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

它就像一個過時但仍自律、甚至有點孤傲的舊式知識分子,靜靜地散發著某種無言的力量。
協和醫院靜靜地站立在北京東單三條。它已經在此站立了100年,并將繼續站立下去。有時,班車會在繁華的東單三條和西單的協和西院(前身為北京郵電醫院)之間穿梭,提醒著人們“西協和”這個新時代產物的存在。
在熱鬧非凡的“金街”“銀街”和長安街之間,它看上去像一個過時但仍自律、甚至有點孤傲的舊式知識分子,靜靜地散發著某種無言的力量。
在100年歷史中,它曾用過很多名字:北京協和醫學院、北平協和醫學院、中國醫科大學、中國首都醫科大學、中國協和醫科大學……而其英文名卻一直是“PUMC”。它經受了各種政治和文化挑戰,在幾個歷史時期都被關閉過,但還是堅持了下來,老協和的核心特征,也延續了下來。
協和被新中國政府接管后,關于重數量還是重質量,爭論再起。
調整中,協和被當成一個“人才寶庫”,曾抽調出不少骨干去協和之外建立新的醫療機構。當時,協和醫院內科主任張孝騫就擔心,這樣的調整是“拔蘿卜”而非“割韭菜”,破壞了協和技術隊伍的結構和完整,不利于高級醫學人才的培養。
對協和醫學院1953年停止招生,張孝騫也一直持不同意見。那時中國醫學教育普遍趨于短學制,重數量,主張迅速擴充三至五年制醫學教育,盡快解決醫務人員的短缺,質量退而求其次。因為面對中國有 5 億多人口并且大部分人在農村的現實,協和醫學院每年培養的30名學生,實在微不足道。
張孝騫卻認為,新中國仍然需要一所較長學制和高水平的醫學院,致力于培養高水平的醫、教、研人才。當時有多位中央領導接受著協和醫生的治療,但這些并未轉變成對協和長期教育計劃的政治支持。
協和課程的核心是八年制教育,三年醫學預科再加五年臨床教學及研究。協和對維持其頂尖地位的“八年制”極為珍視,在長達25年的時間里,協和醫學院拒絕了擴招,拒絕了三到五年制的課程設置,同時也付出了巨大代價。
1954-1959年,沒有招收新班級。
1966-1979年,沒有招收新班級。
1968-1987年,沒有畢業生。
1957年之前畢業的學生,還是接受了與前輩類似的“協和式教育”,即三年在北京大學讀醫預科、五年在協和醫學院,之后是系統的住院醫生培養。
1957年秋,一組英國醫生來中國訪問,其中一位是《柳葉刀》雜志的主編,對世界各地的醫學教育有獨到見解。他在訪問報告中描述協和:“雖然歷經變遷興衰,(協和)仍被認為是中國的約翰·霍普金斯。盡管世易時移,國際教員也已離去,但協和依舊保持了一流的水準,執中國醫學界之牛耳。”他也描述了蘇聯模式對中國醫學教育的影響:當時的中國學習蘇聯模式,大大增加了行醫者的數量;縮短學時,課程縮短3年或4年,過度擴張學校規模,降低了醫學教育的水平。
1957年11月25日,衛生部正式通知:中國協和醫學院與中國醫學科學院合并,稱中國醫學科學院,附屬醫院稱北京協和醫院,接受中國醫學科學院領導。1933屆協和畢業生黃家駟被任命為院長。
這一年,張孝騫毅然向中央上書,建議恢復協和的長學制醫學生教育。
“新中國成立以來,由于國家的迫切需要,醫學教育不得不照顧數量,縮短年限,因而降低了質量,這是一時的權宜,原是迫不得已的。其中主要的缺點是錯誤地強調了全國醫學教育的一致性,沒有在某些具備條件的醫學院為國家培養一部分質量較高的醫學生。這個錯誤的影響,在醫學科學研究亟待開展的今日表現得特別明顯。現在醫學院學制仍為五年制,而且醫預課程極不充實,生物、物理、化學三門課的總時數只有504學時。在基礎醫學和臨床醫學方面,由于學生人數過多,師資、設備、病床都感缺乏,教學也很不夠理想。”他寫道。
