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川


摘 要:在旅游產業中湘西苗繡作為苗族文化的代表符號,在經歷了國家主導文化、現代文明的沖擊后,在商業利益的追逐中迷失了傳統文化價值觀。在旅游文化生態建設中,傳統手工藝價值觀出現回歸思潮,苗族人積極尋求湘西苗繡可持續發展的途徑,在傳統與現代、民族與世界的對話中,重建民族文化認同。
關鍵詞:湘西苗繡;手工藝;價值觀;文化認同
苗族是一個有語言無文字的民族,苗繡作為重要的文化傳承形式被譽為“穿在身上的史書”。由于歷史的大遷徙和時代的變遷,分布在各地的苗族在語言上已很難統一,唯獨苗繡這一獨特文化形式體現出苗族審美意識的群體性特征,并作為民族文化符號傳承至今。湘西苗繡承載著苗族歷史、信仰、習俗、價值觀等精神內涵,它是劃分支系和氏族的重要標志,具有分辨社會內部角色的功能。改革開放以后,苗繡成為湘西旅游產業的文化標識,苗服作為苗繡主要載體成為旅游業中必不可少的風景。
一、湘西旅游產業中的苗繡
湘西有紅、黑、青、花等二十多個苗族支系,傳統苗服以花多、部件多、花帶多為主要特征,苗繡常見于胸襟、袖口、肩部和褲筒等固定的位置,并在服裝的邊緣如袖口、褲筒處飾以花邊,刺繡色彩以紅、藍、黑為基調,圖案以花卉、鳥獸為主[1]。各支部都有屬于“族徽”的苗繡圖騰,其圖案、紋飾、色彩和針法都有獨特的族群烙印。
當下旅游業中,各支部盛裝苗服的同臺展示是苗寨民俗表演的重頭戲。德夯苗寨為強化湘西苗族“衣裳斑斕”的視覺效果,在服裝的部件、花帶上做現代性“改良”,增加其觀賞性,以滿足游客對異族風情的文化獵奇心態。苗繡重要的文化價值在觀看距離中被淡化,其傳統社會功能和美學價值被掩蓋。在德夯、花垣的原生態村落中,著苗服的旅游參與者多為中老年人,機械加工的日常苗服將傳統苗繡簡化為衣緣的機繡紋樣。機繡禮服被懸掛在堂屋,成為旅游消費的文化符號。簡化的機繡相對于傳統手繡,繡工粗糙、繡法單一、圖案色彩程式化、缺乏藝術性和文化內涵。苗族特色文化形式被壓縮為商業符號,民族村寨的真實性被質疑[2]。在旅游、商業較為發達的鳳凰古城,現代服裝和苗繡元素的結合成為“民族特色”的招牌模式,這些“苗繡”商品對商業利益盲目追捧,傳統苗繡的文化底蘊被機繡生產的批量復制所消解,和各地的漢文化“民族風”服飾相比缺少文化差異,苗族的文化獨特性無從依托。
旅游品商店最為常見的苗繡商品是繡片,通過簡單的裝裱以貼墻懸掛的方式展示,這一展示方式符合旅游商品便于攜帶的消費需求,苗繡由此脫離服裝這一主要載體,其民族文化傳承和辨識的文化功能隱退。商業繡片的紋樣由于機繡工藝的局限,放棄了豐富的傳統苗繡圖案,只保留了簡單的幾何紋及植物紋。在少量的手繡品中,體現苗繡針法特色的打籽繡、疊繡和辮繡極為少見,苗繡的自然情懷和斑斕色彩在旅游商業中褪去了文化基因。100元以內的機繡品以數量上的絕對優勢充斥著旅游市場,將旅游消費對苗族手工藝價值的認知導向了錯誤的方向。少量商店專營從各苗族村落收集來的老繡品,品種從童帽、巴裙、頭飾、繡片、腰帶、繡鞋到服裝一應俱全。老繡品精湛的工藝、極高的藝術性審美價值是其賣點,但高昂的價格,讓大多數消費群體望而卻步。這些從原始村落低價收購的老繡品,在販賣的同時觸碰的是苗族文化傳承脆弱的神經,對可持續發展的文化旅游環境的培育并無益處。
二、湘西苗繡傳統手工藝價值觀的顛覆
苗繡在旅游業中被商業化粗制濫造,脫離民族文化根源,除了旅游業缺乏文化生態引導這一大環境的影響外,其內在根由是苗族傳統手工藝價值觀的顛覆,這和苗族社會、文化的變遷密切相關。
(一)主導文化的異質解構——歷史與民族
苗繡作為傳統文化符號,對群體意識和民族認同起著固化作用。近代以來統治階級一直將苗繡、苗服的異化改造作為同化政策的形式中心。清王朝時期的改土歸流,使得苗繡在保留傳統圖騰的同時,在刺繡工藝上吸納了清王朝審美形式的特點。國民政府時期,雖未從根本上撼動苗繡文化的圖式,卻從思想、觀念上對苗族產生了震蕩性影響。
