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飛
全國各大商埠、碼頭都有周瑩的生意,南通北達,連成一氣。民間流傳順口溜:“吳家的伙計走州過縣,不吃別家的飯,不住別家的店。”

電視劇《那年花開月正圓》熱播,清末陜西女首富周瑩,仿佛正從歷史煙塵中緩緩向我們走來……
一百多年前,她憑借智慧和勇氣,叱咤商海,將一個行將倒閉的商號建成龐大的商業帝國;外敵入侵,她捐資助餉,被慈禧太后封為“誥命夫人”;她千金散盡,廣濟百姓,興水利,辦教育,建文廟,在關中地區傳為佳話。
出身于四大古宅大院
走進安吳堡,深深庭院,美輪美奐的建筑、精致細膩的石雕、中西合璧的望月樓、風雨中飄搖著的戲樓、吳家墓園一座座牌坊,一切都在向世人訴說著女主人昔日的顯赫與奢華。
1868年陜西三原周家喜得一女,這就是周瑩。曾祖周梅村富甲一方,號稱“周八爺,活財神”,曾任刑部員外郎。
周瑩幼時和涇陽首富吳家定了親。說起吳家,唐代從江蘇遷來,后分為東西南北中五大家,以東院最為興旺。周瑩的公公即是東院吳蔚文。
吳長袖善舞,左宗棠西征收復新疆之時,曾為其提供糧草,故有“餉靠胡雪巖,糧靠吳蔚文”之說。憑借辦理淮鹽鹽務,掌握數百鹽引之便,他在揚州設立鹽務總號裕隆全,并在各地設立了分號。
生于詩書禮儀之家,周瑩對數字過目不忘,十里八鄉都稱她為才女。雙親早逝,兄嫂照顧長大。
17歲過門,她驚訝地發現丈夫重病纏身。奉父母之命成婚沖喜的吳聘,卻不愿意耽誤周瑩:“活在世上18年,喝了15年苦湯。自知命在旦夕,若小姐不愿與我結為秦晉,我愿打開后花園門送小姐回孟店村逃婚。”
周瑩略微沉吟之后,回答:“今日既和相公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就是你的結發妻子。今日大喜之日,望相公能以萬利之語戒心猿意馬,與我同挽命運之車。”
恪守婦道,她用一顆愛心照顧生命垂危的丈夫。對婚前隱瞞吳聘病情的公公,她以禮相待、孝敬有加,贏得吳家上上下下的信任。出于對兒媳的愧疚,公公將家中生意交由其打理。
百年前的商場暗戰
風云突變,婚后不久,公公外出不幸遇難,三年后丈夫受不了打擊,也丟下愛妻幼女,撒手人寰。沒有男丁子嗣,周瑩只能接過家中賬本鑰匙,成為吳家唯一的當家人。弱女子能孤身撐起一個瀕于破滅的家族嗎?
面對4位叔公的虎視眈眈,她以過人的智慧贏得吳家東大院管家、賬房、武師等謀士的支持。最終,吳氏家族一分為五,陜西境外吳家的商業資本全歸周瑩。
公公死后,吳家家道中落,受命于危難之時,周瑩獨立撐持,扭轉危局。
關于周瑩興家立業、發財致富的原因,民間流傳著種種傳說。有人說:“寡婦系羅漢轉世,她個矮身長腿短是個福相,自有神佛保佑。”還有人講:“她捐款修文廟時,站著看了一會,在地上留下一對小小的腳印,就在她站過的地方,后來挖出了十幾萬兩銀子。”這些自然都是荒誕不經之談,無足憑信。
其實,吳家之所以能重振雄風,主要是周瑩善于用人,駕馭有術,每決大事,必與計商。身邊圍繞著幾十個謀士能人,其中尤以揚州總管羅天增與楊茂亭、王子緒、王幼農等人著稱,個個多謀善斷、經營有方。對他們周瑩恩威并用,處處倚重。
效法慈禧“垂簾聽政”,一年年終,她將外地的吳家總領(商號經理)全體召集回來,由總管家代替女主人設宴款待,以示東家對伙計們的關懷。吃喝完畢,她在大廳一間屋外掛上一道竹簾,聽取各地生意情況的匯報。之后,分別提出她對下年度的安排意見,“不輕發言,言必有中”。
總領大多不以為然,抱著姑妄聽之的態度,認為“一個年輕寡婦,懂得什么”。有人暗中早有打算,想讓東家早點垮臺,自己好另謀高就。甚至還有人想趁著老東家去世,把商號據為己有。他們口口聲聲:“東家咋說,我們就咋辦!”其實根本上就沒當回事。
誰知來年年底,結算賬目之后,凡是按寡婦主意辦事的商號,賺得盆滿缽滿;相反不執行周瑩意見的都賠了個底朝天。從此之后,周瑩在總領伙計中間樹立了威信,聲名鵲起,大家無不佩服她在商業經營上慧眼獨具,善于理財。
中飽私囊的揚州裕隆全大掌柜,心中有鬼,不敢回去報賬。干脆派小伙計劉茂椿回陜,誰料他精明能干,通曉賬務,平時也留心鹽號里的事。一見周瑩,不僅把手里的賬交代得一清二楚,而且東家問起鹽號的事來,應答如流,好像心里還有一本賬。這讓精明的周瑩警覺起來,摒去左右,和他單獨談了許久,掌握了事情。
兵貴神速。剛過年,周瑩帶著大隊人馬趕到揚州,一頭扎進了裕隆全內賬房,三天三夜沒有出來。一出內賬房,她火速宣布:辭退大掌柜,聘用劉茂椿為新大掌柜。
支撐吳氏商業半壁江山的成都山貨藥材店——川花總號總理,想將商號據為己有,周瑩獲悉后暗中調查,掌握大量證據,逼退小人。
購買國外設備出口紡織品
太平天國、英法聯軍侵華、義和團、八國聯軍占北京。動蕩的年代,做生意談何容易,更別說女性拋頭露面,在全國各地巡視。商海浮沉幾多難,這需要何等的魄力和智慧!