張孝騫極力主張,從速開辦幾處年限較長、學生人數較少、基礎課程較好、教學質量較高的醫學教育中心。他分析了協和醫學院的狀況,認為協和雖在短期內脫離了醫學生教育,還是具備了恢復這項工作的有利條件:多年的教學經驗與教學方法還沒有遺忘;教學組織與較高級教學人員還沒有完全拆散;不少教學設備,還是原封未動。
他建議協和早邁一步,盡快招收醫學生。協和教務處組織全院進行討論,臨床科室一致贊成,但終因基礎科室更愿意搞科研出成績、反對浪費過多時間在教學上而否決。
直到1959年國家提出“普及與提高相結合”,張孝騫的教育思想才逐步為人們所理解。
這一年,在原協和醫學院的基礎上,恢復了八年制,協和被命名為“中國醫科大學”。衛生部委托醫科院黨委負責籌建和領導,提出了一個特殊的領導體制:一個領導班子(黨委)、一套組織機構、二塊牌子、二個任務,簡稱“一一二二”。校長為中國醫學科學院院長黃家駟,張孝騫是副校長之一。
復校后的協和教學大樓,教室、實驗室、學生宿舍、食堂等內部建筑都是黃家駟按照老協和的標準設計的。他親自選聘老協和畢業生、長期在老協和工作的教授擔任醫大的教研室主任,自己參加胸外科講課。一些“拔蘿卜”時的骨干力量被調回,恢復了部分正規醫療制度。
三年醫預班學習安排在北京大學生物系。解剖、生理、生化等需要的顯微鏡和實驗設備,一個學生一套。人體解剖兩個人一組,每組一具尸體。進入臨床后,每個學生一副聽診器、一套血常規化驗用具。
張孝騫上世紀80年代時的日記中寫道:“醫院在60年代初起始有所整頓,可以說是解放接收后醫院的最好時期,現在科內領導和骨干主要是該時期培養出來的。”
協和內科主任沈悌是1959年復校后的第一批學生。他回憶,小時候只知道協和醫院的醫生是高級的,發燒了要找諸福棠看,眼睛有病要找張曉樓看。在基礎課上,他才真正開始領略協和的風采。協和的醫生不僅醫術高,而且絕大多數都是非常優秀的老師。解剖學第一堂課由張鋆教授講。他是中國解剖界第一人,當時已快80高齡,不僅知識淵博,最拿手的是雙手畫解剖圖。吳蔚然教授講肛腸疾病,從直腸齒狀線開始,講到肛瘺的形成,從解剖到臨床,循循善誘,深入淺出。endprint
復蘇期很短暫。1965年,黃家駟被下放農村,帶著協和醫學院的一批教師。對他的一條指控是:“一直對八年制教育念念不忘。”
1966年,教學停止。1970年,協和奉命停辦。
“文革”期間,婦產科專家宋鴻釗被當作反動權威批斗。他站在高凳上,一站就是幾個小時。但批斗會一結束,他馬上戴著口罩回到病房。有一次,學生楊秀玉忍不住問他:“他們都批斗你什么?”他笑說:“我也沒聽清楚,我光顧著保持平衡來著。”
宋鴻釗后來因研究絨癌方面的成就而被評為院士。絨癌在1956年列入國家科研規劃腫瘤研究專題,1963年修訂時被取消。他回顧,長期以來,惡性腫瘤有了轉移就被當成不治之癥,醫生不再治療,這已成為一種天經地義的事情。而治療絨癌這種高度惡性的腫瘤,還要保留病人的生育功能,更被認為是“癡人說夢”,是個人名利思想作祟。因此,不僅絨癌病人難以入院,化療后病人血象下降,需要輸血,也被認為是浪費。是病人給了他最大的鼓勵。他們主動寫了保證書,自愿配合治療試驗,有的病人不幸不治身死,家屬不但無怨言,還含淚捐獻病人尸體進行解剖研究,尸檢率高達65%。
協和醫生們也盡最大的努力給病人以幫助。在協和醫院的病案中,至今仍保留著張孝騫與河南省延津縣豐莊農民趙玉蘭的通信。趙玉蘭在協和住院期間,被確診為慢性活動性肝炎。臨出院時,張孝騫再三叮囑,回去后常寫信來,及時報告病情。
趙玉蘭寫道:“張主任,按您的治療方案用藥,現基本情況尚好,我們全家都很感謝您。”“張主任,我想和您談談內心話,您在中國內科方面是最高的。”
