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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中篇)

2017-10-30 14:09:52王木木
文學港 2017年10期

王木木

“求助:怎樣才能在合法的范疇內讓一個人消失。”

“其實很簡單,只要有耐心,慢慢等待就行了。他早晚會死的……”

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不,應該說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契合提問者心意的答案。這個問題在網上掛出已有三個月,目前網友們點贊數最高的是這條評論。

“如果不想坐等……”夏小菁正想在評論下添加回復,高跟鞋的聲響突然響起。整個公司只有自己的部門主管會在不接待客戶時穿著細高跟于格子間往來穿梭。夏小菁趕緊關了網頁,打開gettyimage,埋頭假裝自己正專心致志地找圖。

項目組最近接手的是一個國產電梯的品牌策劃。由于兩個月前有新聞爆出一兒童因穿涼鞋乘坐該品牌電梯,腿被夾在電梯的縫隙中導致小腿以下粉碎性骨折,因此客戶想要消解負面消息,打造出具有專業水準、采用高新技術的公司形象。位于項目組食物鏈底端的夏小菁所負責的工作,就是在網絡上搜尋可用于提案時展示用的圖片。

在關鍵詞搜索欄中打上“專業”、“商務”,想了想又加上了“男人”后回車,她看到滿屏的穿著西裝革履、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外國男人或是抱胸、或是背手,躊躇滿志地望著遠方。翻了一頁后,鞋跟擊地的清脆聲響終于遠去。夏小菁抬起頭也望了一眼遠方,卻只看到主管緊身裙下扁塌的臀部左右擺動。

天快黑了。

在天完全黑透之前,夏小菁終于抵達了家對面公園的廁所。這種天氣就連西瓜皮堆在一起都會漚出腐爛的氣味,更何況是排泄物集中的水溝!因而在電話鈴聲響起時她是氣惱的——這意味著她不得不在惡臭中張嘴說話。可當她看到號碼時轉念又想到廁所中的回聲恰好模仿了辦公樓樓道里空曠的回響,于是她聲音平穩、語速平穩、語氣又略帶急促地對電話中的男聲說:“我要加班,今天就不回家吃飯了。”

掛了電話,將身上的一切收拾停當后,她步出了公廁。四點之后不喝水、不喝液體飲料;回家之前排盡身體中一切可排盡的液體或者固體,是夏小菁給自己立的規矩。家中有廁所,廁所里的抽水馬桶比公廁里蹲坑式的馬桶要干凈得多,可她就是不愿在家里方便。其實夏小菁也不愿在公園角落里泛著惡臭的公廁里蹲到腿酸,正如她也不愿撒了謊不回家,然后在街邊混合著油煙、汗酸和利群煙味道的大排檔里吃飯。可她更不愿的是在上廁所前還要揣度他在小解前有無翻起馬桶圈,不愿在家中門鎖已經壞了數年的廁所里一邊蹲著一邊聽著門外的聲響,不愿自己的飯桌邊坐著的是兩個年齡相加已經一百多歲的男人。

其中還有一個是傻的。

穿過一路不待天黑就早已活躍起來的霓虹,夏小菁停在了門口置了三四張方桌的店前。或許還沒到熱鬧的時間,方桌邊統共也就坐了三四個人。她尋了一張空桌,反手將插在雙肩包側袋的礦泉水瓶抽了出來立在上面,轉頭就看到了黃色燈泡下碼得整整齊齊的餛飩。餛飩許是剛出鍋,她一站到燈泡前一股熱氣就騰上了臉。

“老板,要一客冷餛飩。”

“老樣子,半客菜肉,半客三鮮?”

老板是個細長的中年男人,笑起來時一張臉就像被揉搓過再按平的紙團,布滿了不規則的褶子。他熟稔地說著本地的方言,可他說“半”和“三”時總是不能把口型拗成本地人半張不張的樣子。若聽見這話的是一個繃不住神色的婦人,或會挑了眉,從鼻孔中送出一聲嗤笑來。

“鈔票我就放這兒了。”

三鮮八塊,菜肉十二,各半客恰好十元整。夏小菁看也不看價目表,從褲袋中掏了十塊紙幣就放在了餛飩邊的鐵盒里。然而這回老板卻指了指橫在店面前的硬紙板——幾張白色的紙片上用圓珠筆描粗了“10”同“4”,又用透明膠帶纏了兩圈粘在了紅色的紙板上,擋住了原本的數字,乍眼看過去就像幾個不合時宜的補丁。她在褲袋中掏了幾下,剩下的硬幣有幾枚,卻湊不出完整的兩塊錢。布條繞著圈驅趕蚊蟲,明晃晃的燈泡打上了她的臉,她的耳洞中仿佛鉆進了自小聽慣的嗤笑聲。

“沒關系的,下趟……”老板話未盡,挽了襯衫袖口的一截手臂伸了過來,從掌中掉落了兩枚硬幣,“當啷”兩下砸在了鐵盒里。若是換成兩枚紅色紙幣倒也算是財大氣粗,兩枚硬幣的慷慨則讓人連道謝的興致都無。夏小菁抬了眼,看到了面前立著的年輕男人——他前額敞亮(或許是因為發際線略有后移所致),戴著時下最常見的黑框眼鏡,一身白色的襯衫在黃噠噠的燈光下亮得惹眼。他或許在等待什么,可夏小菁拿了老板遞來的泡沫紙盒,轉身就坐在了立著水瓶的桌子旁。

“這里有人了嗎?”是剛才的男人。

她向四周看去,原本不熱絡的店面前竟已坐滿了人,隊伍也排了起來。她無從推拒,只得搖搖頭。人剛坐下,一只圓頭圓腦的白狗鉆到了夏小菁的腳底下。她素來怕狗,極少同狗親近。眼下狗尾巴都已經掃到了光裸的小腿上,她汗毛直立,急忙起身,手中的筷子一松,蘸了芝麻醬的餛飩直直甩到了男人面前,幾滴醬汁精確地濺到了他的白襯衫上。這時她心里再不想搭理人,也不得不說話。幸好在公司實習生做久了,一連串的道歉不必走心便從口中流出。為顯誠意,她還從雙肩包的側袋中拿出了一包紙巾。

男人接過紙巾,隨手擦了擦。夏小菁趁著他低頭的空,抄起那碗剛吃了一半的餛飩就轉身離開了。本就不是必須一桌吃飯的兩人,又何必半尷不尬地湊作一堆?

沿著走了千八百次的路,夏小菁盤算著時間,一步一步慢慢地踱著。走到轉角處的垃圾堆邊,她想了想,將手一揚,滴著褐色醬汁的白色飯盒在空中便劃出了一道稍顯平直的拋物線。

“現在的人也是吃飽了沒事體做了。”

“他們管他們看,我們管我們剪。”

“有啥好看的,又不是耍猴。”

“耍猴有啥好看的?人要是摔下去了,那可比耍猴好看多了。”

夏方松嘴上叼著煙,煙絲燒完了,他就叼著煙蒂,說起話來咬牙切齒。他一句掐著嗓子,一句壓了嗓子,一句本地話,一句江北話,要不是腳底到地面有兩層樓高、風聲又大,下面的人免不了要多圍一圈來聽他的雙簧。

剪子有半人高,兩膀子一夾,手指粗細的樹枝就應聲而斷,掉落到草皮上、水泥地上,同下面吵嚷的人聲相比可以說悄無聲響。其實這是個不費工夫的活,但凡有兩手兩腳的人都可做得。可他在單位里得人稱一聲“老大”,可見這行當里也可分出個高下。

夏方松站在樹上估摸著也得有三十多年了。第一次上樹時,他同一個比他先進單位五六年的前輩賭了一盒煙,比誰先剪完自己一邊的樹。前輩料定新人手生,以為自己早已十拿九穩,不想新人在樹上同在地上甩膀子的速度一般無二,回過神來時,人討煙的手都已經伸到了眼門罩前。

立在小區道路盡頭的香樟樹上,他回頭看了一眼修整好的幾排樹,再看了看天色,有些得意。踩了梯子從樹上下來,原本在路邊圍了三四圈的人早就散了開去,該去買菜的買菜,要操練健身器材的操練器材。他“呸”地一聲,將嚼了半天的煙頭吐在了草叢里,也不和正把樹枝運到卡車上的其他人說一聲,把剪刀和安全帽甩到了卡車上,拍拍手就走了。

去菜場買了菜再繞到自家樓下時,天已經半黑了。夏方松這才想起來電話沒打,菜興許多買了。他把塑料袋換了一個手,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摁了一串數字,再仔細看了兩遍后撥出,剛說了兩個字,就聽到電話里說果然今天又不回家吃飯。那邊掛了電話,他這里也把手機塞回了口袋,上了樓。

天一熱,樓道里許多家中有老人的人家都喜歡敞了門再吊上蚊簾,到了飯點都不用聞菜香,眼皮子一抬就知道對過人家今朝的菜色——可家家都敞了門,只有夏家是鎖了門,若是不住頂樓,也少不了人在門背后嘀咕。夏方松一手提了袋子,一手在皮帶扣上摸索著鑰匙。正要開門,才發現自家的門留著一道縫。

將手中的菜往門口一扔,他轉身就進了屋內。進門便是廚房,一邊是油煙機同灶臺,一邊是水斗,當中僅能容一人走過。門邊是層層相疊、近一人高的紙箱,有的中空,有的塞著幾包紙巾,但都容不下一個成年人,最上面的紙箱里塞滿了紅紅黃黃的塑料袋,有些因為還帶著水汽就被團成一團扔到箱子里,帶著一股腥味。旁邊地上還另置著一個紙箱,里面是疊了半箱子高的毛巾,都不算整潔,卻也不破舊。

廚房一扇門連著衛生間,一扇連著廳。衛生間自廚房一眼就能看盡,他推了推門,門就撞到了背后裝了沙子用來擋門的塑料桶。

繞過灶臺便進了廳。說是廳,倒更像是從廚房到臥室的走道,放了冰箱、電視機同餐桌后只留了門開關的地兒。電視機還是十幾年前買的,鼓鼓囊囊的,占了不小的地兒,但要是沒了電視,人也就沒了消遣;可有了電視,要是將三人吃飯時坐的椅凳一同搬出來,門開了就關不上了——所幸椅凳也不常全拿出來。桌上的花生殼散得到處都是,夏方松卻也沒有去攏一攏,只是彎了腰,撩起塑料桌布,可除了疊成一摞的圓凳什么都沒有。

臥室外是陽臺,房間被一道簾子隔成了兩小間。里面半間放了床,外面就只留下了打地鋪的空地。平日里簾子都拉著,家里的男人都不會進去。夏方松拍了拍外間右手邊的衣櫥,見里面沒聲又打開了櫥門。兩個男人衣櫥里衣服少得可憐,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吊上了,一米多寬的衣櫥里還能再站個人。