有一年,關中棉花大豐收,棉花行乘機殺價,引起棉農不滿,周瑩“以豐補歉”,用高于市場價的價格壟斷棉花行業;第二年棉花歉收,前一年囤積的棉花讓她大獲全勝。僅僅用了7年,吳家從每年進出3000擔棉花增至11萬擔,成為關中棉花買賣大戶。
茶葉市場變幻莫測,一年茶葉市場大跌,茶葉滯銷,周瑩親自去岐山請能人鄧監堂出山指導,全權決策。她不惜重金,為他在岐山修了高房大院,娶了大戶人家的小姐,丫鬟家人一應俱全,還專門為他在涇陽蓋了一院房子。
鄧大受感動,愿為周瑩效犬馬之勞。他深知“貴極反賤,賤極反貴”,頂住壓力,堅持囤庫待機。堅持兩年,茶價突然上升,眨眼滯銷變暢銷,當年賺了四百萬兩銀子。周家茶莊起死回生,一躍成為陜西最大茶商。
為調動員工積極性,周瑩提高伙計薪酬,增加年終分成。她將裕隆全店員薪俸提高兩成,高出揚州商界最低年薪三成,加上每年分紅,員工薪俸在江南同行中首屈一指。此舉開創伙計與東家利益掛鉤的先河,裕隆全生意沒有因掌柜易主而受損,反而蒸蒸日上。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是她終生堅持的經商原則。一則陜西商諺說得好:“人生在世信為先,心口如何有兩般。買賣只求三分利,經營休掙哄人錢。”對于下屬的糧行經營,她常常親自檢查質量,親自動手揀雜挑沙過土;對于布行,她常常賣布親自復尺;對于茶行,她同樣親自品嘗新陳。
周瑩還善于學習。她購買國外先進的設備和紡織布料,通過輪船將吳家的紡織品遠銷國外。
苦心經營的周瑩,在關中各地開設當鋪,藥鋪以“仁壽堂”為字號;在淳化、口鎮等地開設油坊、燒酒坊、糧店、米號;涇陽縣城內山門角以西兩邊都是周家房產,共二十幾院,足足占了半條街道。
全國各大商埠、碼頭都有吳家的生意,南通北達,連成一氣。民間流傳順口溜:“吳家的伙計走州過縣,不吃別家的飯,不住別家的店。”其經營范圍之大,資本之雄厚,可見一斑。
斯時吳家的家業已達鼎盛,全國擁有108家企業,周瑩成為清末陜西女首富,被人奉為“女商圣”。
進貢白銀,同赴國難
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慈禧倉皇逃到西安,周瑩聞訊后在涇陽買了五頭碩壯的奶牛,派養子連夜趕往太后的行宮,第二天早上擠了一桶熱騰騰的牛奶,奉獻給太后,并捐資朝廷10萬兩白銀。
后來,周瑩受封“誥命一品夫人”。《辛丑條約》簽訂后,她又進貢白銀,同赴國難。
關中地區涌現饑民大潮。同幾個謀士商量后,她決定開倉放糧,設置粥廠,賑濟災民。她在設有吳氏字號的地方開設粥廠,讓涇陽、淳化、三原、蒲城、富平等米糧店開倉放糧,在安吳堡外辟出5畝地設立日夜粥廠,將庫存糧食分給周邊揭不開鍋的窮苦人家。涇陽縣志特別將她的善舉載入史冊。
捐助銀子,她在涇陽城打了幾十眼深井,解決了兩萬多口人、數千頭牲畜的用水困難。隨后,又把原鄭白渠引進高陵縣和涇陽接壤的地方,在澤泊處挖出排水渠,引地下鹽堿積水入渭河,降低地下水位,減少鹽堿侵蝕。她還捐資建文廟、辦義學……涇陽流傳諺語:“寡婦婆咋說咱就咋弄!”