在1973年12月、1974年11月和1975年10月的三次回信中,張孝騫寫道:“建議做血小板計數,如果低可暫停服6MP,血象回升再試服,服克尿塞時須補鉀。”“兩次低熱大約和原病無關,治療方面無須更改,仍需查血。”“病情穩定,不必來京復查,建議酌情減劑量,盡量避免感染和發熱。”

老協和病房。
“文革”后再次恢復協和八年制,黃家駟和張孝騫是積極推動者。1979年國家批示,恢復協和,改名為“中國首都醫科大學”,設醫學專業,學制八年,醫預科在北京大學。6年后改為“中國協和醫科大學”,恢復高級護理教育。
中斷28年后,協和與美國的洛氏駐華醫社重新建立了聯系。洛氏駐華醫社即美國中華醫學基金會,創始于1914年,是洛克菲勒基金會的項目,后改組為獨立的基金會,是老協和的創建和運營機構,1950年離開中國。
1980年,洛氏駐華醫社再次進入中國。麻省總醫院院長、洛氏駐華醫社董事如此描述對北京協和醫學院的首次訪問:“當我們在協和參加第一次會面時,我震驚地看到所有與會者都是長者,非常年邁。沒有一名會講英語的年輕醫生……和我們見面的都是60歲以上、70多歲的人……唯一能與之重建醫學的,就是這些長者,但其西方醫學知識顯然已經過時了。”
這一年,洛氏駐華醫社撥給協和155萬美元,其中55萬美元專門用于更換協和老建筑中的舊管道。
只是,在曾經的協和教育長章央芬看來:“到了20世紀80年代,醫科院和醫大徹底合二為一,所有領導都兼任兩個職務,取消教育長……誰也沒有時間專門負責領導醫大的工作,實際上是醫科院‘捎帶著辦醫大,以至發展緩慢。”
協和有“三寶”,其中之一是病歷。
2005年初,80年前在北京協和醫院出生的李錦明忽然接到通知,請他回醫院進行一次體檢。一起接受體檢的共有2000多人,均是1921年到1954年間在協和誕生的。這次大規模體檢的結果,還將用于一項關于“胎兒宮內發育與老年慢性病關系”的研究。
2006年8月10日,舉辦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協和病案展。協和建院以來的240萬份病歷全都完整保存,包括孫中山、梁啟超、張學良、蔣介石、馮玉祥、宋氏三姐妹、林徽因等名人的病歷。丟失的只有幾份。
協和醫院在創建時復制了約翰·霍普金斯的病歷系統,其中從1920年到1951年的全部住院病人的10萬份病歷,以及門診病人的55萬份病歷,都用英文寫成。協和病案室的第一代掌門人王賢星確定了“整體制”的病歷管理原則,即一個病人在各科看病的病歷都要放在一起。
在多次政治運動和戰爭中,協和病歷好幾次瀕臨銷毀的危機。1942年侵華日軍占領了協和,曾打算把病案銷毀;60年代國家經濟困難缺乏紙張,曾有人提出將部分老病案送到造紙廠;“文革”時,病案室更是成了重災區,病歷被斥為“一堆廢紙”。幾代病案室主任據理力爭,扛過了危機。
內科大查房也是協和的傳統。
20世紀80年代初,張孝騫已經80多歲了,但他仍認真參加每一次內科大查房。自從他在20年代進入協和醫院做一名住院醫生以來,這個習慣已經刻進了他的生物鐘。
由于全院行政上的安排,1979年12月25日的例行全科巡診被取消了,張孝騫非常生氣。在這天的日記中,他寫道:
“聞本周三又因評比工作停止舉行大查房,不禁不能抑制,盛怒之下,又不擇言。到病房后又大發牢騷,雖然講了一些臨床工作方法,有似對牛彈琴,但仍有語病。事后追悔不已而且影響心臟,期前收縮頻繁,下午休息了二到三小時才平息。夜間只睡二到三小時(服兩次睡藥),真是何苦!當然有不平之氣,但發泄是取禍之道,奈何!可能已有精神病了!今天圣誕節!”
