪著雙手,扔在堂屋的地上,幾個兵獰笑著一塊按住我娘。娘掙扎、哭喊,那些兵帶著槍,門外的鄉親誰敢應聲啊!娘的呼救聲越來越小,爹硬是掙脫開幾個人的阻攔,沖進屋里,從門邊操起扁擔,猛地朝正在撕扯娘身上衣服的那個兵“啪”地打去。那家伙應聲倒地。其他幾個停下骯臟的動作,轉過頭立起身,有人拿起槍托朝爹揮去,爹閃開,可緊接著又一個槍托揮向他,打中了他的背脊。爹一下癱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眼睛睜得大大的,喉嚨里發出含糊的喊叫。槍托,如雨點般落下,皮肉撕裂,鮮血飛濺,娘哀求著,大聲哭喊著。endprint

“干人”的鮮血擊退了所有恐懼,也點燃了久埋的憤怒。一直在屋外沉默著的鄉親終于一擁而上。面對如此的陣勢,幾個土匪丟下血泊中的爹和幾近瘋狂的娘,一邊胡亂鳴槍,一邊奪路逃走。爹被鄉親們用一口薄皮棺材抬走、安葬。屋里從此只剩下娘、我和弟弟。對了,我那個時候多大?事情發生時我在哪里?我那時十一歲,就藏在一個大水缸里,豎著耳朵,緊咬著嘴唇,摟著才幾個月大的弟弟,經歷了這一切。

那時,窮人也叫“干人”。“干人”命賤,可是“干人”也惜命哪!

“赤匪”要來了,那樣不安的氣氛與瘟疫一樣,迅速籠罩了我們這個村莊。

關于“赤匪”,我倒是經常聽到各種傳說——“赤匪,共產共妻”“青面獠牙”。可對我來說,不管“赤匪”“白匪”還是“綠匪”, 不管他都是什么顏色,只要他是過路的兵,就像初夏地里的蝗蟲,飛過田野會把一切洗劫一空;非常兇惡,一定要當心。

沒幾天,這支部隊趁夜真的來了。

5歲的弟弟藏在床背后的破米缸里,我的腰間別著已經磨得發亮的柴刀,娘手里緊緊攥著一把斧頭。整個村子寂靜卻又警覺,男女老少都準備了能找到的最鋒利的家伙,緊閉的一扇扇柴門后面,是一雙雙睜大的眼睛和一顆顆隨時拼命的鐵心。

16歲的我輕輕扶著娘親,透過門縫往外看:冬季清冷的夜色中,這支部隊打著火把,穿得破破爛爛,但隊伍整齊又安靜,前頭的人舉著一面鮮紅的旗幟。一路走來,沒有嚎叫,沒有搶劫,甚至,我看見一個當兵的往草棚里躺著“等死”的“干人”手里,塞進一小塊干餅。很快,這支幾百人的隊伍集中到場壩里,由一條條直線化為幾個規規矩矩的方塊。

“再次重申,不準私拿群眾財物,違者殺頭;不準向受蒙蔽群眾開槍,違者殺頭;不準侮辱婦女,違者殺頭!”站在隊伍最前頭的人在喊話。

“稍息,立正,就地扎營!”

隊伍解散了,那些兵解下背囊,直接鋪開,睡在野地里。

一夜無事。早上,我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探出頭一看,那些兵已經忙碌起來,有的往泥坯墻上寫著大字,有的拿著鍋子和鐵鏟朝村外走去,有的給老鄉起勁講著什么,還有些兵幫著村里的老人家劈柴挑水。后來,我才知道,那用墨、炭灰和石灰塊混合起來,刷在土坯墻上的大字是“紅軍是工農的軍隊”“只有蘇維埃才能救中國”。

望著村外升起的裊裊煙火,曾去南邊“跑生活”的趙老三湊上來輕聲告訴我們:“他們叫‘紅軍,聽說他們不殺不搶,是向著窮人的。這不,他們都在村外埋鍋做飯哩!”

后來的日子,外逃的老鄉聽說駐扎下來的“紅軍”不燒房子、不搶東西、不殺牲畜,逐漸又回到村里。“紅軍”和“干人”打成一片,他們幫著大家掃院子、挑水、修籬笆、做農活。“紅軍”將地契分給了村里的“干人”,而我家的米壇第一次裝滿了雜糧。

那天,我從山上砍柴回家,娘告訴我,已經有人替她看過病了,是個十七八歲的小紅軍。

我走進灶房,灶沿上放著幾袋油紙包好的草藥,旁邊一只土碗,邊上擱著一枚銅子。

“娘,這里怎么還有一枚銅子呀?”

“唉,我給那幫我看病的兵伢子倒了一碗剛燒好的水,他喝了還非得付水錢。我給他看病的錢,他卻死活也不要。”

“他幫娘看病已經是很大的人情,怎么喝碗水還要付錢?”