可這次,衣櫥里也沒有人。

陽臺上突然傳來聲響,他松了口氣。外頭的門開著,里頭的人未必就去了外面,有好多次都是在家里躲著 ——看來這次也是。陽臺的地上,還有晾衣桿往外架的平臺上大大小小放了很多盆栽,從可以吃的朝天椒、絲瓜到只圖好看的月季、蝴蝶蘭,最里面的是一盆冬青。

其他的花草都是夏方松從種子開始養,只有這盆冬青不是。拿來時,它就已經長成了,只是半邊不知道挨著了什么,葉子都枯了。物業叫人去打理綠化,讓他拔了換上別的樹,這棵冬青本來都要扔了。可他尋思著無論什么只要到了他手上都能精神起來,就帶回家養了。這不,在他手上走了不到半年,它就成了一陽臺看著最精神的一棵。現在這棵樹的年紀在陽臺上也已經排得上號了。

繞過花草,整個陽臺上空無一人,只看到冬青樹下黑貓正扒著樹根磨爪子,帶得整棵樹都在搖晃,樹葉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又得出門找人了,夏方松心想。

“求助:怎樣才能在合法的范疇內讓一個人消失。”

夏小菁又點開了這個帖子。一天前后,除了閱讀量有所增加之外,回答依然是原先的幾個。可在一天前,她完全沒有想過這竟會成真。她本以為他只會躲在門背后或是衣櫥里等著人找到他;又或是趁著家里沒人,門又沒被反鎖時跑到樓下的小花園里對著人怪叫,然后滿臉喜悅地等著他們找到他。

然而這次,他真的消失了。

他自是不會留下什么紙條或打來什么電話。走在街上時除了知道內情的鄰里會注意,只要不張口、不看到令他興奮的事,他同一個神色寡淡的路人并沒有太大區別。出了方圓幾百米的居民區,一直往南或往北,一路上有無數分岔路,再想在這座城市找到一個不辨南北的人,卻是無論如何都辦不到了。

人消失了,可牽連卻消失不了。

剛回到家,夏小菁就同父親在小區里前前后后地尋人,見到熟識的人就問有沒有見到她叔叔,碰到熱心的陌生人上前詢問,她還得告訴他們:

“大概比我高半個頭。”

“穿了什么衣服?爸,叔出門時穿啥衣服?”

“皮膚黑黑的,牙齒不太整齊。”

“五十多歲吧。”

“別的?別的沒有了。”

一群又一群的人帶著好奇的神色擁上前來,又掛著憐憫的笑容四散,然后散步的散步,回家的回家。

尋到半夜,父親讓她先回去。她第一次一個人睡在一間臥室里,終于沒有鼾聲從簾子外滲透進來爬上她濕嗒嗒的皮膚;她也終于無需在炎熱的夜晚將頭埋在毯子里以抵消兩個男人此起彼伏的重唱。

可夏小菁并沒有睡著。

她想起在讀小學時,寒假中某一天外出回家時看到樓下的香煙店外圍了人。人群中央,整年都穿著睡衣頂著爆炸頭的老板娘扯了他領口,說他趁店里沒人拿了玻璃櫥柜底下的錢。他不會辯解,嘴上只是不明含義地“啊啊”叫著。她本想繞個圈兒上樓,卻也不知為什么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人,他還能一眼看到她。他推開看熱鬧的人,撲到了她面前,然后把一盒捏了皺皺巴巴的紅雙喜塞到了她手里。

他沒有偷錢,他甚至不知道櫥柜底下一張紅色的紙幣比這幾盒子煙都值錢。或許只是臨近年末,他看到前兩日有人塞紅包時她開心的樣子,也想給她一個“紅包”吧。

在一個人的臥室里,外面的蟬鳴吵著她,不長的指甲扎著她的掌心。手心黏膩,她仿佛又攥著那包紅雙喜。

早上,夏小菁是被父親叫醒的。他拿了他弟弟不知什么時候的證件照,讓她寫啟事尋人。

“我昨天夜里頭想過了,一個個人去問也不是辦法。你單位里應該有打印機吧,想辦法把照片也弄上去, 趁沒人的時候印個幾十張貼電線桿上。我看別人都這么來。”

一寸大小的照片上,男人咧著嘴笑著,斜斜地縮著腦袋,耷拉著的眉同父親的如出一轍。她將照片放到手掌上,昨夜掌心被指甲摳出的印子就這樣被蓋住了。

“夏方柏,男。”

夏小菁對著電腦,卻不知下一句應該怎樣寫。年齡?父親從不給他弟弟過生日,數字形狀的蠟燭自然也不會有,到底是五十幾或是四十八九倒也不甚明了。他一咧開嘴就可以看到右邊少了一顆牙,旁人看了或以為是父親的兄長,于是她打下了“中年”二字。體貌特征?或是一米七左右?父親就是一米七,兩人站著看上去差不了多少,但他從來沒站直過,總是縮著脖子彎著脊背,或許站直了也能有一米七五,還是寫中等身高更為妥當。走失時他穿著老頭衫,松松垮垮的白色短袖加黑色的中褲,同這個季節里一半行走在街上的男人穿著相同的衣服。唯一的特征大概是“智力障礙”了。

憑著這張尋人啟事尋人,或能找到一千個夏方柏,或是一個夏方柏也尋不著。說到底,這是一張注定無法尋著人的尋人啟事。然而在啟事的最后,她還是寫道“若能提供線索,必有重謝”,然而以何物“重謝”同樣也說不準。

來到公司時,除了前臺,格子間里空空蕩蕩的;可待她咂摸完了啟事,人竟也差不多來齊了。所幸上午是聊天時間,少有人真的在工作。夏小菁選擇了“打印”,然后將文檔關閉、刪除,又摸了摸口袋,確認證件照還在口袋里,從抽屜里抽了一張前兩日打印的PPT,快步繞了兩個彎,走到了打印間。

打印間里果然沒人。她將打印好的啟事翻了面,用雙面膠將照片粘在了留出的空白處,然后打開了復印機的機頂蓋。

“這里就是我們公司的print room。你只要在電腦上選擇print鍵,內容就會傳輸到這兒。Charlotte你也在?”

夏小菁的指尖突然發燙。原來人的血真的可以在一瞬間變得冰涼——夏小菁在聽到公司HR主管聲音的瞬間,第一個冒出的居然是這個念頭。隨即她立刻想到,她不能讓公司的人發現她用公司的打印機打印自己的私人文件,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讓一張寫有“智力障礙”的尋人啟事落入任何人眼中。

指尖顫抖著,可手卻穩得很,她極其自然地將事先帶來的PPT疊在啟事下,關上了機頂蓋,回過頭時她還是那個帶著討好的笑容、兢兢業業的夏小菁:“我就說昨天copy的PPT怎么少了一張,這不,原件還在里面壓著呢。”

“正好,這是你們部門新來的實習生Amanda,座位就在你旁邊。Amanda,這是Charlotte。”

“你好呀,我叫王曼曼,你就叫我曼曼吧,我還不習慣用英文名。”

就像名字一樣,她長得曼麗清秀,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臉上化著淡妝,睫毛根根分明,說起話來帶著一些鼻音,如同在對人撒嬌。

“我叫夏小菁,你可以叫我小菁或是Charlotte。”

對方的笑容看上去親切善良,自己這兒自然也要柔情款款。對著王曼曼美麗的面龐,夏小菁瞇著笑眼看了又看,試圖從她的表情上尋到一些別的痕跡,例如挑釁,或是揣度。

畢竟無論是自己還是王曼曼,現在來實習都是為了留任;而依照往年的舊例,自己所在的部門每年只會留下一個實習生。

“一根雪糕。”

“啥雪糕?”

“光明的。”

“光明的我們這里有冰磚、鹽水棒冰、血糯米和三色杯,儂要哪一種?”

他后退一步,上下掃了一下架在門口標著種類的硬紙板上說:“鹽水棒冰。”

其實在夏方松看來,“雪糕”和“棒冰”還不大一樣。雪糕是軟的,就算剛從冰箱里拿出來和棒冰一樣硬,被夏天的風一吹,過不了幾分鐘用舌頭舔都可以舔去一塊。但棒冰永遠不會軟和,即使最外面的一層化成了水,里面的吃起來依舊和冰棱子一樣,硬得扎嘴。

可既然已經在店門口站著了還問了人,不買也說不過去。“娘希匹現在雪糕都那么貴。”他嘴里咕嚕著,扔了兩個硬幣出來,拿著紅白包裝的鹽水棒冰走了。沒走出兩步,他隨手扯掉了包裝,將棒冰塞進了嘴,塑料紙單手團了團就拋到了路邊的草叢里。

他一早向單位請了假來尋人,尋了半日也沒一點進展,又被毒辣辣的日頭熏得天旋地轉,只想在蔭頭下抽根煙歇歇腳。可早上他離家時還想著弟弟夏方柏的事,出門前也沒在兜里再揣上一把錢,現如今臨到了便利店門口摸了褲袋,才發現竟連一盒“大前門”的錢都掏不出來。

還好有雪糕,不,是棒冰。

不知是否因為凍得不夠結實,棒冰剛含進嘴里,幾滴化開的鹽水就滴到了他的手背上,倒也清涼。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也有那么幾滴冷飲曾滴在他的手背上。

中學里他在冷飲廠當過幫工,工廠顧念他們小孩,配的活是讓他們向灌了鹽水或奶油糊、半凍不凍的模具里插木棍。那時也是夏天,剛開始覺得在涼颼颼的冷飲廠里待著甚是舒坦,但多呆了幾個小時后連手都不愿向模具上伸。不過冷熱是小孩子最不放在心上的事了,休息時他們可以隨便拿還未包裝的冷飲吃,那一點點寒冷在白花花的冷飲面前就像爸媽的一頓打罵,轉眼即忘。

可冷飲廠也有冷飲廠的規矩。在廠里冷飲可以隨便吃;但已經包裝好的就不能往廠外邊拿了。一次他下班前拿了一根還沒包裝的奶油雪糕,說是路上吃,剛出廠門,他就一路小跑。一路跑,雪糕上的奶油一路滴,可他又不敢跑太快,生怕軟乎乎的雪糕從中間斷開來。那是他人生中最漫長的兩公里路了,許多人都回了頭看著這個大熱天拿了雪糕小步快跑的蠢小孩,在冷嘲熱諷的視線里,他跑得更快了,原本要走十幾二十分鐘的路十分鐘就到了家,可到家時雪糕也只剩裹在木棍上的薄薄一層。

剛看到夏方柏,他就把雪糕塞進了弟弟的嘴里。雖然只余下一點,弟弟倒也吃得開心。直到父母回來看見含著一根木棍蹦跳著的弟弟被嚇得不輕,生怕他突然臉朝地摔了,最后是夏方松挨了打又挨了罵。