新中國成立之初,國家層面以社會運動形式對湘西苗族文化實施意識形態改造,民族文化被壓制,苗族從觀念上轉化為將主導文化作為“先進”的標準來衡量自身,苗繡作為“落后”文化的代表處于低迷的狀態。80年代改革開放初始,國家民族政策相對寬松,處在偏遠山區的苗族村寨出現了文化短暫復蘇的跡象,傳統儀式、傳統節日和傳統服飾重新隆重回歸日常生活,但這種壓抑后的情緒宣泄只是對傳統文化身份的重新確認,傳統文化傳承和發展的內在動因卻喪失了[3]。隨著90年代初旅游業的新興,苗繡作為民族文化的代表符號受到新的關注,但這種旅游策略中的苗繡不是基于對傳統文化的梳理和研究,在去除民族文化內涵之后,苗繡商品的開發只剩下符號化使用。
(二)現代文明的本土趨勢——傳統與現代
作為苗繡主體的苗族女性,苗繡技能是傳統苗族社會判定其智慧能力的標準。苗族女孩從五六歲起就接受阿米、阿婭的熏陶和指導學習織花、繡花,到十五六歲技藝就比較嫻熟了。在這世代相傳的苗繡圖式中苗族女性追憶祖先、寄托青春、向往未來。
從80年代末始,湘西苗族在與追求現代化生活方式的外界文化廣泛接觸后,給傳統苗繡手工藝帶來了巨大的沖擊。首先是文化傳承的家庭教育模式的改變,學校教育和國家主導文化的介入,使得苗繡手工藝傳承被外出務工和學校就讀所替代[4]。更為方便、快捷的現代生活方式的出現,使得許多年輕人不愿費時費力學習刺繡,苗繡工藝傳承出現斷層。其次,隨著生活方式的改變,人們的衣著習慣也發生著變化,作為苗繡重要載體的傳統服飾成為只在重大節日、慶典活動以及旅游展示中穿著的文化符號,苗族服飾的使用和制作大為減少,苗繡在民間逐步喪失了其歷史功能和地位。再者,電腦織繡和機械生產對苗族生活的介入不可避免,機械工藝抹去了苗繡手工技藝所代表的文化體系,引發對傳統苗繡手工藝價值的質疑,這一改變在湘西旅游發達地區尤為明顯。endprint
(三)旅游開發的導向策略——主體與客體
90年代初國家認識到差異性文化對旅游開發的價值,隨著國家治理機制的嘗試,政府和民間組織開始在旅游業中有意識、有策略地夸大特色文化形式在苗族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在傳統文化中特定時間、地點舉行的民俗活動,演變成可天天上演的風情表演。以服裝為載體的苗繡在商業化運作中被任意移植、轉換,傳統文化內涵的失真、民族文化傳播的扭曲、特色文化符號的貶值,打破了苗族原有的文化生態,當旅游、商業逐步中心化的同時,苗族傳統文化卻逐步邊緣化,用市場經濟的價值標準任意裁剪民族文化,容易使其走向庸俗和膚淺。
在主導文化的解構中湘西苗繡已丟失傳統手工藝價值觀,民族文化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中無法保持自我發展的完整內驅力,苗繡脫離民族文化價值體系,在旅游業中留下的就只是表層文化形態的模擬。
三、湘西苗繡手工藝的再生產
隨著旅游業的深入發展,文化被提升到 “旅游靈魂”的高度。2014年以沈從文小說《邊城》為原型改編的大型山水實景劇《煙雨鳳凰》,將歷史淵源和文化習俗相連,藝術性再現了湘西的民俗民風,各類華麗苗服、苗繡成為該劇傳播苗族傳統文化最為靚麗的色彩。
2014年5月“山谷居民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在湘西吉首成立,該公司以傳播苗族文化藝術為宗旨,對苗繡傳統文化寓意與特色進行深度挖掘,將傳統苗繡圖騰、色彩與現代時尚相結合,設計出精美的女包、服裝、床品等系列產品。公司一成立,其產品就被選為國禮贈予外賓,并受到聯合國民間藝術組織和教科文世界婦女組織成員的高度贊賞。
在鳳凰古城,民間設計師和手工藝者聯合對苗繡老片進行再生產。將破損嚴重失去收藏價值的老繡片與手工苗銀相結合,在手工打制的苗銀項鏈、手鐲、耳環、戒指等物件中嵌入小片苗繡,也將老繡片運用在銷量較大的服裝、皮包之類的旅游商品。這種手工藝品倚靠獨特材質、工藝和文化闡釋獲得了大量游客的青睞,無論是實體店還是網絡銷售平臺,都有較為穩固的消費群體。