“那兵伢子說,井是老百姓出力挖的,開水是老百姓用柴火燒的,柴火也要花錢買,喝水不付錢絕對不行。我轉個身,他就把銅子留下了,也見不著人了。”

“娘,這支隊伍真不賴。”

“是呀,他向著咱們干人呢!”

幾服草藥下去,娘的身子一天好似一天。鄉親們開始把院門、家門打開,請紅軍到家里來休息。

從鄉親們口中得知,給娘看病的那個“兵伢子”不簡單,他一家家地把脈問診,那些得“雞窩寒”的鄉親喝下他開的藥,竟漸漸恢復過來。村子里到處流傳著“紅軍醫神”藥到病除的說法。可是,我卻一直沒能正面看到那個“兵伢子”。好幾次,只是看到他背著藥箱的背影,一閃而過,就進了別家院子。我一個大姑娘,雖然對這個有本事的“兵伢子”很好奇,想親眼看看他治病救人的手段,卻又不好跟進去。遠遠看著,他瘦瘦高高,很年輕。大家說,他除了給咱們桑家村的人看病,還整日奔波在附近桑木椏、楊樹嶺一帶,走村串寨地治病救人。一傳十、十傳百,方圓幾十里的“干人”都來找他看病。

我聽說呀,老婆婆曾熬了一夜為小紅軍做了一雙“千層底”,可是他卻握著婆婆滿是老繭的手說:“婆婆,謝謝您,這個我不能收下,您自己留著趕遠路吧!”

我聽說呀,5歲的小寶曾悄悄地跑到小紅軍身旁,拉開他的手掌,貼著他的耳朵:“哥哥,這是我偷偷省下的紅薯干,你就帶上吧,看病餓了吃一點兒。”小紅軍笑了,摟過小寶,接過那片紅薯干,又摸出幾顆花生遞給小寶。

我聽說呀,熱情的嫂子問小紅軍,有沒有中意的姑娘,小紅軍羞得滿臉通紅。

那沒有見上一面的紅軍哥哥,我想見他一面。后來,我總是夢見我跟在紅軍哥哥后面,替他拿著那個神奇的藥箱,翻過了一座又一座高山,他走得好快,我跟得好緊,可他一直不停。

“哎,哥哥,等等我——”紅軍哥哥停下腳步,轉過頭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真好看。

那沒有對上一面的紅軍哥哥,我感覺那么熟識。后來,他躺在高高的紅軍山上。每到清明,我都會在墳前燒上一炷香,一燒就是八十一年。

“小紅”戰友:

1965年夏天,貴州遵義鳳凰山麓,湘水之濱,我帶著1000多名軍校學員拉練來到這里,第一次見到當地口口相傳的“紅軍墳”。

“這里埋葬的是一位被國民黨殺害的女紅軍。她待群眾如親人,醫術高明,藥到病除,被群眾贊譽為紅軍的‘神醫。” 陵園的工作人員介紹說。

“‘紅軍菩薩神通廣大,庇佑眾生。”老鄉解釋著墳前“香火不斷”的緣由。

傳說歸傳說,卻讓曾在紅軍中任過醫生,也曾進駐遵義的我非常好奇。endprint

這座墳是1935年3月由遵義桑木椏的人民群眾在當地建造的,當時就立有一塊刻有“紅軍墳”字樣的石碑。1953年遵義市人民政府修建“紅軍烈士陵園”時,將“紅軍墳”由桑木椏遷入“紅軍烈士陵園”。至此,來“紅軍墳”瞻仰、祭奠、掃墓的人更加絡繹不絕。

“紅軍墳”中的烈士是誰?站在銅像前,我的腦子里閃現出一個疑問。因為,遵義會議后,中央、軍委撤離遵義,我團奉命進駐,是最后撤離遵義的部隊。我當時任團里的軍醫。我清楚地知道,這個團沒有女軍醫、女衛生員,甚至全師都沒有女的。

關于長征,關于遵義,關于戰友,那段歷史的記憶一點點開啟。

“龍思泉呢?”撤離遵義、一渡赤水后,我尋找著常常在一塊探討“共產主義與土豆燉牛肉”的戰友,二營那個十八歲的衛生員。

“龍思泉失蹤了。”二營的人告訴我。

原來,部隊在遵義出發前,有一位農民苦苦哀求龍思泉去二十里外他的家里,給他病得很嚴重的父親治病。龍思泉平時為周圍的群眾送醫送藥,細致、耐心,又有家傳的中醫中藥知識,療效較好,名聲漸大,所以這位農民才遠道來請。經領導批準后,龍思泉隨農民而去,至第二天部隊撤離他還沒有歸隊,以后也沒有跟上來。二營的領導一致認為:“龍思泉是一位優秀衛生員。他不會開小差,這么久沒有歸隊,被敵人殺害的可能性比較大。”

那么,這個“紅軍墳”,埋葬的是一位不知名的女紅軍,還是我的戰友龍思泉?

