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時代，國際司法協助何去何從

劉亞

在歐盟司法協作組織內，不需要再花費時間去查找對方國家哪個機構具體負責司法協助，只需要敲敲他們辦公室的門說，“你有時間嗎？我有一個案子需要你的幫助”

“你必須盡力地不停奔跑，才能使自己保持在原地。如果你想到別的地方，你奔跑的速度必須是現在的兩倍！”英國著名數學家路易斯·卡羅爾在十九世紀這樣寫道。

“檢察官的工作表明，犯罪分子奔跑的速度，就像卡羅爾說的那樣正在成倍提高。”在國際檢察官聯合會第二十二屆會員代表大會上，俄羅斯副總檢察長薩克·卡拉別江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說。比如說，犯罪分子在莫斯科上午犯罪之后，在同一天晚上便可以跨過數個時區，逃至另一個國家，躲避法律的制裁。犯罪分子獲得的非法收益可能會在逃跑過程中通過互聯網，從一個賬戶轉移到另外一個賬戶，逃離執法機構的掌控范圍。

在薩克·卡拉別江看來，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網絡犯罪的數量正在迅猛上升，給各國主權、安全、發展利益帶來了嚴峻挑戰。如今，維持正義和法治的傳統手段對于檢察官、執法人員而言已是捉襟見肘。

“面對網絡犯罪，如果僅靠一國之力，很難對其進行有效、徹底的整治，加強國際執法、司法協助迫在眉睫。”歐盟司法協助組織主席米歇爾·康妮絲進一步解釋說，各國應當在尊重主權基礎上，立足現有國際合作框架，在抓捕、引渡、遣返犯罪嫌疑人和調取、移交證據方面加強國際司法協助，進一步提高辦案效率。同時，建立健全信息共享機制，加強在打擊跨國犯罪特別是網絡犯罪方面的專業交流和學習培訓，共同提升打擊跨國犯罪的能力和水平。

國際司法協助，是一國司法機關或其他對案件有管轄權的機關在處理具有國際因素的案件時，為完成某些涉及境外的訴訟活動，而與他國建立的一種相互協助履行某些司法行為的互惠關系。國際司法協助不僅包括文件送達和調查取證，還包括外國判決和仲裁裁決的承認與執行，引渡、刑事訴訟移管、外國囚犯移管等。

網絡犯罪帶來了國際挑戰

“在數字時代，打擊網絡犯罪的難題是眾所周知的。”新加坡總檢察署副總檢察長哈里古瑪認為。比如，犯罪分子可以用化名隱藏他們的身份;IP地址容易被掩蓋;交易可以是多層次的，從而使追蹤變得困難;越來越多的虛擬貨幣可以繞過反洗錢機制，犯罪分子通過互聯網在境外實施犯罪行為很容易，但執法人員的逮捕、調查和起訴卻很困難，等等。

在亞美尼亞總檢察長阿爾圖爾·達夫特楊看來，計算機網絡犯罪表現出全球性特征，并且具有某些跨國元素，國際合作已是當務之急。但因為網絡犯罪本身的復雜性，也給國際司法協助帶來了諸多挑戰。

首當其沖的是管轄權沖突。阿爾圖爾·達夫特楊認為，在公共犯罪體系中，計算機網絡犯罪往往在一個國家境內開始，在另一個國家或另若干個國家境內持續或結束，這意味著在調查犯罪和確定審判權上存在很大難度。其次，在調查過程中會出現管轄權問題，以及針對具體問題法律調整不一致的情況。網絡空間本質上是一個國際空間，從而要求各國進行積極有效的國際司法合作，創新國際合作方式。

“網絡無國界，它使得轄區的概念變得不那么明確，也讓管轄權變得模糊了。”米歇爾·康妮絲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當今我們面對的最大問題是轄區之間的矛盾和沖突。面對如此多變的犯罪形式，尤其在打擊網絡犯罪方面，世界各國必須加快國際司法合作進程。

網絡犯罪給調查取證也造成了不小影響。“眾所周知，在全球化背景下，采集證據越來越難了，我們已經不能只在一個國家境內進行對犯罪分子證據的采集，這是網絡犯罪給我們帶來的巨大挑戰，需要各國積極采取措施，在雙邊甚至多邊的框架下進行司法合作。”米歇爾·康妮絲說，就像犯罪分子通過暗網進行毒品買賣等不法交易，利用比特幣進行資金流轉，很難有辦法得知交易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和什么人之間進行。對此，必須付諸巨大的努力，不僅要采集證據，更要及時、快速、正確地使用智慧和技巧采集證據，將這些犯罪分子繩之以法。