在一些苗族民俗餐廳中,除了在裝修中凸顯苗族文化氛圍,還將苗族老繡品的展示和歷史講解作為企業文化主體來打造。這些老繡品極大地縮小了旅游者與現代商業運作模式之間的裂痕,讓游客在精神層面接納苗族文化,認同苗繡手工藝價值,激發對苗繡手工藝的懷舊情緒。
四、湘西苗繡手工藝價值觀的回歸
在旅游文化生態建設的推動中,苗族群落對民族文化價值體系的認同正悄然回歸。這種回歸不是簡單復位,也不是單純的經濟利益驅使,而是帶著明顯的發展意識和策略方式[5]。苗繡再生產立足民族文化傳統,將現代文明和主導文化納入到自己的體系中,構建自己新的文化認同和價值體系。
(一)文化符號的意識回歸
民族文化符號以服裝、工具、生活用品等物質符號以及語言、風俗、宗教信仰、倫理道德等非物質文化符號的整體呈現為文化表意,這些文化符號是民族成員進行文化認知與文化傳承的重要組成內容[6]。苗繡的再生產,是在民族文化邊界不斷弱化的商業背景下對民族文化符號的著意強化。在多樣文化的比照中發展民族文化符號有助于集體文化意識的蘇醒,民族文化價值取向的統一。
(二)文化身份的重新確立
文化身份的重新確立是文化認同的基礎。文化身份對文化符號的強化,對文化價值的趨同和異族文化關系的確立引導著苗族人的行為方向。2002年龍文玉先生自籌資金創辦了第一家民間民族博物館,10000多件藏品從服飾、苗繡、宗教、風俗等方面較全面地介紹了苗族的歷史與文化,這是族群自我文化身份認同的有利實證。在當下世界強權文化戰略和全球化浪潮中,民族文化在與異族文化的比較中反而凸顯其價值精髓。2014年宋祖英身著華麗苗族盛裝登上好萊塢碗劇場,充滿濃郁民族風情的精美刺繡驚艷全場。文化身份的自我認同,會極大激發民族自尊、自豪感,對民族文化的傳承、傳播尤為重要。
(三)文化價值的融合構建
苗繡商品從被動復制到傳統文化價值的主動梳理,從國家主導到政府、民間合作,從自我質疑到到精英人群的文化認同,源自苗人在現代化的今天重新認識、定位、評價自我的需求。苗族與主導文化和現代文明的接觸在經歷文化的低迷與困惑后,終要回到民族文化的本土特質中去消化和吸收。手工藝價值觀的回歸只是構建新的文化認同的前兆。
五、結語
苗繡作為民族文化符號能在歷史的起伏中保存至今,也與其自身存在的文化包容性和獨特價值緊密相連。湘西苗繡以文化符號帶來的獨特文化魅力,以文化身份確立帶來的文化自信,去除簡單的商業迎合,在旅游業發展的土壤中、在求同存異原則下,對異質文化的解讀和消化,以民族手工藝價值觀的回歸為契機開啟民族文化內涵的重構。在全球化的今天,不光是湘西苗族的文化需重構和回歸,我們的國家主導文化,甚至是世界民族文化都需要借助文化的同化來拓展能力,努力重新確認自己,重構新的文化認同。
注釋:
[1]張國華.簡談湘西苗族服飾藝術及其文化特征[J].吉首大學學報,1991,(12):144-147.
[2]Nelson Graburn.論中國民族旅游發展的策略[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16,(09):39-47.
[3]崔榕.國家在場與近百年來湘西苗族文化的變遷軌跡[J].貴州民族研究,2010,(01):103-107.
[4]秦中應.人類學視野下的家庭教育與苗族傳統文化傳承——以湘西苗族為例[J].湖北民族學院學報,2012,(02):54-58.
[5]王良范.現代性語境中地方性文化復興與自我認同——以黔東南苗族文化的變遷為例[J].西部發展的理論與實踐,2004,(08):204-218.
[6]王沛,胡發穩.民族文化認同:內涵與結構[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11,(01):101-107.
作者單位:
四川文理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