由于當時時間有限,無法細究,以后又由于工作繁忙未及查證。直到我退休后,才開始多方調查了解,并在遵義黨史研究室的協助下,深入當地群眾中做了細致的調查考證,終于使“紅軍墳”得以見“廬山真面目”。

我們找到了當年參加埋葬這位紅軍遺體的兩位農民,證明這位紅軍是男的,而不是女的。而埋葬紅軍遺體的帶頭人就是二營營部駐地的房東,他指出這位紅軍就是住在他家的紅軍衛生員。由此可以確認,這位紅軍,就是為農民治病后下落不明的二營衛生員龍思泉無疑。

1929年,龍思泉在家鄉參加了鄧小平、張云逸等領導的“百色起義”,當了紅軍。由于他懂得一些醫傷治病的技術,參軍不久就在連隊當了衛生員。后來調營部工作,擔任營衛生員。1933年,龍思泉所在的團被授予“英雄模范團”稱號,龍思泉也受到團的表揚,并由共青團員轉為共產黨員。

當時他身上一直背著的紅十字藥箱,也是從廣西帶過來的“戰利品”。

紅軍的“房東”:

千百年來,窮苦人的病痛何曾有人關心過問?我分明看到,借住在我屋里的紅軍衛生員十八九歲,臉上總是透著笑,暖得像三月的春風,使人藥未吃,病已好了三分。他不收一個銅板,醫術很好。找他看病的鄉親越來越多,小小的堂屋里每天人多得打不過來轉。

一天中午,一個寒冬臘月卻跑得渾身是汗的小伙子來到我這里,一見著小紅軍,便靠上去,著急地要下跪:“神醫,早就聽說您的大名了,快救命呀!”

小紅軍扶起小伙子:“鄉親,不要這樣,直接說就可以了。”小伙子這才站起來,擦擦汗,說明了前因后果。這個青年是松木嶺人,一家五口,全靠他和父親二人生產勞動維持家計,生活十分清苦。他父親最近突然生病,高燒不退,臥床不起,聽說駐在遵義的紅軍醫生醫術高明,而且免費為老百姓看病發藥,便從近20里外地趕來,請紅軍醫生為他父親看病。

沒有半點愣神,小衛生員跑步向上級報告,之后,硬是頂著刺骨的寒風,冒著細雨,跟著那個青年,翻山越嶺來到他的家里。把脈檢查,對癥下藥。

幾天后,那個小伙子才告訴我,他的父親服藥后漸漸入睡,不久就全身發汗,病情有所緩解。冬日,晝短夜長,天黑下來,給病人留下藥,小衛生員便要連夜趕回部隊,但全家人苦苦哀求他留下來,明天再回去。于是他當夜便留下來觀察護理病人。第二天早上,病人的病情進一步好轉。小衛生員背上藥箱,準備返回營地,哪知一推開門,就看見外面不大的場子上,黑壓壓地站滿了想要看病的人群。他再次停下匆匆的腳步。一邊為老鄉看病治病,一邊向群眾宣傳黨和紅軍的政策與主張。直到人群散去,他才快速跑步返回營地。

此時,二營早已離開。原來頭天夜里,部隊突然接到上級的命令,要在拂曉前開拔。由于衛生員還沒有回來,營長只好給他留下一張字條,托我轉交,叫他往桐梓縣方向追趕部隊。

晌午已過,我站在院門口焦急等待,好容易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從山坳閃出,我連忙幾步上前,把字條交給小衛生員。他甚至來不及喝口水,就立即出門追趕部隊。我和幾位鄉親送他,直送到一處高坡,眼巴巴望著他消失。正要回轉身,就聽到他剛剛走去的方向,靠尹家屋基后面,“砰砰”傳來一陣槍聲。我的心收緊了,一會兒,就看見董家幾個狗腿子背著槍從尹家屋基過來。

不好!我們幾個忙向槍聲響起的桑木埡方向跑去,卻看到這樣的景兒:路口,年輕的衛生員躺在一片血泊中,胸膛中了三槍,鮮血從胸口汩汩涌出。

我們流著淚,輕輕抬起他,為他洗凈血污,為他整理衣裝,把他安葬在桑木椏路邊山坡前向陽的松樹林里。我們想要給他立個碑作為報答和紀念,但碑上刻什么字卻成了難題。戰爭年代,他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誰,誰也搞不清楚。最后決定在石碑上就刻三個字——“紅軍墳”。