“此外，我們對通過司法協助打擊互聯網犯罪也有一種憂慮。由于互聯網里存在各種各樣的平臺，不同國家對平臺的法律規定不同，協助機制也面臨挑戰。另一方面是引渡措施，在這個過程中需要協調各方面工作，從引渡請求發出到最后的引渡回國，時間也很漫長。”米歇爾·康妮絲表示。

阿爾圖爾·達夫特楊還表示，打擊網絡犯罪不僅僅需要單獨的國家機構進行斗爭，不同的國際組織也應與網絡犯罪做斗爭。該問題極為迫切和復雜，沒有各國之間的國際司法合作，在現實中就無法在與該類犯罪活動的斗爭中達成有意義的成果。與此同時，考慮到不同國家法律調整的特點，最好在對網絡犯罪展開調查時就開展國際合作，包括共同搜集刑事案件證據，這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

敲敲門就能合作的歐盟模式

面對如此迫切和復雜的打擊網絡犯罪需求，世界各國都在付諸努力。就我國來說，近五年來，中國檢察機關不斷豐富和創新多邊檢察國際交流合作機制的內容，利用中國和其他國家司法界領導人、決策者共同參與多邊檢察國際合作機制框架下國際會議的機會，以歷次會議達成的靈活處理司法協助案件共識為基礎，推動和促成了若干重大問題和多個國際司法協助個案的進展和解決。

今年8月，2017金磚國家總檢察長會議在巴西舉行，會議通過的《金磚國家總檢察長會議議定書》，對于規范總檢察長會議運行、推動會議成果落實以及深化伙伴關系和開辟未來合作具有重要指導意義。

根據多邊檢察國際合作機制下所形成的聯合聲明，最高檢還先后開展了中俄定期業務研討會，中吉、中哈、中蒙、中越、中老等檢察官聯合培訓項目等。

與此同時，上海合作組織成員國總檢察長會議、中國—東盟成員國總檢察長會議兩個機制催生的邊境地區檢察機關直接合作更加深入和頻繁，司法協助案件的審批手續進一步簡化，特別是在互派調查人員前往對方境內取證、安排證人赴對方境內作證等多個方面開展了更便捷、靈活和高效的司法協助工作。此外，最高檢積極與外國司法檢察機關加強合作，簽署多項雙邊合作協議或諒解備忘錄，與世界各國形成了打擊跨國犯罪的合力。endprint

在世界范圍內，歐盟司法協助組織的成立，則是一次對國際司法協助的有益探索與嘗試。該組織是歐盟國家刑事司法協助的機構，總部設置在海牙，28個歐盟成員國的代表均在此辦公。作為克羅地亞駐歐盟司法協助組織代表，克羅地亞副總檢察長喬希普·庫雷告訴《方圓》記者，28個成員國的代表都在一起辦公，大大地增強了彼此之間的聯系，讓司法協助的效率得到了大幅提升。

“涉及克羅地亞與歐盟國家之間司法協助的案件一般會送到我在荷蘭海牙的辦公室。我不需要再花費時間去查找對方國家哪個機構具體負責司法協助，只需要敲敲他們辦公室的門說，‘你有時間嗎？我有一個案子需要你的幫助。”喬希普·庫雷形象地描述道，歐盟司法協助組織的存在，讓國家間的實時司法協助變成了可能，而不需要再等待外交部門、司法執法部門進行溝通。

喬希普·庫雷表示，如果不通過歐盟司法協助組織進行司法協助，你需要準備書面的司法協助請求并送至本國司法協助中央機關，由本國的中央機關聯系另一國的中央機關，再由另一個國家的中央機關找到具體的執法部門，過程復雜，時間浪費頗多。如果兩個國家之間沒有相關的協議，還需要外交部門的介入，那么耗費的時間將更長，大概需要兩年的時間。但司法機關不可能花費這么長的時間在請求司法協助上。

喬希普·庫雷還透露，歐盟司法協助組織的作用已經不僅僅體現在28個成員國身上了，而是向更為廣泛的空間擴展。該組織已經跟若干國家簽訂了協議，包括美國、瑞士、挪威等，他們也會派出代表共同參與司法協助;在不遠的將來，與阿爾巴尼亞、格魯吉亞、烏克蘭、摩爾多瓦等國的協定也即將簽署完成。此外，歐盟司法協助組織在全世界有聯系點制度，在中國也同樣有聯系人。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中國也正在參與到歐盟司法協助組織的工作中來。

“歐盟司法協助組織擁有最好的翻譯，而且會承擔所有的費用，所有前來參與司法協助相關工作的專家、檢察官、法官、警察，歐盟司法協助組織都會創造條件，讓他們用本國語言發言，以求法言法語表述精準，不引起誤解。”喬希普·庫雷說。