從小時候到現在,鄰里旁人沒有一個不說夏方松對自己的傻弟弟好。小時候老家來了人會帶一袋花生過來,父母煮了后他總抓一把放在門口,剝了喂給正在曬太陽的弟弟吃;他賺了錢,第一個月給弟弟買了一雙回力鞋;父母相繼去世,他們倆一個伴著一個竟也走過了大半輩子。他也會在家里沒人的時候問夏方柏,哥對你好不?夏方柏或許聽得懂、或許聽不懂,有時候會“嗚嗚”兩聲,有時候又全無反應,夏方松也不惱。

可夏方柏并不是生出來就傻的,幾個月的時候聽到有人喊他名字他也會掉過頭來看人,眼睛亮晶晶地閃著光。抱著他在弄堂里走一圈,老人們都說這孩子看上去就很聰慧,以后長大讀書一定好。他那時聽了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每個有弟妹的人或許都嘗過這種滋味。但弟弟還沒來得及長到讀書的年紀,就長壞了。

那時候夏家有個“紅燈”牌收音機,每天吃完晚飯全家都會圍著收音機聽新聞、聽語錄、聽《歐陽海之歌》。可夏方松并不愛聽這些。他喜歡趴在墻角,聽從鄰居家的墻縫里滲出的柔媚曲調。那一天,父母叫他給弟弟用臉盆洗澡,洗著洗著那一把甜得出水的嗓子在淅淅瀝瀝的水聲間鉆進了他的耳朵。他將夏方柏扶著靠在了半人長的臉盆邊,自己墊著腳回了房,鎖上了門,在墻角邊蹲了有四五分鐘。待歌聲漸止再回去看弟弟時,弟弟已經連頭帶身體地滑了下去,再把他抱起來時,他又哭又嗆,咳得眼睛都睜不開,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沒足歲的孩子整日哭是常事,被稍冷一點的風吹了發個燒亦是常事。除了夏方松,沒人會將他和弟弟的這場病聯系起來。包括他們的父母。

燒很快就退了,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原來的軌跡上,除了夏方松再也不蹲墻角了。可有些事在他看來卻發生了變化:他漸漸覺得弟弟的眼睛再不如之前那么有光了,快兩歲的孩子了卻還咿咿呀呀的不會叫人……到了避無可避的時候再追溯起根源,所有人都將其歸咎到了懷孕時吃的某頓不當的飯菜,歸咎到了上天欽定的命運,而夏方松則將其歸咎到了自己。

真相幾何已然無足輕重。他所能做的,就是終其一生,成為一個無條件對傻弟弟好的哥哥。

棒冰一半化了,一半進了他的嘴。他舔了舔被凍得發紅的嘴唇走出了樹蔭。

小菁說尋人啟事沒打印成,自己也只好一個個地尋人問了。

她已有幾天沒在外頭吃飯了,以期讓自己所受的罪彌補先前自己所致的那些過錯。稱之為“受罪”或許有些言過其實——家中的飯菜雖稱不上美味,卻無不是她自小吃慣的,蔬菜無論當季與否,必然是青菜炒香菇或是韭菜炒蛋中的一例;葷菜則是十元一條的清蒸魚;若是火候掌握得好了,湯便是凝結成形的雞蛋羹,若是不好,則是撒了蔥的蛋花湯。

與街邊的攤頭相比,家中的環境可以說安靜異常。沒有人吵吵嚷嚷地說著漲漲停停的股票行情,也沒有十句中帶著八句臟話的嘮嗑;在他消失之后,也再沒有人用筷子敲打著碗碟的邊緣,發出悶悶的聲響來逗她笑,最多只有父親的一句——今朝的魚蠻新鮮的,你多吃點。

然而愧疚卻是實實在在的。他消失的這幾日,她發現自己想起了一些許多年都未曾想起的事,例如在她念書的時候,要是家里有了花生,他總會在她放學前剝一小碗,花生殼四散在桌上和地上,但花生仁卻整整齊齊地擺在小碗里;他看她總是喜歡逗弄樓下沒主的野貓,有一次消失了半日,家里遍尋不著,在小區里再尋到他時,他懷里抱了一條破毛巾,毛巾里裹著年幼的老黑。他口不能言、對周遭的一切事物渾渾噩噩,卻敏感于一些并非形之于色的波動。因此夏小菁也會懷疑他的消失并非偶然,是不是因為自己產生了那樣的念頭,他才會選擇自己消失不見?

這已是他消失的第四日了。這兩日,每日吃完晚飯她都會同父親到處張貼尋人啟事。公司里雖不好打印,外面的打印店倒也不難找。正逢周末,夏方松說他一人跑得遠一些去尋人,讓她避開毒日頭就在家里待著,晚飯自己想辦法解決。天還未黑,她就錯開了飯點,一個人又來到了餛飩店。

拿著買好的餛飩,她一轉頭就看到了一張沖著她微笑的臉。這張臉乍看有些眼熟,細想卻又不是自己認識的人。這種時候,同樣微笑以對最是不會錯。

“好巧啊。”他說

“真是巧。”她答。

“過來一起坐吧。”他相邀。

她沒有拒絕。

“今天吃的還是菜肉和三鮮?”他笑得揶揄。

她終于想起來了那礦泉水瓶,還有那兩個硬幣。可今日的他和那日的他確實不同。那日在一群穿著背心或是睡衣的客人中,他穿著白襯衫,看上去做作無比;這次穿著黑色的短袖趿拉著拖鞋,倒比穿著襯衫時自然了不少。幾日前的尷尬放至今日也早已變得不咸不淡,再看黑框眼鏡后的眉眼,她生出了同他調笑的興味。

“今天穿成這樣,也不用擔心被湯濺到了。”她也笑得揶揄。

“怎么稱呼?”

“我叫夏小菁。”

“夏天的夏?”

“怎么?還有第二個夏?”

“巧了。我名字里帶個冬,冬天的冬。”

胃里下了七八個餛飩,人也認識了七七八八。男人名叫陳連冬,說是在馬路對面公園旁的一家地段醫院里見習,所以工作日里下班晚,幾天前同晚下班的夏小菁恰巧碰上了;今日倒是不用值班,但醫院里有些小事,所以出來得早,又同她碰上了。

“陳醫生在醫院里給得了什么病的人看病?”

“見習醫生,在什么科室里都要待幾天。具體看的什么病,吃飯的時候就別說了。夏小姐呢?”

“我?”

“看夏小姐上次的樣子像是下班回來。夏小姐是住在這兒嗎?”

“外企下班都不早,我就住在這附近,想換口味時就來這兒吃餛飩。”她加重了“外企”二字。

“我看老板和夏小姐很熟,是經常來這兒吃?”

“算起來,也是十幾年的熟客了。西餐吃多了,最近覺得還是路邊攤更合口味。陳醫生覺得呢?”

兩個人說著無關痛癢的事,旁邊的幾桌不覺也漸多了人,人聲高了起來。可在喧鬧中,卻有一個聲音蓋過了所有人。

“這個小區你不能進來。”

“啊——啊——”

塑料泡沫盒中的餛飩都不會有此時夏小菁的心中一般五味雜陳。她回頭看了過去,只見穿著青綠色制服、背后寫著“物業”的女人背對著她,尖聲對一個蹲在地上的人叫道:“你識字嗎?小區門口寫了‘拾荒者不得入內你看到了嗎?不識字我今朝就來教教你,這幾個字的意思是說這里你一個垃圾癟三不好進來。”

“啊——啊——”

這幾聲叫喊聲自她有記憶以來便伴隨著她,即使隔了幾十米都能一耳辨出。小時候會有頑皮的孩子學著他對她“啊——啊——”地叫,可竟無一次讓她覺得狼狽至此。她回了頭,不讓自己被任何人瞧見,轉眼卻看到坐在對面的陳連冬看得興致盎然,同身邊的幾桌人一般無異。

隔壁桌是一家三口,男人先放下了筷子,似是對意料之外的喧鬧有些不滿,咧著嘴抱怨道:“真是吃飽了飯了,一個撿垃圾的這女人干嗎這么頂真?上次去付物業費都沒看到物業的人那么較真。”

“這就是你不懂了。物業費收來又不是放到自己的口袋,再多的錢都不是自己的。 垃圾桶里的瓶子賣了鈔票那可是實實在在地掉進了他們自己的口袋里。”女人說。

“一個瓶子能賣多少錢,至于嗎……”男人嘴上滿不在乎,手卻擱下了筷子,兩手往后一背,像一條魚似的一甩尾就擠到了人群里。

“我看那個撿垃圾的人,”陳連冬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這里有點問題。”

“陳醫生真博學。”夏小菁放下了筷子起身說,“都說飯后還需百步走,陳醫生要不要一起到花園里走走?”這句話顯然出乎了他意料,但是他依然放下了筷子,隨她起了身。

臨走前,她回過頭又看了一眼,一樓嗓門奇大的女人頂著一頭的艷粉色發卷尖聲叫道:“這不是六樓人家的那個傻子嗎?他家里人已經尋人尋了好幾天了,現在倒自己回來了。就是一身邋里邋遢的,不知道這幾天晚上是不是睡在垃圾桶里。上次啊,我就看他在翻垃圾桶,真是造孽了。這家人家屋里還有個小姑娘,倒是大學生……”

“走吧。”她對他說。

“哪里個不要面孔的,絲瓜都長到二樓高了還想盡辦法地剪,剪得你全家沒有子孫根……”

夏方松每日天剛亮便會醒,起床后先侍弄完陽臺上的花草再忙其他事。這日他起得尤其早,天不亮就出了門,回來后給蝴蝶蘭澆水時,他便聽到一樓女人尖細的叫罵聲,在叫罵聲中甚至可以想見她頂著一頭艷粉色發卷氣急敗壞的蠟黃老臉。對于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她們真正可計較的著實不多——丈夫想出軌卻有心無力,孩子也已有了孩子;她們上了心的也就是菜場里今日上浮的幾毛蔬菜錢,明日買魚時多裝的半兩水,或是自家門口種了個把月、卻只結了兩三個果的絲瓜。

他擺弄完花瓣,又將花盆整個兒換了個方向,退了兩步,蹲蹲起起看了幾眼,再撈起擱在腳邊、半人高的剪子修了一下略有參差的冬青樹,然后轉了身,跨過還在地上睡著的夏方柏,穿過客廳到了廚房。

廚房的水斗里躺著兩根絲瓜。他俯下身:“老黑,今天想吃絲瓜炒蛋還是絲瓜炒毛豆?”