鄉親們忘不了那個紅軍衛生員。當家人有病痛時,自然把希望寄托在“紅軍墳”上。大家到“紅軍墳”前祭奠,或訴苦,或禱告。清明節時,更是上香燒紙,甚至放鞭炮。鄉親們稱呼這位“紅軍菩薩”叫“小紅”。一些生病的百姓回家后感到病情好轉,也說是小紅“顯靈”。從此“紅軍墳 ”聲名遠播。

解放后,遵義市人民政府修建“紅軍烈士陵園”時,將“紅軍墳”遷入陵園。

為便于人們拜祭這個被群眾廣泛傳頌的“小紅”,還鑄造了一尊銅像安放在墓前。由于 “小紅”這個名兒,后人誤以為是女子,就將銅像塑成了女衛生員形象。

“干人”:

我當年是個一窮二白的“干人”。桑木椏那個紅軍墳是我13歲那年蓋起來的。墳里埋的“紅軍菩薩”我見過,他是個年紀比我略大幾歲的小紅軍。endprint

紅軍隊伍到來前,我和爹在外頭討飯。爹染上了“雞窩寒”,眼看病情一天比一天重,他拉著我的手說:“伢子,我要回家,死也要死在家里。”我流著眼淚,扶著渾身燒得滾燙的爹爹,迎著呼嘯的寒風,一天一夜呀,這才搖搖晃晃地回到了村子。躺在自家的草棚子里,爹安詳地閉上了眼睛。一卷破草席,是爹最后的裹身之物。剛剛安葬了爹,我也病倒了,幾天水米不沾牙。

那晚過兵,我一點也不害怕,心想,反正也是躺著等死,那些當兵的倘若給上幾槍,反而痛快。我就像個死人,緊閉雙眼,只有鼻翼還在扇動,證明氣息尚存。他們來了,整齊而輕捷的腳步聲在我耳邊響起,朦朧中,有人輕輕推醒我,給我手里塞了一個東西。我睜開眼睛,手里握著的分明是半塊玉米餅子。給我餅子的人,我側過臉,艱難地抬起頭,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是一個兵。我咬了一口餅子,好香。我忽然想要活下去。

第二天,一個穿著破爛軍裝的小紅軍背著紅十字藥箱,在劉大伯指引下來到了我的草棚,給我看病抓藥。我吃下他給我煎熬的草藥,一天一天,病竟然很快好了。村子里找他看過病的人都說:“一服藥剛吃下肚,病就能好一半。”

小紅軍是個好人。他被地主打死后,老鄉們立起了“紅軍墳”,說他化成了“紅軍菩薩”,特別靈驗。后來,我有了老婆孩子,每年清明,跟家里人一起,帶著香和紙錢拜祭,請“紅軍菩薩”保佑一家子平平安安、逢兇化吉。來“紅軍墳”祭奠的人也越來越多。

十幾年前,市里來采訪“紅軍墳”故事的同志問我:“老伯,‘紅軍墳在當時的險惡環境下如何保存下來?”

那時,紅軍離開,逃走的白狗子和地主紛紛回來了,他們在村子里大搞清算,又怎能放過“紅軍墳”?

保長第一個跳了出來。他讓人去平墳,派誰誰不去,給錢也不去,只得自己扛著鋤頭去。我們得到消息,紛紛趕來,把保長團團圍住,不許他挖“紅軍墳”。保長見我們人多,只好沒趣地回去了。

上面又讓鄉長親自去辦。鄉長帶著一群鄉丁來挖墳,又受到鄉親阻攔。當下有人嚇唬他:“你們要挖墳,小心紅軍顯靈,給你們降災降難。”

鄉長惱羞成怒,跳起來威脅:“誰敢反抗,誰就是共產黨,就要抓去坐牢!”并命令鄉丁動手挖。只見一個鄉丁一鋤頭挖下去,好家伙,一塊石頭滾下來,砸到腳上,鮮血直流!這時,有人高喊:“紅軍顯靈了,紅軍顯靈了!”鄉丁們嚇得扔下手中鋤頭,四散而逃。鄉長的挖墳行動泡湯了。

國民黨遵義專員得知“紅軍墳”遲遲沒有平掉,責令縣長親自出馬。“紅軍墳”前,縣長騎的馬也許是受到驚嚇,突然奔跳起來,蹄子卡到了石縫里,把縣長摔了下來。受傷的縣長帶人倉皇撤走了。當晚,保警們偷偷返回,乘我們不備,到底把墳平掉了。

“平墳”與“建墳”的斗爭一直在進行。

我只知道,每次的破壞之后,一座更大更堅固的“紅軍墳”必定會再次立在桑木埡向陽的坡地上。

“舉頭三尺有神明”,不要說我這個老頭子信神信鬼。新社會反對迷信、破除舊思想,解放后,我也受教育,心頭只信黨和政府。但是,我卻要說,老百姓的心呀,蒼天看得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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