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或者更多（組詩）

胡茗茗

春

我對整個世界扣響門環，雜沓的腳步

告訴我，屋里沒人

我手執搖扇，打開合上，合上打開

沒有誰會需要風，甚至根本沒有風

我對驚飛的群鳥不停地擺手

它們還是一個接一個撞進獵人的網羅

我累，我找到凳子，總遲到一步

于是，我只吃很少的米，說很短的話

低頭走路，寬余讓給你們，而繁花盛開

冰層之下，固態的我被液態充分愛著

很久很久，沒有哭

夏

夏日天空——

你要用多少刺目的光芒和湛藍

阻止我看到你的眼睛？

嘴唇干涸，不斷有雨造訪又不斷被水吸干

風信子和蟋蟀，這七月的話題，枝蔓橫陳

五百年前我丟失了快樂和名字，五百年后

你帶來一把鑰匙，一身手藝，一盞

從來不曾公正的天平

假如蝴蝶可以退為繭，繭退為蠶甚至桑葉

時間可以奔跑，忍耐能夠燃燒，控制得以控制

毒蛇、塊壘，死去的方式重新選擇

甚至宿命、沉默都還給自己

告訴你方式三種：對的方式，錯的方式

我們的方式

秋

一只蘋果咬傷了我，月亮偷偷一笑

它把我和孩子當做中秋的點心了

白色貝雷帽于桌上打盹，滴水襯衫站在窗外

落葉飄飛，湖水安詳，更遠的遠方是

我的故鄉，我們的煙火人家

只差一步就會醒來就會翻身坐起

隨便走進哪家仍舊亮著的燈里，說話

大地用它檸檬黃的香氣安撫睡去的人們

頭發冰涼的天使羽翼展開，在山頂之上

在秋風之上，什么樣的目光布滿星空？

冬

我們忘卻了很多個黃昏，仍會記得那種昏黃

平躺在冬天的胸口，火車呼嘯，棉花溫暖

我把頭埋在你的掌中，什么樣的水在指間

絲絲縷縷、走走停停、糾糾纏纏

我們夸張地對一切表示新奇，像孩子

用兩種以上的語言試探，交鋒，耳鬢廝磨

雪花紛紛揚揚，鳥兒的腦袋扎進羽毛

每種姿勢都是落體是舍棄是怨懟

放在彼此身上的眼睛，今生不還了

多少人愛慕過我們，星星的臉龐朝圣者的心

為什么樣的風我們脫去帽子，降下桅桿

善存把我們變成了玻璃人

這火焰般瘋狂的不結果的石榴樹啊

我們為它傾盡了隨身的清水

外加四十年以后的冷黃昏

比如今夜

我把這個夜晚比做耶路撒冷

或者佛羅倫薩，弗吉尼亞，卡薩布蘭卡

總之是我終生向往的地方

不為別的，只為它們有著優美的發音

凡是優美的都是我之所愛

比如月色，比如音樂，比如心靈

我行走在一座城市的月色里

行走在愛情的中央

慢慢地聽取老舊的歌曲

慢慢地想著一首詩

還有什么能比此刻更令我快樂

晚風漸涼

恣意吹亂我充滿想法的長發

噙在唇邊，那中間有著月亮的味道

還能陪你走多遠，我的愛人

這個問題我想了一路

你在我的左邊，我的右邊

街燈明暗，笛音大小

這些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總有一個路口要說再見

我們在一部老電影的結尾相視一笑

是什么潮水般于身后退去

是什么火焰般在胸中燒灼

一輛車，又一輛車

這路程比一生還漫長

比一支煙還短暫

我們只是閃現，然后隱匿

我著迷于這樣的隱匿

這隱匿使我更像另一個女人

燈光聚焦的舞臺

主角的缺失比出場更能引起騷亂

這樣的效果，我喜歡

多年以后，我知道

這個隱匿的夜晚還會在某個瞬間

穿越重重水霧，島嶼般站出來

比如今晚

就這么濕漉漉地站在

我的筆下，我的眼前

深 藍

咫尺開外，你沉睡抑或輾轉

這，都不是真的

手指長長地伸出去，帶回來

都是空的

洋蔥一樣層層包裹著

剝開來會讓人流淚的

雖然我愛你雖然我如嬰兒般

柔軟而無辜

我，不是你的

夜深人靜的時候

我常捫心自問

到底我是怎樣的女人

細胞開合怎樣的花朵

骨殖盤亙怎樣的枝蔓

流出的血，一片深藍

窗外不斷有車輪駛過

碾踏的聲音格外清晰

隱約提醒我與世界微妙的聯系

如果我不再是我，如果那夜夜

孤燈長明的女子只是軀殼

那么我聞到的又是誰人的迷亂

我的心啊，為何會一揪再揪

為什么要寫詩

為什么要心襟洞開

為什么因為熱愛而忍受孤單

為什么坐擁花海卻留不住一朵飛雪

為什么要選擇迎風行走，眾物飄飛

我像絲綢一樣覆蓋夜色無邊

像鰻魚一樣攪動你們的夢魅

像潮汐、像鐘鼓、像蒲公英

像一切不覺而存在的玄機

閉合雙目的人們啊

——天書打開了

雪地里的一粒糖

上帝虛掩最后的門窗

抽掉冬天的骨頭

降下的不是光，是雪

紛紛揚揚

……

我安靜地等待雪花落滿車窗

它加厚了我的虛無，覆蓋真相

真相的背后，誰人之手伸過來伸過來

一起潮濕，一起蜷縮，一起迷失于

煙草混合的芳香

在冰雪之上，在指尖之上

我們像囚徒被黑夜流放

究竟是因為自由而失控？抑或

因為失控而自由？

故事的結局無非三種：你，我，真理

而真理就在車輪之下

讓我們加足馬力一碾而過，帶我走吧

帶我一起被風雪大口吞下吧

一起嘔吐，一起碎裂，這淪喪的美

散發著瓷器的幽光

我是一粒糖，生來就是

比雪更易消融，比冰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