黑貓擺了擺尾巴,沒有回答他。

這是休息日的第一天,夏小菁同往日一般一早便出了門。夏方松不愛打牌下棋也無甚朋友,平日周末里可做的事橫豎數來也就買汰燒、幫弟弟洗澡,若天氣不錯再加一件一起去附近的公園里繞彎。昨日自一樓聒噪女人的唾沫下領回弟弟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他從一個流浪漢拾掇成了一個普通人。夜里下了雨,一早便清涼許多,他想著兩人吃完飯便可出門散步了。

在冰箱旁的紙箱里掏了掏,除了幾個塑料袋并未摸到其他物什,他才想起雞蛋吃完已有幾日了,于是就熱了鍋,清炒絲瓜,再將冰箱里的粥熱了熱。將碗碟擺到桌上時,夏方柏已經抱著老黑坐在桌邊了。

夏方松也坐了下來。他想問他這幾日去了哪里,又怎么走了回來,受了哪些委屈,怎么吃的飯……可臨到了嘴,看著掉落一桌的米粒,他也沒說出一句話。

夏日里天亮得早,七八點是公園里人最多的時候,到了九點時老人都走了,孩子又沒起,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夏家的兩個男人就在這個時候到了公園里。弟弟戴著白色的帽子走在前邊,兄長在后,兩人前后相距一臂的距離繞著不到兩百平米的人造湖泊走著。

日頭不知何時變得有些曬人,夏方松拉著弟弟到樹蔭下的長凳上坐了下來。夏方柏卻無怠意,伸長了脖子望著頭頂四周遮天蔽日的樹木。夏方松便就著夏方柏搖晃的頭,念叨了起來:

“這個樹是松樹,就是夏方松的松。人家都說‘松樹可愛樹難栽,不過這雪松在松樹里算是好養活的。我們家樓后頭本來也有一棵,你還記得不?長得有四五層樓那么高了,后來樓下的人家說礙著他們曬太陽,前兩年就把它砍了。這樹要是沒長那么高或許可以移到別處去,長了有十幾米了都不好連根拔。現在樓后頭只剩下樹樁子啦。”

“那個啊,那個和雪松長得像,但不是松樹。它叫側柏,是夏方柏的柏。有一句話叫‘松柏長青,是說松樹和柏樹一年到頭都不會枯掉,不像別個花啊草啊,一年里也就春夏里精神精神,一到秋天就不能看了。柏樹用處大得很,可以當做好木料,還可以當藥材,給人治病。”

“那棵樹是矮了點瘦小了點,但春天里這一圈能開花的也就它了。這櫻花樹也是好養活,但是和旁邊這一圈樹可以說得上是嬌氣的樹,最是吹不得風,所以這些樹把櫻花樹都圍起來了好幫它擋風。春天的時候這樹上就會開花,可惜這里就這一棵櫻花樹,開起花來也不怎么好看,開個沒幾天就敗了。”

“這個圓的和那個高的都是冬青樹。一米的是它,十米的也是它。我們家陽臺后面也有一棵,就是老黑最喜歡扒它樹根的那棵。別的花草都經不起這些,也就它可以給老黑磨爪子。冬青樹最好養活,啥地方都能看得著。別的樹啊就算長大以后又耐旱又耐澇、不怕風不怕雨的,還沒長成形的時候也嬌慣,也怕被風吹著了或是地里堿又多了。這冬青樹還是樹苗的時候就不需要人管,種在南方連水都不需得澆,只要一年到頭給點肥料就行。高的冬青樹上一到冬天隨便晃晃都可以砸人一頭鳥屎,因為秋天里這冬青果不像松果會掉,它照樣兒地長在樹上,鉆到枝葉里去鳥就餓不死。”

“人天天都看得到這樹,但沒幾個人知道冬青樹這名。它其實還有許多別的名字,北寄生、槲寄生、桑寄生、柳寄生、黃寄生……也不知為了啥都愛叫‘寄生。現在人只知道它賤,但離了人,它就是最好、最長命的樹。”

“是啊,它會比松樹、柏樹都更好、更長命。就像我們的小菁一樣,看著不起眼,平時也沒什么人照料,但她會比我們、比其他人都活得更好。”

林中無人,樹間無風,正是兄弟二人難得無言而坐的安靜時候。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卻突然劈了進來:“先生,我們公司新推出的保健品,留下聯系方式就可以免費得一套,還能安排您免費測量血壓血脂,您要不要試試?”

夏方松抬了頭,見是一個戴著眼鏡眉清目秀的小年輕,人看上去很瘦弱,皮膚也白得不像男人。他也不搭話,拉著弟弟轉身就走。

“先生,我們公司就在馬路對面,幾步路就到,您要不要……”年輕人的聲音漸輕,人也沒追上來,許是覺得兩個加起來得有一百多的男人居然一個拉著另一個的胳膊走路,有些怪異。

“眼下就是有那么些年輕人,盡干騙人的勾當,奇怪的是還真有人會上當。”夏方松自顧自地咕噥著。他回頭去看夏方柏,卻只看到他白色的帽檐和帽頂。夏方松也低了頭看了過去,發現是一棵傍著冬青樹生長的狗尾巴草。“老黑倒是會喜歡。”他說著,彎腰將草連根拔起,塞進了弟弟手里。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自己了。一雙眼睛大而無神,鼻子不算挺,兩頰則凹了進去;多年來只扎馬尾令她的腦門越來越大,乍眼看過去一頭一臉竟有一半是腦門;四肢又黑又細,同火柴棍似的;背脊常年挺不直,穿著單薄的夏衣胸前也無絲毫起伏。她審視著鏡子中的人,鏡中人也在看著她,相顧無言許久,然后同時撇了撇嘴角。

她從來都知道自己并不討人喜歡——沒有人給她梳頭,更不用說各種花樣的麻花辮或是盤發了,在她會自己梳頭前,一頭蜷曲的頭發像個山林間打滾的野孩子般披散著;沒有人往她臉上搽雪花膏,冬天里臉上干得起皮,到大了一直都是清水洗臉;也沒有人給她買當季的衣服鞋子,疊在墻角箱子里的除了校服外大多是父親買的艷粉或是大紅色的衣服,待她聽多了嘲諷、看多了眼色,也就用校服將里面的衣服裹得死死的,到畢業時校服的袖口針線都磨斷了,校褲還被踩出了兩個窟窿——一個小姑娘這樣邋里邋遢地長大,現在走在街上,竟也同普通人一樣了。

可她終究是不可愛的。她不會有著又長又翹的睫毛和若有若無的梨渦,她不會讓人想逗她笑;她習慣了穿寬大的T恤和牛仔褲而不是露出一半大腿的連衣裙。她和惹人憐愛的王曼曼截然不同。

這樣平庸、無趣、毫無吸引力的她就要同一個異性單獨出門了,雖然男人也并非是個多有吸引力的人,可錯過了這個,下一個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來了。她用梳子沾了水,將束成一股的頭發整理得更服帖了些,對著鏡子扯了扯嘴角。

出門后從六樓行至二樓,必會望見樓道窗戶前的平臺。一米多見方的平臺上時而會掉落有樓上晾曬的毛巾或衣褲,時而則是被鐵絲絆住的塑料袋。毛巾衣褲自會有人橫了竹竿撩起,塑料袋也會在一場大風后散落別處,平臺上大多時間是空落落的,因而突然多出的東西格外引人注目。

這次,是一只死去的麻雀。

夏小菁本以為是一只被人捉了從高處扔了下來的老鼠,走到窗前細望,才見它羽翼覆身,分明是一只最常見的麻雀。

真是有趣,她想,她本以為麻雀應當是被車碾死橫尸街頭或是被人捉來成了盤中餐,可這只麻雀卻死在了不高不低的平臺上。一陣風吹過,吹動了它的翎毛卻未能搬動它的身體。

它大概得在這兒待上一陣了。

前幾日晚,兩人吃了餛飩后散步時說起了不遠處的區圖書館。那是夏小菁周末常去的處所,引得了陳連冬的好奇,于是他們相約在休息日的最后一天于圖書館見面。圖書館不同于咖啡廳或電影院,是一個杜絕了曖昧的場所;在閱覽室中沉默是常態,因而兩個人對面而坐不言不語也不會令任何一人感到尷尬。

往日里,夏小菁總會背上自己的電腦在閱覽室中上網,看電影、購物或是看新聞;這次她將笨重的電腦留在了家里,兩手空空而來,從書架中拿了一本書,安安靜靜地看著。對面的陳連冬則拿了份報紙嘩啦嘩啦地翻,翻到了底,又從頭翻過。她放下書,眼睛粘了過去,只見他看的版面上寫了“健康”兩字。

“沒想到陳醫生不僅研究醫學,還研究養生之道。”她低低地說著,“本以為這些都只有老年人才看。”

他合上報紙:“也就能看得了這些了。那些國際新聞、娛樂八卦實在看不下去。”

“那這些養生法是不是真的可行呢?”

“老祖宗的智慧,自有他們的道理。”他頓了頓,“夏小姐在看什么呢?”

她立起了書,這是一本許多年前的小說,若在當時還可稱是流行,放至今日已成經典。然而真正讀過的人卻不多,她也是第一次看,正好看到這樣一段:“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到異性的愛,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她當然不會告訴他她來來回回將這句話看了八九遍,她也不會同他探討這句話是否切實。她之前從未見過這句話,可十幾年的記憶已證明它確然無可辯駁。只是現在一挑開,難免鮮血直流。于是她將書合起,告了句歉,站了起來。

出了閱覽室,她直直走進盥洗間,早間已看了再看的臉此時在鏡中顯得更是卑瑣丑陋。她看到了夏方松黝黑的皮膚,看到了夏方柏永遠耷拉的八字眉……即使此刻的她看上去同路人無甚區別,可她從未如此深重地感受到自己確實缺了些什么。

出來時,她看見陳連冬站在了臨街的透明玻璃前。

“陳醫生是出來找我嗎?我手機還在桌上,不會不打招呼就走的。”

“我不是擔心這個”,他將手機遞給她,“我只是在里面悶了,出來透透氣。”

“是我不好,讓你來這個地方。”

“不,是我自己要來的。許多年沒進圖書館了,現在看來倒還新鮮。”

“哦?陳醫生應當畢業沒多久吧,在學校不常去圖書館通宵?”他并未答話,她見了繼續打趣道,“醫學生是最該好好學習的,要是整天吊兒郎當,我們普通人又怎么敢把自己的命交給你們呢?”

“我們自有辦法,夏小姐不用擔心。倒是夏小姐之前讀的小說看名字應該和愛情有關。這書是理論,夏小姐自己是否有實踐過呢?”

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她不是不惱怒。她想說自己是否有情感經歷與他無關,但這個回答又似乎露了怯。她轉頭看向了街道,夏天的太陽將地面照得晃眼,有幾個工人站在樹上剪樹枝,繁茂的樹葉同枝干一起鋪了滿地。她不咸不淡地說道:“我這個年紀沒有實踐過的應當不多吧。”

“那現在呢?”

“現在?”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他突然不說了,因為夏小菁還未待他說完轉頭就從樓梯跑了下去。

他回頭看向窗外,見一棵樹下圍了好些人。他們似乎在說些什么,可樹上知了的聲音早就蓋過了人聲,雖只隔了幾十米,想要聽清他們說什么卻是不能了。

“老大,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么?”

