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時分,隨作協一干人沿褒斜古道去秦嶺腹地一個叫王家堎的小鎮采風,才知道秦朝被推翻那會兒,劉邦進關中時,韓信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說的就是在這地方發生的故事。如今這里早已是“天塹變通途”了。寬敞的柏油路沿紅巖河蜿蜒南北,河東岸的懸崖峭壁上仍有當年架設棧道時所鑿的一排石孔和火燒過的痕跡,殘留的幾根石柱孤零零的懸在空中,仿佛向南來北往的路人講述幾千年前的那些傳說。
我在寶雞市(古陳倉)入秦嶺的關隘古鎮益門堡的山上有間住所。這里曾是陳倉古道,也是秦漢以后入川的咽喉要道。著名的寶成鐵路和山下的公路沿清姜河盤旋而上,穿過大散關,盤四十八道彎,翻過秦嶺山頂便是前往四川的綿綿幾百里道路。每每盛夏,我總要去那里住上一些日子,避避暑,或遠離擁擠的高樓大廈與人群,感覺很自由很有安全感。
秦嶺在寶雞這一段山巒峻險陡峭,山間多懸崖絕壁,戰國時期的秦昭襄王以范睢為相開鑿棧道,也就是說在峭壁上鑿洞,插硬木或石條為粱,鋪木板形成人行棧道,兩千多年前的這一舉動成就了人類道路史上的奇跡,與古長城、大運河一起被世界列為中華古代人類三大杰出建筑發明。長城是為了防御,而棧道和運河是為了溝通。據我所知,光關中秦嶺段現存有棧道記載的就有陳倉道、褒斜道、駱谷道、子午道、金牛道、米倉道、荔枝道等等,均系古代長安通往四川及南方諸省的交通驛道。而我下鄉當知青時修水庫的褒斜道斜峪關,至今還存留一柱巨大的石頭,傳說是三國那會兒關羽飲馬時用過的拴馬石。
秦嶺是一座神山,自三、四紀陸地板塊碰撞崛起的山石地貌,亙古以來就東西橫臥于九州方圓中心,秦人以此山自銘,以秦川渭水磨礪兵馬,橫掃六合,命名中華,也可以說是中華版圖的奠基石。秦嶺的北邊山勢似刀削,南面緩緩展開了巴山蜀水,古賢老子沿北麓入函關而來,居樓觀臺寫完《道德經》后,騎青牛如云霞而不知去向。秦人掃六合、統中華后刀槍入庫,放馬南山的那些高崖谷壑,如今信奉老子的人們紛紛隱居于此,皈依自然之原始風尚。更不要說歷代文人騷客在這里留下的詩篇墨跡引人神往。每次回秦嶺小住,我總喜歡坐在陽臺上發一會兒呆,讓腦子空白一會兒。能在這滿眼蒼翠的山澗,看溪流潺潺,沐爽風習習……如果再去想塵世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噪雜,你說是不是有病哦!
我喜歡秦嶺的雄渾厚重,有北方爺們氣派。閑暇時穿行其中,一路懸崖上先人留下的石梁,棧孔,驛站廢墟,往往會引人聯想起當年人踩馬踏的過往。三國時期劉備諸葛亮在漢中建立了征戰曹魏的基地,這些關隘山高谷深,人煙稀少,北可劍指關中腹地,南可抵達漢中門戶,是進退自如的兵家要道。想想看,金戈鐵馬,戰事頻繁,羽書飛馳,烽煙幾十年,直到劍門關被破,魏軍直搗蜀國成都。……大千世界,世事無常啊!徒步其間,讓人平添多少歲月之感嘆。
最有意思的是我想起大唐盛世,國力強盛,經濟繁華,經過大規模整修,這些溝壑峽谷成了關中與南方諸省貿易來往的通道。據史書記載,當時有三十里一驛站、十里一郵亭之說。整個唐代幾個關口成了官驛大道,尤為暢通;但也成了后來幾朝皇帝躲避兵變,逃亡四川的必經之路。
譬如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涇源兵變,德宗皇帝李舒帶著嬪妃們經駱谷入漢中。更為狼狽的是德宗一百年后的大唐第18位僖宗皇帝,因黃巢圍了長安,在臘月滴水成冰的時節,偷偷溜出皇宮從駱谷棧道逃亡四川。唐末進士韋莊《立春日作》有詩詠其事:“九重天子去蒙塵,御柳無情依舊春。今日不管妃妾事,始知辜負馬嵬人。”更有趣者是天寶十四年(755年)安綠山叛亂,楊貴妃隨唐明皇逃亡四川,經過的那條路正是我們采風去的褒斜道,也正是日日為楊貴妃快馬送荔枝的官道之一,因途經驛站馬嵬坡時軍隊嘩變,楊玉環也因此香消玉殞,死在亂軍之中。杜甫《哀江頭》詩曰:“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往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那回的褒斜道上,可謂“車轔轔馬蕭蕭,魂斷馬嵬路遙遙”。《明皇別錄》里記載:“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即入斜谷……”
史詩早已發黃,而青山綠水依舊。如今的秦嶺依然好山好水,待久了你會生一種禪意,你會越來越喜歡一年四季里,它帶給你的豐碩與空靈。有空了,跟我去那里穿山越嶺的走一走,撿拾一些先人遺留的箭矢,以及鐫縮在孔洞里千年萬年不肯散去的鄉愁,若不小心你會變成神仙的。
作者簡介:陳銘,作家、詩人、收藏家,廣東中國作家第一村駐村作家,中國文聯《中國文藝家》雜志特約編輯。
摘自《搜狐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