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呈
我的體裁:我很久以來就贊成并且實行這樣一種做法:想得清楚的事就寫成隨筆,想不清楚的事就寫成小說。因此,對于我寫小說十分重要的東西,恰恰是我寫思想性隨筆時十分不重要的東西。
扔書:讀書人都需要正常的記憶力,但擅記憶的人一定會擅忘記,會讀書的人一定會扔書——把一些書扔進垃圾堆不過是下決心忘掉它們的物化行為而已。不用說,這些書只是一些文化糟粕,一些丑陋心態和低智商的喋喋不休。即使閑置書架,也是一種戳眼的環境污染,是浪費主人以后時光和精力的隱患。一個有限的腦容量殊可珍貴,應該好好規劃,好好利用,不能讓污七八糟的信息隨意侵入和竊據。
放血者:杰出的小說,通常都或多或少具有作家自傳的痕跡,一字一句都是作家的放血。一部《紅樓夢》,幾乎不是寫出來的,四大家族十二金釵,早就在曹雪芹平靜的眼眸里隱藏,不過是他漫漫人生中各種心靈傷痛,在紙頁上的漸漸飄落和沉積。
人生簽證:任何人沒有在人世的永久居留權,只有一次性出入境簽證和限期往返的旅行車票。歸期在一天天迫近。
文學的職責:文學最根本的職責,就是感覺人之不能感,幫助人們感知大的小,小的大,遠的近,近的遠,是的非,非的是,美的丑,丑的美,還有莊嚴的滑稽,自由的奴役,兇險的仁慈,奢華的貧窮,平淡的驚心動魄,恥辱的輝煌燦爛。文學家的工作激情,來自他們的驚訝和發現,發現熟悉世界里一直被遮蔽的另一個世界。
吃宗教:印度人乞討,而且一般來說總是成功地乞討。他們的成功不是因為印度有很多餐館,而是因為印度有很多寺廟。他們以印度人習慣施舍的道德傳統為生存前提,以宗教的慈悲心為自己衣食的穩定來源。
民族進入錄音帶:一切都行將被洶涌的主流文明無情地整容,一切地貌、器具、習俗、制度、觀念對現代化的抗拒都力不從心。惟有語言可從歷史的深處延伸而來,成為民族最后的指紋、最后的遺產。民族似乎僅僅成了這樣一種東西:可以被裝入錄音帶,帶上它,任何人都永遠不會背鄉離井。
暴飲暴食:直到最近,電子傳媒還沒有露出醫生的面容,對人們經常提出節食的勸告。恰恰相反,它不斷鼓勵消費,暗暗鼓勵文化的暴飲暴食。它解除了文字對文化的囚禁,把識字和不識字的人統統吸引到它的面前,納入一體化的文化格局。它全天候工作,多樣式綜合,以幾個甚至幾十個頻道的天網恢恢,把很多人的閑暇幾乎一網打盡,對他們給予勢不可擋的聲色轟炸和視聽淹沒。。
電視迷:電視迷最容易習慣自己對于世界的觀眾身份,成為一個寵雜信息的垃圾桶,成為一具生命元氣過多磨損和耗散的空殼,失去對潮流作出積極反應和抗爭的勇氣。都市“文明病”中的疲憊,冷漠,耗竭感,挫折感,后面常常都有一塊忘記關機的白花花的電視屏幕。
非我族類:外國人原來叫“胡人”,從西北方的陸路來,帶來胡椒胡麻胡琴胡笳胡餅,還有“胡說”,此詞基本上用作貶義。后來又把外國人叫作“洋人”,他們從東南海路上來,帶來洋油洋火洋槍洋炮洋蔥,還有“洋相”,也基本上用作貶義。“胡說”和“洋相”兩個詞,分別含聚了中國歷史上兩次大規模對外開放時的心態。
傻瓜時代:人性的監控一旦撤除,電腦也可能造成殘酷的階級分裂:一方是編程和網絡控制寡頭,集中著越來越多的知識和權利;另一方則是普通操作者大眾,越來越成為電腦的奴仆和技術廢料,從算術“傻瓜化”開始,照相“傻瓜化”,開車“傻瓜化”,生活一環環都“傻瓜化”,最后可能喪失掉人的某些最基本的技能,喪失掉人的主體性。除了按按鍵鈕,其它什么事也不會做。
前排觀眾:世界越來越小,也越來越近了。電視機使我們每一天都成了世界的前排觀眾,時時直面著地球的每一個角落。
名存實亡:微笑中可以沒有友情,表演中可以沒有藝術,旅游中當然也可以沒有自然。
小說工藝:當代大量平庸的小說家,編造工夫不見得比電腦干得更多更好。在他們那里,一切情感早已程式化,幽默成了“搞笑”、悲哀成了“煸情”、開打和床上戲成了調味品,慷慨激昂的鮮血只不過是“做秀”的紅油彩,隨時都可以在臉上抹出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