“昨天,那家的人……”說話的人撇了撇嘴,“……在區圖書館旁邊的路上干活,摔死啦。那家現在可倒了霉嘍,也不知道該怎么賠。”

“摔的時候沒綁安全帶?”

“區圖書館邊的樹是今年剛栽上的,現在才一兩層樓高,哪用得著安全帶?就是人摔得不巧,頭正好磕到路牙子上,還沒送到醫院就翹辮子了。這下好了,現在上頭肯定讓我們每天都要戴帽子綁帶子的,這么熱的天都要捂出痱子來了。對了,說是摔的那個人今年都已經快六十歲了,外地人,前兩天剛找來的臨時工,估計連保險都沒來得及買。誰讓那片的物業不叫我們的?這下誰都吃不了兜著走,活該……”

夏方松下了車,從卡車后拿下剪子和帶有鐮刀的長竹竿。老李正說到興頭上,從前面的駕駛室里探出頭來,嘴里不停,要是站在駕駛室前興許要被濺一臉唾沫星子。夏方松摸出了煙叼在嘴上,扛起梯子掉頭就走。

“老大,上面說了,干活時不能抽煙。”

夏方松頭也沒回,只是揮了揮手,從褲兜里摸出了塑料打火機,把煙給點上了。煙頭紅光明滅,煙圈裊裊。

架好了梯子,他蹲坐在樹根上,抽完這根煙他就上樹干活。樹種在馬路邊,靠路的地方立了小腿高的鐵柵欄,上端尖尖。柵欄這一邊的泥土上沒有一根草,只有幾顆嶙峋的石子。

夏方松抬手晃了晃梯子,它一動不動,他也一動不動地扶著梯子。煙快燒到指頭了。

以前單位里的老人好奇過為什么他干活那么麻利,同在地上一般無二;他在樹上剪枝的時候也常會引來一些嘖嘖驚嘆的人。他其實也是不解,在樹上同在地上干活都是同樣的動作,倆膀子一夾枝葉就會往下掉,哪有什么麻不麻利的分別?他一個人或是和同事在一起時也常常會將“摔下去”掛在嘴邊;可當他真的站到樹干上,腳底距離地面幾層樓高的時候,他從來不往下看,也從來不去想人要是掉下去會怎樣——在他的認識中,人是決計不會從樹上摔下去的,他見著的人中,沒有一個不是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直到幾百米開外,一個比他還小幾歲的男人確確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煙之后,把煙頭用力摁在了面前的小石子上。起身時,他將煙蒂連同石子用力踩了踩,腳底下連著心的硌應。

下了班,他提溜著菜場里買的幾樣小菜同往常一樣往家里走,卻在香煙店門口停了下來。平日里,他從來不光顧這家店,就算犯了煙癮也會多走個幾步,去另一個方向的雜貨鋪里買煙——雖然事情都過去快十年了,當時喜歡將頭發弄成爆炸樣式的老板娘眼下發頂都白了,嘴巴也不那么利索了,可他的腳板還是記著老路,出了樓就往另一頭拐。

不過這次他也沒準備買煙。

香煙店旁用幾根木條支棱著的木板是這個小區唯一賣報紙的地方。木板后有時坐著一個光頭戴眼鏡的男人,有時沒有;香煙店的一篾塑料雨棚遮著報紙攤,男人不在的時候就由香煙店的老板娘代為照看。下午買報紙的人終究少,男人不見蹤影,夏方松立在木板前,也只有老板娘斜斜地乜了一眼過來。

他將手上的塑料袋都挽到胳膊上,俯下身,拿起了唯一剩下的一份晨報。單薄的紙張上五彩斑斕地印著電視上經常看到的面孔——領導人出訪、房價飛漲、球隊輸球、明星出軌……報紙被翻得嘩嘩響,老板娘嘴上也不耐煩地嘖了起來。

直到他看到某一個版面右下角的框中用七八行字寫下了一則新聞,寥寥數語,并不比老李的話更為詳盡。旁邊是一張黑白圖,背景是灰蒙蒙的圖書館,中間立著一棵低矮的梧桐,樹邊架了一方梯子,同他工作時用的一般無二。文字加上圖片,尚不如旁邊一版治療陽痿的廣告所占的版面大。

他合上報紙,將紙面疊得整齊,放回了原處。

進了家門,他見到夏方柏同他早上出門時一樣歪斜地倚靠在桌邊看電視。聽到關門的聲響,他調轉了頭看了他一眼,扯著嘴角揮了揮手,又回頭繼續看起了電視,手邊是夏方松上班前特意放在桌上的花生。眼下花生已吃完,一堆花生殼中,裝著飯菜的碗碟里空空蕩蕩;碗碟邊,老黑三足立在桌上,伴著電視里天氣預報的音樂細致地舔著前爪。晚飯時間將至,再吃花生就該脹肚了,于是他從塑料袋里拿出了一根香蕉,剝了皮放進了弟弟手里。

天氣預報已播到了寧夏和甘肅地區,可夏方柏還是直勾勾地看著電視上的衛星云圖。他從夏方柏手中拿過遙控器換了幾個臺,卻發現來來回回都是面孔鮮亮的男女演著卿卿我我的愛情劇,他不得不又換回了原來的頻道。老黑從桌上跳了下來,在他腳下直轉悠,尖利的爪子扒拉著他的褲腿,他才想起今天買了魚,趕緊蹬了蹬腿將老黑甩下去,轉身去了廚房。

將已在菜場殺好的魚里里外外洗干凈,撒了鹽和料酒再放上姜片、小蔥后,他忽然想起魚肚子上還沒劃個幾刀,便又撥開了蔥姜,在魚身上斜斜地切了三道口子。直到虎口傳來刺痛,他才發現切魚的時候自己誤將手墊在了刀口下,手背上受了傷,傷口又被鹽給腌著了。于是他趕忙用水沖了傷口,拿毛巾捂了手,轉身出了廚房。

飯廳里,電視上已播到了減肥廣告,身材曼妙的女人穿著緊身的裙子,露著白花花的胸脯搖搖曳曳地走著。夏方松別了頭,卻看到弟弟依舊同看天氣預報一樣直勾勾地看著電視。他虎口的傷口又開始跳著疼,他想或許是腌魚的鹽浸入了傷口和血液順著血管往上跑了,才讓他的心臟都咸澀得緊,雙眼都帶出了水汽。

“哥要是歿了,你……”

夏方柏或許聽到了他的聲音,或許沒有。他抬頭看了哥哥一眼,咧著嘴笑了兩聲,又低下了頭。

下一段節目還沒開始。這回播的廣告里,一家老小,其樂無窮。

“求助:怎樣才能鼓勵一個異性向自己表白。”

這一問題的回答多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之人的漫天胡語。有人回答:“為什么要鼓勵別人表白,你難道是個沒嘴的葫蘆?”;也有人回復稱:“你只要讓TA覺得你對TA是不一樣的就可以了。”可怎樣才算是不一樣呢?一起在大排檔吃過飯算不算?一起在圖書館看過書算不算?她有滿肚子的疑惑,卻無人能提供答案。

她本不該如此急切的。她雖不相信諸如“唯有細水長流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情愛言論,卻也講究水到方能渠成。若是急匆匆地趕了日子,一個星期需得牽手、一個月需得接吻、三個月就得上床、半年便要領證,同完成任務似的完成婚姻,不免讓她覺得自己整個兒的人生都成了excel表格上一欄一欄色彩斑駁的時間線,而自己一退再退、一讓再讓后,簾子里僅可供自己容身的狹小空間都擠進了別人的呼吸。

況且她其實也并沒有那么喜歡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過于清瘦,說起話來也有些輕浮,總會拋出一些本不該他這個身份的人拋出的問題——“夏小姐周末都會做些什么?除了圖書館就沒別的地方可去了嗎?”“夏小姐是本地人嗎?怎么不聽你說本地話?”“夏小姐同之前的男友分手的原因是什么?”她本不欲回答這些問題,可若沒有答案,他便會在這個話題四周打轉悠,轉悠轉悠著又回了過來。彼時,夏小菁覺得他的黑框眼鏡就如同監視器的鏡頭,令她無所遁形,一刻不得安生。

雖然他的談吐間令人感覺有些夸夸其談,可他令人仰視的職業偏就讓他有夸夸其談的資本。當他說起一些器官、一些藥品、一些在常人生活中從未聽聞過的名詞時,他的黑框眼鏡就成了顯微鏡,他圓亮的前額也仿若偉人的額頭一般,雖然突兀,卻散發著耀眼的光 。

然而這依舊抵消不了那些“不喜歡”,或許“不喜歡”這碼事壓根就不是其他東西能夠抵消得了的。它足以讓十只雞配出來的茄鲞淪落成白水煮的雞肋。

十分鐘前,夏小菁還在苦惱是否應當吐掉這塊雞肋;而此刻的她卻急切地想要聽到他的一句話。

在家中,掛在她床前的簾子是無人會去擅動的(老黑不在此列,它自然可憑著自己的體型優勢自簾子下的縫隙鉆過,簾子卻不動分毫)。一個在她這樣年紀的女性,即使胸部再平坦,也需要一個封閉的、可以自由穿衣脫衣的地方,她就仗著這一絲特權將簾子拉成了鐵幕。夏方松若是有事叫她,也僅僅是在簾子外喊;就連從來都記不住小解時要先翻起馬桶圈的夏方柏也在她的疾言厲色中知曉了禁忌。門雖有鎖卻有鑰匙,有心人自能打開;簾子雖無鎖,卻也無人會去觸碰。只要出門歸家時掐準了時間,晚上再在外頭吃飯,她全然可將一天里同父親與叔叔共處的時間壓縮至點點頭的工夫。就連如今日一般的周末,她亦是一早出門,至晚方歸。

然而就在十分鐘前,夏方松拉開了她的簾子。

她也有多日未曾同父親說過話了。自她同陳連冬在圖書館約見后,他們仿佛約好了似的,每天下班后總能在第一次遇見的餛飩攤前正好遇見彼此。兩人或是就在攤前吃了,或是多走幾步路去邊上的炒飯攤頭吃了,邊吃邊說話,吃完也不多逗留各自就散了。回到家時,應當正好是夏方松帶夏方柏外出散步的時間。她趁著家中無人,拿裝了沙子的油桶頂在門后,站在浴缸里洗了澡,拉上簾子躺到床上后不久兩個男人的腳步聲就會響起。夏方松隔著簾子問一句,夏小菁便也就隔著簾子答一句,對話全無新意,只是為了確認她回了家——照她來看,他見了她門口的鞋就應當無需再問了。

乍然再見到多日不曾照面的父親時,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被拉開的簾子或是簾子外還未睡起的夏方柏,而是他似乎又塌了半截的眉尾——它們已然耷拉成了楷書字帖上標標準準的“八”字;頭發也白了許多。

“小菁,這兩天單位里忙是啊?也別太累了,領導走了以后你早點下班吧。”他總喜歡說“單位”而不是“公司”、“領導”而不是“主管”,她也無心糾正,只是隨口應了兩句,等著父親的下一句話。

這道簾子他從未動過,他不會只為了說這些話。

他沉默許久方才開口:“上個禮拜圖書館那里的事你知道的吧?”