除了保留安吳堡附近600多畝水澆地,以保證家族基本口糧需求,她將其余1000多畝土地全部交給佃戶,自負盈虧,每年象征性繳納租金,如遇歉收或災禍則免租。
周瑩把土地幾乎無償讓佃戶耕種的決定可謂當時開天辟地頭一回。隨后她又宣布取消佃戶房舍租金,無償將佃戶所住房屋劃歸各戶所有,并對損壞的房屋進行修葺。
吳家高陵南糖商號食鹽專賣店,誤將海鹽當晉大青鹽賣出,被一個老人購鹽時發現。周瑩立即命鹽店貼出告示,承認錯誤,以三倍價格賠償給老人。事后,她在商店門口高掛“誠實無詐自律自戒”的木匾作警示。鹽店銷售額一夜間提高了四倍,占到全縣鹽銷售量的七成。
遇到自然災害,不良商家紛紛漲糧價,周瑩千里販粟也不加價,為民解困。此舉卻引起同行痛恨,罵她砸了大家的飯碗。周瑩聽到后笑道:“民以食為天,你若為牟取暴利無所顧忌,真正砸破飯碗的人就是自己了。”
周瑩墓志銘記載:“建祠、筑路、修橋、造舟、扶貧、賑饑,靡不慨任。凡屬本邑,本族之義舉,人無不養,欲給求俾挾奢望而來者,歡忻以去,若夫人者所謂積而能散者矣。”
打官司手段高超
國學大師吳宓是周瑩的侄子,他寫詩描述伯母:其一,筑臺寡婦比懷清,吳氏義堂有富名。鹽業興家多助賑,誥封一品紀榮恩。其二,巧逢庚子是災年,助賑功完西狩先。帝后未聞親召見,賜呼“義女”更虛傳。其三,立嗣安家似孝欽,何緣母子竟離心。當堂責勸樊山判,晚歲園居悲義深。
為了傳宗接代,周瑩在本族中院要了孩子承祧過繼,給過繼的兒子特意起名叫吳懷先(又名念昔)。其實南院和東院的親系最近,按理應該在南院中選子承嗣,但周瑩不喜歡南院之子,為此事和南院打了多年官司,周瑩最后以“擇賢立愛”為由,贏了官司。她給了中院一萬兩銀子,收養男孩入門承祧。
天不遂人愿,吳懷先承嗣后,竟然企圖獨掌家產,與周瑩發生矛盾,常鬧家庭糾紛。
吳家的今天,來之不易,周瑩豈能輕易放棄權力?一怒之下,她到西安道臺衙門越級告狀。當時的府臺兼布政使是清末著名文人樊增祥,吃了雙方的賄賂,他決定“雙方各打五十大板”。把周瑩娘家叔父周十一、周十二傳來,樊增祥申斥說吳家母子不和,都是他們從中挑起。大老爺是非不明,周瑩聽說后很是生氣,決心要到蘭州總督衙門上告。
樊增祥聞此消息,很是緊張,忙將吳懷先叫來說:“你母親要到總督那里上告,告你個忤逆不孝之罪,就要殺頭。”他委托咸陽和長安知縣出面調解,二人不敢怠慢,領上吳懷先來到三原山西街周瑩公館,隔簾長跪請罪,從早上跪到下午,周瑩才開恩叫養子起來,一場官司就此了結。回到安吳堡,周瑩立即把平日給兒子出謀劃策的小人,一一借故開銷。
2007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樊山政書》中,保留樊增祥對本案批示的原文,堪稱寶貴。批涇陽縣命婦吳周氏呈詞:該命婦青年矢節,好善樂施,深可嘉尚。茲閱來稟,繼子念昔必有不如意處;然采聽涇陽公論,該命婦所信任之蘇氏、穆姓亦非信女善男。仰涇陽縣先行嚴禁差人毋得赴原滋鬧,違則重懲,一面提集人證到案,秉公訊斷,并勸諭吳念昔回家,善事其母。其間凡有圖財唆事之人,一概驅逐,以安孤寡而絕嫌疑……
1908年,周瑩因病辭世,享年四十歲。臨終前,她將苦心經營幾十年的巨額財產分給所有下人。出殯當天,四鄰鄉親八萬多人自發給她送葬,空前絕后。
百年彈指一揮間,陜西女首富周瑩的義舉和遠見卓識,依舊令后人心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