“大查房”最早稱為“大巡診”,英文是“medical grand round”。最初醫生人數少,病房即可容納全部醫生的巡診。后來,協和內科醫生越來越多,內科大查房的地點從病房轉移到了能容百余人的老樓10號樓223階梯教室,一直持續到1995年。endprint
到了今天,內科大查房場面更加壯觀。內科各專科醫生幾乎全部到場,同時還會邀請放射科、病理科、檢驗科、外科等科室參加,有時還有基礎學科同仁和外院醫生出現,各病房的護士長和護士也會參加。查房一般持續兩小時,參加人數多在100人以上。從前是每周三上午,后來變為每周三下午。下午3點,協和內科的醫生們從各個病房陸陸續續趕到會場,如果晚到可能就沒了座位。
大查房的第一步是選擇病例,先行公布。所選的病例是較復雜疑難或是罕見的,或在診斷和治療中有不易解決的問題,或有某種新的經驗教訓值得總結。
大查房時,病人被帶到大查房現場,醫生現場對病人進行體檢和病史詢問。
隨后的自由討論是大查房最精彩的部分。申請大查房的專科醫生先發表自己的看法,其他科室醫生就相關問題作出解答,發表意見。最后是大內科或專科主任總結性發言,并指示下一步的診治措施。
未盡的問題留作進一步觀察檢查,或等待外科手術的發現。如病人不幸死亡,則可能從尸檢中得到答案。如有新的資料,在以后的大查房時做追隨報告。
大查房洋溢著學術自由的空氣。方圻教授回憶,常常是病歷摘要一下來,很多教授就跑圖書館,然后在會上爭論交鋒。
“前兩排就座的都是老教授,后排是青年醫生。但這并不意味著只有教授才有發言權。相反,主任們會隨時站起來點名讓年輕人發言,同時也鼓勵大家提問題。所有的討論都結合病人的實際,不是脫離實際的泛泛空談。”著名血液學專家張之南教授如此回憶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協和大查房。
鄧家棟擔任內科助理住院醫生時,有一位男性病人,30多歲,因心力衰竭而數次入院,每次經短期臥床休息、治療,即可恢復。每次診斷都懷疑他為動脈硬化性心臟病,但并無證據和明顯的動脈硬化體征。
有一次晚間巡診時,鄧家棟用聽診器聽到病人的心尖區有如二尖瓣狹窄的典型的舒張期雜音。次晨,主治醫生前來查房卻沒有聽到,鄧家棟自己再聽時也聽不到了。他懷疑可能是自己聽錯了,但過了一天,他又聽到了同樣的雜音。于是,他把檢查經過如實地記在病歷日志中。
病人出院幾天后又再次入院。一次他在床上坐便盆大便時,突然死亡。后來尸體檢查發現,左心房有一黏液瘤,有蒂。這瘤因為有蒂的關系,可能在某一時間阻礙了血液從左心房流入左心室,起了類似二尖瓣狹窄的作用,但在另外一些時間瘤體離開,病情又得到解除。
在一次內科大巡診時,這一病例被提出來。內科主任狄瑞德并沒有責備他們未能在病人生前診斷出來,因為這種病例在國內外都很少見,但他強調:“我們任何時候都要實事求是,相信自己的觀察和事實,不要從主觀臆想出發,先入為主,輕易否定客觀事實,只有這樣才能不犯錯誤。”
跨學科的碰撞繪成了一幅關于醫學的完整圖景。以2001年協和內科大查房為例,在提交大查房的病例中,16例診斷不明,查房后10 例獲正確診斷;27 例療效不佳,查房后16 例病情改善或治愈。
21世紀初,協和公共衛生學教授黃建始曾列出過“協和現象”能堅持的4個理由:清晰的使命、全世界認可的約翰·霍普金斯模式、獨特的文化和傳統、持續的改革和創新精神。除了這4個理由外,還有“認知共同體”,即對價值、規范有共同觀念的知識共同體。
也有人說,今日的北京協和醫院在靠名聲而活。它的“近親繁殖”體系,已容不下年輕人的創造力和自由的思想。它身上過分沉重而嚴格的傳統,和身外這個高速變換的世界,顯得越來越脫節。
2006年,協和與清華大學合并,誕生了兩個名稱并列的新機構:北京協和醫學院和清華大學醫學部。這是在先前幾度其他形式的合并意向受到強烈抗議之后的產物。協和的重建,以及與其他醫學院、綜合大學的合并,一直充滿了爭議,常常有來自協和民間的堅決反對意見,甚至集體聯名反對。求質量還是求數量的問題,被一再提出。
今天的協和,生存在并入綜合大學成為“學院”的大氣氛中,自身還存在管理上的缺陷。它睜著一雙多少有些保守、過時的知識分子的眼睛,嘗試在新時代走出自己也覺得無解的困境。
作為一個有著洋背景、非正統出身的醫學院,協和幾次停辦,幾次復校。延續的是生命力,但難以延續的是一以貫之的辦學精神和為醫標準。年輕醫生從業內在動力不足,社會也沒有給予足夠的職業承認和物質保障。
每個老去的協和人,都會像盤點財富一樣,回味親身經歷的或者傳說中的那些高年資醫生的指導和教誨。他們身上,有著這個時代罕見的自省、專注和慈悲。
老協和遠矣,新協和需要新一代人凝聚新的智慧,傳承,突破,超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