若他說的是那名從樹上摔下來的園藝工人,那她不僅是“知道”而已。

“是單位里的同事?”她試探。

他抿了嘴,摸了摸口袋,他的口袋里常年放著十七元一包的藍色利群。但他并沒有將紙煙盒拿出來,只是將手虛虛地罩在上面。

“小菁我在想,假使——我只講假使——爸有一天也摔了或是怎么了,你叔,你……”

話還未著地,她的手機冷不防地震了起來。她低頭一看,是一個顯示著“未知”的號碼。她立刻從床上彈起,接起了電話——

“您好,請問您對商鋪感興趣嗎?”電話那頭的男聲語速不慢卻彬彬有禮。

“Alice嗎?哦,昨天做的最后一個version我已經放到Ebox上了。”

“女士,這里是安居客,請問您對商鋪感興趣嗎?”

“我放在根目錄下了,沒有?那應該在我電腦里,我過來一趟。”

“女士,聽得見嗎?”

夏小菁一把挎起包,對站在簾子前的男人晃了晃手中的手機道:“爸,單位里有急事,我先走了,有事晚上回來再說。”

簾子前的男人張了張口,沒有說話。

行至二樓時,她又望了一眼樓道窗戶前的平臺。那只死去的麻雀依然在那兒。它的翎毛已不再分明,在這個天氣里不出幾日便會形狀難辨。

一個人從半空墜落,旁邊層層圈圈會圍了人;一只鳥從半空跌落,經過烈日暴曬,雨水摧折,又會變成什么樣呢?

可她還是覺得死去的麻雀是可愛的。至少它只是默默地躺在那兒,而不會像人一樣,自己已經成了一攤爛泥,還要將別人也拉入這一攤爛泥。

她拿起手機,安居客的客服自行掛了電話。她又發了一條信息給陳連冬,然后打開網頁,打出了“求助”二字。

她不能再等了。

正是一年里最熱的幾天,雨都不怎么下了,早上晾出去的衣服至下午便干得沒有一絲水汽。夏方松探身捻了捻袖口,然后將伸向陽臺外的竹竿舉了起來。竹竿上稀稀拉拉地掛著他和夏方柏的衣服,不是白色的汗衫便是白色的短袖,舉起時像是損毀的降旗。

樓下回收舊電器的人每日準時騎著三輪車在居民樓間走個“回”字。車上載著喇叭,喇叭里的人聲淡去后陽臺上的人聲就多了起來。女人們在陽臺上探身收衣服時總會看見隔壁或是上下樓的女人,于是半舉著掛滿了五彩旗幟的旗桿,隔了或縱或橫老遠的距離說起了菜場里什么菜又貴了,哪個攤頭的青菜最為新鮮。站在六樓陽臺的夏方松也就這么聽著,看著,直到小區里晾出來的衣服被單消失得幾無蹤影。然后他默默地叨了幾句聽來的菜名,卻也未必真的知道它們各自的模樣。

他在菜場里穿梭也有幾十年了。賣魚、賣蝦、賣菜的攤主同他熟稔至極,可他永遠分不清卷心菜與白菜的模樣,芹菜同香菜的味道,更別提如何將它們下鍋了。是啊,誰又能想到那個熟知路邊每一種花、每一棵樹的名字與習性的夏方松,居然辨不出一個老眼昏花的老太太都能識得的蔬菜呢?

這或許就是男人與女人的分別。

男人不識菜,女人不認路,本是配好了來的。可夏方松愣是沒遇上一個愿意為他買菜的女人。

當他還不是夏小菁父親的時候,單位里也曾有人想要為他牽線。那時的他雖然身量不高,長相也普通,卻有股爽利氣,同溫溫吞吞的男人相比更招當時女孩子的歡心。可他用幾天的工資同女人在南京路旁吃了幾頓炸豬排羅宋湯、說了家里的情況后,總也就沒有了下文。本想或能找個再婚的,可已有了孩子的卻怕孩子遭了影響。如是再三,夏方松便絕了找女人的念頭。

沒有就沒有吧,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過了那段不敢直眼看漂亮女人的躁動年紀,他有時倒覺得沒有女人念叨也落得清閑。弟弟是自己帶慣的,不挑吃不挑喝,沒有好飯好菜供著也沒什么要緊。

只是苦了小菁。

雖是雙休日,夏小菁卻一早沒了蹤影,說是單位里有事,可他知道那不是實話——電話里傳出來的分明是男聲,她卻叫那人什么“愛麗絲”,一個男人能叫這名?許是約了人臉皮子薄不好承認吧。不過也不打緊,小姑娘這個年紀不談戀愛什么時候談呢?這不,太陽才剛剛歪斜,她就打了電話來,說是不回家里吃飯了。正好由于天氣著實悶熱,人一動就出一胳肢窩的汗,他一整天里都憊怠著不動,菜也沒買。掛了電話后,他便尋思帶上夏方柏去樓下吃,吃完了天也該黑了,正適合散步。

出門前,他給夏方柏戴上了白帽子。那是小菁高中軍訓時留下來的,現在帽檐處已經泛了黃。他帶弟弟出門時總會讓他戴上它,一是為了擋臉,可在熟知內情的人眼中,這帽子本身比夏方柏本人更打眼;二是為了防止意外,就算一時沒看緊,一回頭他還是能一眼看到他。

夏方柏今日似乎興致不高,往日出門時他總會在樓道里喊兩聲,幾次捏了他的嘴都不管用;這次直至走到了樓下,坐到了人群中,他也未發一聲;即使坐在桌前,他也并未拍桌敲碗,若是不曉得的人,定然不會發覺這個佝僂的中年男人有什么異樣。夏方松本以為今日都會順順當當的——直到他吃完起身時,看到了十幾米外的夏小菁正同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自馬路對面并排行來。

大排檔距離弄堂口有十幾步路,出了弄堂就是馬路。他們坐的位置恰好是弄堂拐彎處,他要是不去招呼她,夏小菁必然不會注意到他們。然而夏方柏只要一看到夏小菁就會“啊——啊——”地叫,從她小時候開始就是那樣。但夏方松實在不想她因著同樣的道理落得同自己一樣。夏方柏是他的親弟弟,是他不得不照顧的人。可夏小菁不一樣。

他想著他應當怎樣才能讓夏方柏只看著自己不要四處亂瞄,又應當怎樣才能讓看到夏小菁的夏方柏不嗷嗷亂叫。若是最后還是免不掉一場混亂,他又應該如何應對。他向來是個不擅思考的人,他的整個人生都在機械式的工作中度過,他想得額頭突突地跳,卻沒有任何辦法。

眼看著兩人穿過了馬路,來到了弄堂口,他的手緊緊摁著夏方柏的手,心也提到了喉嚨口,可誰料他倆腳下一頓,在弄堂口就拐了彎。年輕男人走在夏小菁左手邊,因此兩人在弄堂口左轉時夏方松看清了他的臉——他穿著白襯衫、戴著黑框眼鏡,身材單薄、眉目清秀,像是在哪里見過。可他不在家就在單位,單位里都是些平日里愛穿背心、五大三粗皮膚黝黑的年輕人,從來沒見過這樣細皮嫩肉的文化人。

究竟是在哪兒見過呢?

他看了眼旁邊的夏方柏。他直直地盯著弄堂口,應是看到了夏小菁。可他也沒沖上去,只是低低地哼了兩聲。

十一

父親常說她像冬青一樣,不拘什么地兒,到哪兒都能活。可在夏小菁眼里,冬青活得一點都不漂亮,倒不如長成一墻藤蘿,王曼曼那樣的藤蘿。

公司十點上班,可資歷超過三個月的老員工都知曉午飯前的時光就同會客室里的滿墻外文書一般無二,無人會去翻動。一上班,員工們便打開電腦和不知哪個項目的ppt,在亮閃閃的屏幕前討論著昨日晚上去了哪家西餐廳,哪家的包又打了折。夏小菁自是插不上話,坐在一旁反倒顯得不合群,因此她若非有事總會晚些到,即使是主管也從未因此說過她。

可這一日,背著包從后門進公司的她正巧遇上了從打印間出來的HR。HR是個懷了孕的女人,她一手扶著腰一手拿著文件,用一種仿似大人物般的姿態與神情自她汗津津的額頭打量至她腳上軍綠色的搭扣涼鞋,然后用下巴指了指掛在墻上的掛鐘,老煙嗓里憋出了尖利的調調:“實習生還是要有實習生的樣子,該幾點上班就得幾點上班。你在公司的時間比Amanda長吧,怎么她都知道該幾點來,你倒不知道?”她只得諾諾地應著聲,悄悄用眼角的光掃了一眼自己的部門,只見主管新買的包坐在首座,滿滿的字母印花圖案,中央是紅綠條紋;王曼曼坐在包的下手處,想必是說了什么漂亮話,引得站在一旁的主管笑成了一朵盛開的菊花。

下午Brainstorming時,整個部門連同主管坐在了會議桌的這一邊,對面是甲方代表。項目旨在為一個金融產品命名,為了這次會議,坐在這邊末位處的夏小菁整理了幾日競品資料。Brainstorming結束后,每人都將自己想的若干命名寫在便簽紙上,粘在了四周的玻璃墻上,一間不小的會議室霎時就成了貼滿符咒的鎖妖塔。在層層疊疊的便簽紙中,對面的妖怪沒有選中主管的便簽,也沒有選幾位同事或是自己的,偏就挑出了王曼曼的那一張。

夏小菁想,她若是主管,實習期滿后于兩人之中選一人,必然也會選擇王曼曼。

可是這份工作對于王曼曼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她可以認得出各種各樣的名牌包和手表,她的朋友圈里滿是天南海北的照片。她或許會用幾十個無所事事的工作日置換一個五位數的包或是一排顏色大同小異的口紅;可夏小菁只想要租一間小小的屋子,一間只有她一人的屋子,然后像每一個正常人一樣,白天擠著地鐵上班,深夜回到小屋里睡覺。為此,她可以忍受他們用工作中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閑聊、抽煙、吃飯,再用百分之十的時間將大限將至的工作安排給手下的實習生;她也可以忍受每日都在趕不同項目的ddl,回到家中仍在查閱資料。

可是就連這樣的心愿她都無法達成了。

“Charlotte我在想假使……”HR蒼白的嘴唇一張一合。

“小菁我在想假使,我只講假使……”

“……你的task performance沒讓我看到有什么進步的話……”

“爸有一天也摔了或是怎么了……”

“你……”

“你叔……”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夏小菁說。

她知道她還是那個披散著蜷曲頭發的野孩子,她身上穿著的仍是男人買的艷粉或是大紅色的衣裙;她知道她似乎已經走到了一片迷宮里,本以為或許會有的出路已經被一條條堵死,只剩下一條彎曲、狹窄、泥濘的小道了。她只有他了——那個在幾日前她還猶疑不決的人,那個在昨日聽罷她的暗示后沉默無語的人。

她停在了餛飩店的方桌前,尋了一張空桌,反手將插在雙肩包側袋的礦泉水瓶抽了出來立在上面。黃色燈泡下的餛飩碼得整整齊齊,一走上前,熱氣便騰上了臉。

“老板,要一客冷餛飩。”

“老樣子,半客菜肉,半客三鮮?”

