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記者 周彩麗
張宇:藝術教育要培養自由的人
文 | 本刊記者 周彩麗
“手藝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張’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沒第二,第三差著十萬八千里。”馮驥才筆下的泥人張是天津市井中的俗世奇人。從清末至今,父子相傳,師徒相承,“泥人張”的泥塑技藝已傳承180余年。而今,第六代傳承人張宇在高校開設泥塑選修課,在中小學開設泥塑傳習室,以期讓這一藝術為更多人所感知、所了解,他希望泥塑藝術能走入尋常生活。
僧人垂目頷首,雙手合十,面前的馬低頭揚蹄。這是置于北京798張宇雕塑館的張宇的雕塑作品《旅程》。空曠的場館中,一人一馬,何時何日何處?靜觀靜思,無我忘我唯我。
張宇稱這幅作品是“心之旅程”,修心之旅是他創作的主線。
張宇說:“藝術只是一個外在的形象、形式,是內心的外化。而作用于我們內心的東西,來源于個人的經歷、眼界和哲學體系。”
制泥、塑形、燒制、打磨、著色、點睛,一件作品,張宇要做上幾個月,對著泥土,對著自然,也是對著自己;他會千里迢迢跑到新疆去挖制作泥塑的黏土,在風雪茫茫中尋找靈感;他在庭院中就著樹蔭喝茶,旁邊躺著他養的貓;制作完作品《大雪有聲》,在下雪的日子,他將泥塑的僧人置于室外木桌上,身后是被雪覆蓋的松茸,衣袂點點白雪,腳邊一只寒鴉,天地靜寂,禪意幽深。

在張宇看來,現代人的生活是很乏味的。“大家都關在小房子里玩手機,一切與美有關的都變成奢侈的愛好,練字沒耐心,看畫看不懂,失去了生活的儀式感,除了吃飯睡覺玩手機還會什么?以前家家戶戶還有個小小的庭院,現在出門就是馬路,進來就是房間,房間里有什么?一床一桌。城市里充斥著簡單潦草,好的雕塑不多,好的園藝也不多,千篇一律的樓宇,千篇一律的道路,沒有一樣美的東西。人也不注重自身的美,一個畫家穿著粉紅POLO衫去畫展,有人說他的畫太有意境了,我說看這樣子也看不出意境。中國人需要藝術嗎?需要藝術品嗎?當你在表達藝術的時候,沒有人關心你在說什么。美的環境的缺失,這是我們要改變的最重要的一點。”
張宇認為,普及全民審美教育比培養藝術家更重要。具體到泥塑,他不認為是具備普遍推廣意義的藝術教育,也不認為單一藝術技能教育對審美會有多明確的影響,“審美的提升是綜合性的,文學史學哲學繪畫書法雕塑,包括他的經歷等,相互影響相互促進。”他希望孩子們擁有一顆認識美、向往美的心,他的美術館接待了一撥又一撥的學生,給他們講解展品,教他們捏泥人。一次一位小朋友留下了自己捏的一朵七彩小花和一張卡片“謝謝張宇”。
歷史上,“泥人張”彩塑作品曾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捧回獎項,曾被慈禧太后看中走入宮廷,曾遠銷日本歐洲。2006年,天津“泥人張”入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一直到現在,泥人張世家的作品仍被人喜愛被人珍藏。
子承父,師傳徒,180余年的不懈傳承,讓我們在今天還能感受這一藝術風格的魅力。
問及教傳方式,張宇說:“不重技,重心法。”
張宇從小進入作坊跟著父親學習。“怎么教?就是看到了嗎?看到了。會做了嗎?會做了。那就做吧。”張宇說,在技術的學習上,不是手把手去教,讓你每一步都接觸到,然后自己練習自己摸索。張家有訓誡,“不偏重技藝,重技者小匠”。
因時代不同,每代人與上一代在藝術審美、作品處理等問題上總會有沖突。張宇與父親之間也有很多矛盾,父親會指出,卻不會強制他改變,他也“頑固”地不肯改變。“每個人有自己的思路,自己的方法,自己的方向,我們面對岔路不同,因時代和個人喜好不同,他可能選擇了這一條,而我走了另一條,都是對的。”但張宇稱,這只是外在形式上的對抗,內里,雙方會有很深的影響,是一種心靈上的潛移默化的溝通交流。