公私部門的跨國合作

“根據現在的跨國犯罪形式，還需要采取一些非常規的司法合作手段，比如發展公司伙伴關系來應對。”薩克·卡拉別江表示，比如執法人員在證據收集方面，對搜集網絡數據都有重大需求，如果能與諸如臉書（Facebook）這樣的社交媒體公司建立良好的合作關系，那辦案的效率將得到大幅提高。

薩克·卡拉別江還表示，在提供信息查詢方面，要想及時得到有效的幫助，加快獲取國外機構資料的速度，應當修改相關法律，簡化相關程序，增加公司進行信息披露的法律義務。同時，還可以利用先進的技術手段來創新合作形式，或者利用視頻會議等。

在米歇爾·康妮絲看來，公私部門的跨國境合作是一個難題，執法機關能在何種程度上和私營機構進行合作，私營機構該如何保存證據，這些證據在法庭上是否能得到認可，都是有待具體協商解決的問題。

“雖然問題很多，但我們仍然堅持通過合作來創新，通過創新來合作。”米歇爾·康妮絲認為，基于現有模式，想要實現國家間完全無障礙的信息交流非常困難。歐洲司法協助組織成立后，在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比如在全世界建立一個信息聯絡點，讓歐洲各國和美國高級檢察官們能夠加入這個機構，同時也讓許多私營機構參與進來，為更多的合作打下基礎。

在最高人民檢察院技術信息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劉品新看來，為了積極應對數字時代給國際司法協助帶來的挑戰，可以從兩方面努力。一方面是解決技術問題，通過公私部門跨境合作，能將科學技術廣泛運用于司法辦案當中，提高辦案效率，為國際司法協助提供便捷。

“另一方面則是完善法律框架，不僅是國際范圍內的公約，還有國家之間的司法協助、引渡等雙邊條約，從根本上解決國際司法協助的難點。”劉品新表示。

國際司法協助需要一個法律框架

在薩克·卡拉別江看來，從法律層面上看，我們必須在國內和國際范圍的法律框架內進行對各類犯罪的打擊。但正是因為這種框架，不同國家對國際條約的解讀不同，各國在司法協助時必須進行磋商和交談，這無形中也浪費了寶貴時間，或許在這段時間里，犯罪分子正在積極活動逃避司法審判，銷毀證據并藏匿非法所得。就俄羅斯來說，檢察機關每年要受理來自世界各國的一萬多個信息查詢請求，是一項耗時耗力的工作。盡管我們與許多國家有很好的合作，但仍然有一些問題存在。

米歇爾·康妮絲也表示，對于檢察官工作而言，當下國際司法協助漫長的時間成本簡直是一場災難，我們需要更有效的法律框架。

對此，薩克·卡拉別江表示，涉及電子證據、網絡犯罪上，我們需要簽署聯合國范圍內打擊網絡犯罪的條約，各國立法必須滿足現在打擊犯罪的需求，同時要考慮到應對新的犯罪挑戰。比如俄羅斯建議把本國法律納入相關國際法的框架內。另外，盡管各國之間已有一些引渡條約，但還是應盡快簽署一個聯合國框架內的關于引渡的全面條約，內容應當包括發現、凍結犯罪所得收入等。

在江蘇省蘇州市檢察院公訴二處處長王勇看來，對跨境網絡犯罪的防范打擊必然是建立在多方協作基礎上的。在跨境協作方面，應當通過國際協商、簽署相關法律文件，在法律框架內積極構建合作模式，并充分發揮國際刑警組織等國際組織和相關基礎協議的作用，綜合運用多種方式手段，開展跨境聯合打擊行動，對網絡犯罪形成圍剿之勢。

“同時，加強立法方面的跨境協作，就跨境網絡詐騙案件的證據運用、懲罰力度等問題達成共識。由于各個國家和地區對網絡電信詐騙的觀點與態度不盡相同，因而對網絡電信詐騙犯罪打擊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彼此協調不佳，會導致對犯罪行為的放縱。”王勇表示。

劉品新也表示，為了應對數字時代的犯罪挑戰，一方面，相關國家和地區應著眼于建立統一的國際公約、建立國際反跨國網絡犯罪委員會，為網絡犯罪國際公約順利實施提供保障、開展多層次的國際刑事司法合作。另一方面，建立較為完善的區域間刑事司法協助和協作機制，比如確立網絡空間刑事管轄權原則、完善電子證據有關規定、完善相關引渡法律制度，在抓捕、審訊、移送境外犯罪嫌疑人、調查取證、情報通報等方面展開充分合作，就案件的證據運用、懲罰力度等問題達成共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