“對的,鈔票我就放這兒了。”

夏小菁從褲袋中掏了十塊紙幣,放在了餛飩邊的鐵盒里,鐵盒旁翻過來的光面蓋子映出了老板錯愕的臉,他半張著嘴,似乎不知如何開口,她卻仿若未覺,直到一截手臂伸了過來,“當啷”兩下,將兩枚硬幣砸在了鐵盒里,夏小菁抬了眼,看到了面前立著的陳連冬。

暑氣逼人,天還未暗透時弄堂里只有樹蔭下圍了幾圈的人。他們一桌喊著“和了”,一桌喊著“炸彈”,將木板草草搭成的桌子拍得咚咚直響,餛飩攤前空空蕩蕩的桌椅因此略顯冷寂。“這里有人了嗎?”他站在桌前,她抬眼看他,他的額頭反射著陽光。

她突然覺得在胸口盤桓了許久的氣終于有地兒能夠吐出來了。

她沒有再失手將餛飩掉落在桌上,醬汁也沒有濺在他白得惹眼的襯衫上。他們各自坐在桌子的兩頭,就著白色的泡沫塑料盒吃了起來。他倆其實在同一張臺面上吃過很多次飯了,可這一次他們吃得很慢,隔壁的地主換了兩輪了,他們還沒吃完,似乎要在這一次把第一次碰面時欠的那些安靜的時間給補回來。

可偏巧,腳下缺了那條圓頭圓腦的狗,弄堂深處卻走來了個圓頭圓腦的女人。

“小菁,長遠沒看見了,還認得我不?”自家樓下一樓的女人笑著湊了過來,用腳勾了長凳就坐到了桌邊,一口方言說得軟糯無比,好像兩人有多親熱似的。她一頭艷粉色的發卷仍未拆下,襯得臉上的黃斑更加蠟黃

“認得的,哪里能不認得?”她想起她叔走丟后又回來的那天這女人頂著發卷在人群里唱戲的樣子,替她把話都說了,“我小時候你還抱著我在樓下曬過太陽……”

“是啊,一轉眼都那么大了,都有男朋友了。”艷粉色發卷朝著桌子那一邊擠了擠眼,她順著女人歪斜的嘴角瞥了他一眼,卻見他低了頭,一口口餛飩吃得極為認真。

女人見左右無人搭話,湊到了夏小菁的頰邊,眼光卻還在往那一邊飄:“小菁,上趟你爺叔……”

“沒啥大事,你知道的,他這人一向這樣。”

“也是作孽的……”

她怕女人再倒些別的不知輕重的話出來,緊忙道:“阿姨家里晚飯吃了嗎?還是要去買菜?”

“我還沒吃呢,不過菜早燒好了,紅燒茄子、青菜炒肉絲、番茄炒蛋再加個皮蛋豆腐,不是我偷懶,這天熱得都沒法兒在灶臺前多呆一分鐘。喏,他爸今天值班,我幫他把飯菜帶過去。”女人的嘴皮子不停,眼珠子也在不停地轉,轉著轉著又轉到了他臉上——“小伙子你是住這附近的嗎?我是不是在哪看到過你?嘿,小伙子秀氣嘞,話都不說一句。”

“是可能看到過的,他就在公園旁邊工作。”她看他筷子一頓,雖然知曉這或許讓他有些尷尬,卻著實比繞著自家叔叔轉要強多了。

“哦?那么巧,是做什么的?”

“他在公園旁邊的地段醫院里做實習醫生。”

“不會吧,我家那位就在地段醫院看大門,沒聽他說起有實習醫生啊。”

十二

“跟你說過多少趟了,外頭的東西不要拾到屋里來,有細菌的曉得嗎?”

“啊——啊——”

“現在知道了,轉眼又要忘記了。那些花盆、毛巾好好的,人家為什么要放在外面?還不是因為晦氣?我們家不缺這些東西。你再撿來我還要再扔。”

“啊——啊——”

“是啊,你這次沒有撿花盆和毛巾回家,撿了個死麻雀回來。也不曉得哪里的麻雀這么倒霉……”

夏方松下班回家時險險踩到家門口的死麻雀,所幸看到家門開了條縫,腳步往后頓了頓,才躲過這攤爛肉。往屋里去尋人,卻看到夏方柏正趴在地板上拿了撐衣桿捅老黑。老黑倒是聰明,沒有在放了杯碗的客廳和廚房里亂竄,怕砸了東西自己遭罪,只是瞇著眼躲到了臥房的簾子后頭。夏方柏不敢去動簾子,只能趴在地上,通過簾子下的那道縫隙去捅黑貓。看他著急的樣子,想是未捅著。

“老黑每天有貓糧吃,有魚骨頭吃,哪里會去吃死鳥?倒是你,你哪里撿來的鳥?”

夏方松打了一盆水,又掰了一小塊堿性肥皂,抓著弟弟的手來來回回地揉搓,每個指甲縫也用肥皂塊抹了再沖掉,換了幾盆水之后才拿了毛巾把他的手擦干。

“陽臺上花盆已經堆不下了,老黑窩里的毛巾也是我們用剩下來的毛巾,比撿來的干凈多了。你待在家里幫我把電視看了,我每天上班都不曉得有什么好看的電視;再幫我把花生米吃了好不?家里的花生米要放不下了。”他哄他。

“啊——”他答。

其實夏方柏拾回家來的東西他也不全會扔回去;有那么幾次,他也把他撿回來的東西留了下來。

比如老黑。

十年前被撿回來的時候,老黑還是小黑,夏小菁還在讀小學。小孩兒也不出去玩,每日三四點就回到了家中;待他下班后,她已抱著這只圍著破毛巾的黑貓不肯撒手了。那時老黑尚不是現在的奸臣相,全身烏黑,只有一雙眼睛是帶綠的金色,連須帶尾也長不過男人的手掌,幼嫩的爪子撓在人身上都翻不起一絲白皮,被人拎起后頸時也只能細細地叫著,叫得直教人心軟。他同她講了許多道理,她才答應將小黑貓還到它媽媽身邊;兩人自夏方柏口中也問不出什么,只能在小區里扒著草叢尋找,從下午尋至晚上才找到黑貓窩,可沾了人氣味的小黑貓卻一次次被貓媽媽叼出了貓窩。

后來抱著小黑貓回家時夏小菁同他說,它和她一樣,也沒媽媽了。

還有那么一次,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大夏天里。

二十年前他的頭發還是黑的多,單位里也有人叫他“小夏”,如今高樓頻起的繁華地段尚是一片田地,居民區里的綠化也多是麥冬草同松樹,雖然其貌不揚,可一旦種上就不必人打理;單位里的人更是少得可憐,算上財會出納和司機,人兩只手都能數完。

其時,要曉得次日天氣需得每晚守在電視機前或是打電話給121,所幸夏天天氣不必靠聽天氣預報也是摸得準的,人但凡白日覺得鼻子里有濕漉漉的味道,下午必會下雨。單位里一群散漫的人嗅到了雨的氣息,趁著天還沒完全陰下來就各自四散回了家,但那天夏方松還是晚了幾步,被大雨從里到外澆了個光。

可回到家中的他卻沒見著夏方柏。

這樣大的雨,從窗戶往外看去只剩下條狀的細長色塊,雨聲轟隆隆地蓋過了雷聲,不必開窗雨水的味道就從窗戶縫道中鉆進來,他會跑到哪兒去?他又能跑到哪兒去呢?夏方松沒來得及細想,也沒來得及把衣服擰干就又沖了出去。跑到了外面,雨聲更響了,他喊他名字的聲響連他自己都聽不見,眼也睜不開,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還好道路上沒有其他人也不至錯認。直到他的頭頂到背都被噼噼啪啪的雨砸得生疼,他才看到蹲在垃圾房里的夏方柏。

夏方柏本來就生得不算高大,蹲著的時候縮得還沒半個垃圾桶高,瘦長的身條擠進了垃圾桶同垃圾房的空隙里。所幸雨水將夏天西瓜皮漚出的酸臭味沖走了大半,他蹲的地兒倒也算是個可躲雨的去處。

夏方松伸了手就去拽他,可夏方柏愣是沒站起來。夏方松這才發現他的懷里有一個小嬰兒,包著沒比毛巾大多少的浴巾,小臉又皺又紅。

后來,單元樓和單位里的人都聽說夏方松在鄉下討了個婆娘。本地男人討外地女人到底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加之他婆娘身體不好,所以酒席也沒怎么辦,結完婚在鄉下和她自己娘家人住,前幾個月給她生了個女兒,可女兒一落地,婆娘人就歿了。夏方松在單位里請了假,將之前沒休的假全休完了,還帶上了這之后的去給自己婆娘奔了喪,再回來時,手上就抱了個女嬰。

那是他的女兒,她叫夏小菁。

夏方松記得后來有一天夏小菁牙齒漏著風問他:“爸爸,小燕子說她是她爸媽從垃圾桶里撿來的,我是打哪兒來的呀?”

“小菁啊,小菁是爸爸種出來的。”他說。

十三

“爸爸,我想看看那雙紅皮鞋。”她拉著他的衣角,指著玻璃柜臺下一雙配著蝴蝶結搭扣的皮鞋。

他找服務員拿了皮鞋來看,柔軟的紅色牛皮面上繡著黃色和藍色的氣球,搭在上方的蝴蝶結搭扣還嵌了水晶,十分好看;他又把鞋翻了過來,看到鞋底的標價后便將它還了回去。

“爸爸,我可以穿穿看這雙皮鞋嗎?”她盯著被服務員拿回去的皮鞋。

“小菁,你現在在長身體,皮鞋只能穿一年,明年就不能穿啦。買這雙皮鞋的錢可以買五十個頭花,十個洋娃娃,我們換成別的好不好?”

“可我只想要這雙皮鞋。”

“你還記得上次那個會哭會眨眼睛的洋娃娃嗎?爸爸給你買那個好嗎?”