張宇現在帶學生也繼承了父親的教育方式。“讓他看我的創作過程,自己練習。我也指出他哪些地方不對,就如我當初不接受我父親的,我的學生有時候也不接受我的,但是不接受也是一種反饋,有反饋就有溝通,有溝通就有方向。兩代人之間或者學生和老師之間,并不一定要俯首帖耳。我們的教育是培養一個人自由自在地成長起來,培養他自由的心性自由的思想,而不是說我說什么你聽什么,就是好的學生、好的學習方式。對與不對,市場、藝術界會做出選擇,不行就會被淘汰。藝術無定規,你可以堅持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方向,從而找到自己的風格。”
現在張宇在河北中心小學、天津新華小學、海河中學等中小學開設了傳習室,在南開大學、天津大學、天津師范大學開設了選修課。他發現一個現象,在小學,說“捏泥人”,小學生做什么的都有;到中學,學生會問“老師做什么呀”,告訴他隨便做,又問“隨便做做什么呀”。
“他已經不自由了,總是等著別人給他一個標準,給他一個限制。”這更加堅定了張宇要做“自由的教育”的想法。
“在小學每個星期上一堂泥塑興趣課,我們不教太多技術性的東西,他接觸的雕塑是自由自在的,就能感受到藝術的快樂。”張宇說,藝術也是一種語言,“有人用歌聲表達,有人用繪畫表達,也有人更擅長泥塑表達,這就是萬類霜天競自由。我們的傳習室就是給孩子感受不一樣的東西,讓他多一種語言,多一種自由的表達方式”。
張宇工作室的案頭上,擺著兩幅未完工的財神泥塑作品。他有一個理念——讓泥塑藝術回歸生活。
張宇認為現在泥塑的社會影響力比較低,只是把它當作旅游項目去開發,沒有把它當作雕塑作品去看待。社會上流行的是西方觀念的雕塑,學校太過強調當代藝術,少有人談論傳統藝術形式。“雕塑界去雕塑化,拿一個鋼筋焊出來,這個就是雕塑品了。西化的雕塑樣式和奪目的現代材料能引起更多的關注,傳統意義上的雕塑家慢慢失去了它的市場。泥塑行業本身的衰敗和蕭條導致很多藝人和他們的后代不再從事這個行業,這樣就越來越退化。”
張宇也不認為自己是好的藝術家,他對自己的技術不看好。“一個好的藝術家的產生,應該是在同時期有很多優秀的藝術家優秀的匠人,其中會有一兩個最優秀的跳出來,從而成為一個時代的代表。我們現在整個雕塑界一塌糊涂,沒有優秀的人出來,沒有人會當面批評你。”
對于這種狀態張宇覺得正常,也覺得應該有可為。“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不同的藝術風格,社會變了,某些東西自然而然消失,這個消失包括一些糟粕的消失,也包括和傳統審美綁在一起的某些藝術形式的消失。如剪紙年畫,年輕人愿意學可以去學,但你不能要求家家戶戶都貼年畫,這種不貼是浩浩湯湯的時代潮流。”張宇稱“泥人張”也只是特殊的人在特殊的時代造就的一種新的藝術形式,但并不代表這個狀態會一直延續下去。“不是我們小家子氣的在那里說這個東西不能丟,不能少。當不被人們需要,它是自然會消逝的。一定要走入人們生活的才是真正值得傳承的,百姓日用而不自知,這時候才是傳統的恢復。我們一直致力于我們的作品可以走入尋常生活,普通家庭會買我們的作品,甚至還去批評你,這個時候我們就回到人們的生活里面來了。”
“非遺傳承,并不僅僅是讓古老的東西繼續留存下去,一廂情愿地讓他長命百歲,而是要在現當代的時代背景下煥發新生。題材變了、手法變了,社會也變了,應該有一個新的流派產生出來才對,產生讓人需要的藝術形式。”張宇希望更多泥塑同行,從業者尤其是年輕人發展出自己的品牌、風格,讓新的風格進入市場,把這個市場重新活躍起來。
而現在的問題也在于缺少新人進入。張宇的工作室沿襲著傳統的作坊運作方式。在他看來,作坊強調人的職業規劃和人生規劃是一體的,在工作中尋找人生價值,“而我們現在的大學生沒有幾個干本專業的,已經失去了從小培養一批人成長起來后去做這個事的這樣一種狀態,立志要從事這個行業的人太少。”張宇認為這與社會觀念有關,“覺得學雕塑沒用,學完是手藝人了,所以寧愿拿兩千塊的工資去辦公室做文員,也不愿意去學手藝”。而另一些有情懷、想成為“大國工匠”或藝術家的人,又缺少“匠心”。“在形成自己的風格之前,起碼需要五六年的刻苦練習,就像練武術一樣形成肌肉記憶。但是現在的學生不接受這個觀點。一畢業就覺得自己是藝術家。他們覺得自己很有思想,讓他們回頭來練習就不甘心了。”
“培養人才是傳承的當務之急。”張宇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