“可是爸爸,我不想要那個會眨眼睛的洋娃娃了。”她說,“我想要一個穿著紅鞋的洋娃娃。”

若非在晚上夢見兒時的這樁事,可能她的記憶中將再無這雙紅皮鞋的蹤影。在那以后,她再也沒有開口向他討要一樣東西,可夏方松在她小時候總愛拿它說事,說這孩子的脾性不知隨了誰,實在倔得可以,想要的東西一定得要到手才罷休。

她若真的倔得可以,應該連洋娃娃都不會要。她只是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同時又學會了退而求其次罷了。

那個洋娃娃后來去哪兒了呢?夏小菁想著,突然自床上坐了起來。房間燈的開關在房門那兒,她也不愿拉開簾子越過兩個睡在地上的男人,于是就著月光,她探視著逼仄的空間。簾子內只有六尺見方,放了僅可容一人睡的床便只余立柜的空間。柜子上層立了書,下層疊了衣服;那些不知該扔與否的東西都被塞進了床底。

兩個男人的呼聲正隆。

她將床墊靠窗立起,然后將床架整個兒的掀了過來。床架是中空金屬做的,六尺長三尺寬,被掀過來時只在碰撞到立柜時發出了悶悶的聲響。床底最外圈圍的是用布袋套好的被子、床單和冬季的換洗衣物;向里是她念書時用的教輔書,她考上大學時便說要扔了,父親卻始終不肯;被圍在最中央的便是一袋袋用塑料袋裝好的娃娃。她一袋袋地打開,零零碎碎的有樓下鄰居搬家時送的,有父親不知自何處買來的,有自己用攢了好久零花錢買的,有填充了棉花的,有只是塑料模型的。

還有那個她向父親要來的,穿著小紅鞋,不會哭、不會眨眼睛的洋娃娃。

它金色的頭發稀稀拉拉的,那是被老黑扒的;它粉色的蕾絲裙褪了色,又帶了點黃——這樣的洋娃娃洗得再干凈,放在路邊也不會有人問津,唯一亮眼的就是它腳上的紅鞋了。

或許她對陳連冬來說就是這樣的洋娃娃。

她并不愚蠢,自他幾次狀似不經意的問話中,她發現他急于確認她是否有本地人的身份,她是否有過得去的工作,她是否有良好的家境。可她并不在乎他的試探,因為陳連冬對她來說亦然。

其實她也想要愛情,可是一個變幻著聲線的聲音,用夏方松的、夏方柏的、王曼曼的、HR的、主管的、一樓女人的、她自己的聲音說——小菁,一輩子那么短,多少比你美麗、聰慧、富有的人這輩子都沒遇見過愛情,你又憑什么要?我們換成別的好不好?

——好,那我就要那個姓陳的醫生吧。

——如果那個姓陳的男人并不是醫生呢?

——可他能帶我離開。

至少他還穿著紅皮鞋。

樓下曾有松樹,長得比樓還高,可前兩年遭人砍了,再也沒有什么擋得住月光了。夏小菁腳下灑落了一地的月光,月光上鋪著塑料袋和各式各樣的玩偶,她立在它們中央,抱著那只洋娃娃。

至少它還穿著紅鞋。

一早,夏小菁掀了簾子從內間走了出來,同往日一般和剛擺弄完花草的夏方松問了聲早,而后道:“我剛起來時赤著腳,覺著地上有些臟。擦地的抹布是不是換了?換成哪一塊了?”

“哦,換成了我原來洗臉的那一塊,綠色的。”夏方松順著落下的簾子看了一眼內間,清清爽爽的,倒是沒看出來哪兒臟了,便又別轉了頭,望向在廚房間里找抹布的女兒,“小姑娘不要老赤腳走路,腳變寬了就嫁不出去了……不是那塊綠白條紋的,那是給老黑的,是旁邊那條顏色深的。對了小菁,香煙店對面的點心鋪子換老板了,好像說樣式多了很多。你上次是不是講想要吃粢飯糕?現在第一鍋粢飯糕應該剛出油鍋,你要吃的話我幫你買上來。”

“還要甜豆漿。”她說。

廚房的窗朝東,正對著門朝西開的點心店。她踮了腳從窗口向外望去,點心鋪子門口排隊的人已經橫跨了街道,排到了香煙店門口。香煙店的老板娘站在自家店門口甩動著手臂,讓人順著路一邊排隊,別擋在她的店面前妨礙她做生意,可哪有人一大早買煙的?在她面前,穿著白背心、趿拉著黃色拖鞋的夏方松穿了過去,排到了隊伍的末尾。

她這才發現他的頭頂心全白了。

用抹布將里間的地面抹了一遍之后,夏小菁用腳趾夾起抹布翻了個面,卻見綠色的絨面上并未著多少灰塵,于是她又用腳底拖著抹布,將它踢回了廚房。再轉身時她才想起——夏方柏又不見了。

在屋內繞了一周,廁所、客廳、陽臺都無人影,她趕忙戴上胸罩,穿著睡衣就出了家門。

可他并沒走遠,他就站在樓梯口。

樓道拐彎處一人高的地方有氣窗,氣窗對著東面,留出兩塊磚頭高、十塊磚寬的空隙。空隙間為了方便換氣并未鑲上玻璃,只是將石磚削成了梯形,拼成了一個個米字格。夏日涼爽,冬日里卻也陰冷。

他看上去并沒有準備下樓,只是面對著氣窗,站在最高的一級樓梯上。清晨的陽光自東面照來,穿過鏤空的石磚,在樓道里嵌了一塊塊金色底米字紋的地磚。他就站在耀眼的地磚上,兩臂放平,舉得齊肩高。夏小菁見他正前后慢慢搖晃身體,才發覺他赤裸著雙腳,整個人只有腳跟踩在階梯上,試圖平衡自己的身體;他的腳尖到腳弓都懸在半空中,如同一只正在半空滑翔的鳥;還未梳過的頭發披著晨光,像著了火一樣。

這幾日,他不知為何一直興致不高,安靜了許多。可這時他看上去十分開心,喉嚨中發出了愉悅的喘息,連成了奇怪的曲調。

“叔叔,你想飛嗎?”她站在他身后問道。

他沒有回答她。

從前他一直佝僂著背走在夏方松身邊或是倚靠在電視機前的桌上;此刻的他背對著她,伸展著兩臂,挺著脊背,她突然發現他竟比她高了大半個頭。這個辰光,夏天的陽光已升得相當高了,他站在一臂開外,投射的影子竟還能罩到她的腳上。

她將手抵在了他的背后。或許只要稍稍用力,她的腳上便再無陰影,她自己就能擁有一雙紅色的皮鞋,不必去求著別人施舍。

他轉過了頭,咧著嘴笑著看著她,眉毛耷拉的弧度同父親如出一轍。

男人的肩胛骨突出,硌著她的掌心。

她還很小的時候,每次哭鬧時只有他能哄好。他就用這副肩膀、這雙手臂,將她一次次拋起,接牢。夏方松總會制止,說是太危險。可下一次還是只有他能哄好她。

她的手慢慢、慢慢地劃過他的脊背,垂了下來。

十四

小店新開,小區里一半的人家似乎都派了代表過來。經常在樹蔭下打牌的人第一次在牌桌以外的地方齊聚;單單自己這幢樓里的,夏方松就看到了兩三張熟悉的臉孔排在了他身后的隊伍里。

“喲,這不是小菁他爸嗎?這么早就來排隊啦?”

一個滿頭卷發的女人朝他直直走了過來,聲音聒噪得十分熟悉,臉倒是有些陌生。他仔細看了又看,才發現是一樓的女人,拆了滿頭艷粉色的發卷,倒讓人有些認不出了。

“早上好,你也來買早飯?”

“是的呀,哪里曉得人居然這么多。這要排到哪天去啊?”話這么說,她倒也沒有走到后頭去排隊的意思,只是向隊伍后看了一眼,同熟絡的人打了招呼,又瞄了一眼排在前面的人,站到了他旁邊。可他同她并不熟稔,只得往旁邊挪了挪,惹得后面的一個老太嘀咕出聲。

“你們家小菁今年大學畢業了吧?定好在哪里工作了嗎?”

“差不多定了,在徐家匯的一家外資企業里。”

“徐家匯啊?那不得了,以后就是金領了。你也快退休了吧,往后可以享福了。”

小籠包終于蒸好了,前方排隊的人一下疏散了許多。夏方松跟著往前走了一些,女人便順勢站到了他身后。

“唉對了,我都忘了你們家小菁是什么大學畢業的啊?”

他低低報了個名字。

“哦——”她將尾音拖得長長的,一邊還點著頭,待樹上的知了聲停了,她才收了聲,道:“那你女兒讀的專業應該蠻好的。這個學校是不是在東區、離那個中醫藥大學蠻近的啊?”

“在東區,好像是離不遠。”

“所以你女兒幫她男朋友是不是學校里認識的啊?”

“男朋友?”

“你不曉得啊,上趟兩個人在弄堂口餛飩攤喫夜飯正好被我碰到。小伙子戴副眼鏡,細皮嫩肉的,秀氣嘞,話都不說一句,小菁講他是在公園那邊的地段醫院里當實習醫生。哦對了,我老公不是醫院保衛科的嗎?我后來又去問他,他居然幫我說醫院沒招過實習醫生。你講奇怪不?”

“可能誰人記錯了。”

“我老公是不會記錯的,我猜是小姑娘臉皮薄,沒講真話。你看,你當人阿爸的,自己女兒有朋友都不曉得。”

“你說小菁講他是公園那里工作的?”

“是的呀,公園那邊的地段醫院。”

他不說話了,女人卻還在嘰里呱啦地說,從她丈夫每天幾點看門、每頓飯怎么解決,說到了兒子的工作、孫子的學區房,整條街道只剩下了她的尖厲的聲音,前前后后說話的人都停了話頭,只聽她一人講。夏方松就站在一旁,看著她張張合合紫紅色的嘴,直到后面的老太推了他,他才向前挪了幾步。

他知道他在哪兒見過他了。

回到家中,夏小菁正站在老黑的貓窩旁給它鋪毛巾,夏方柏已經坐在桌邊看起電視了。他將手中的幾個塑料袋放到了桌上然后走進廚房,將自己和夏小菁關在了廚房里。

廚房的門常年開著,突然被關上時,金屬門樞迸出了尖銳的聲響。她整個人震了一下,回了身來看他,許是因為長時間彎著腰,她的臉漲得紅紅的,眼角也有些泛紅。他一手把著門,一手扶了墻,半晌沒有說話,六十多歲的人,身體再硬朗,一口氣爬上六樓還是會帶些喘。

“爸?”她先開了口,聲音有些不穩。

“小菁,你有朋友了嗎?”

“朋友?”她似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從小就沒什么朋友。就像爸說的,好好念書就行了。”

“那男朋友呢?”

“男朋友?”

“前兩天那個和你一起回來、戴眼鏡穿白襯衫的男小孩不是你男朋友?”

“他啊……”她像是在思考什么,沒有立刻答話,轉身彎腰抱起了老黑,撓了撓它的下巴,撥弄起了它頭頂的毛,“算是吧。”

“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說是地段醫院里的實習醫生。”老黑的爪子扒著她的衣服,她將老黑放到了地上,又換了個姿勢將它抱起,“是不是一樓那個大嘴巴說了什么?她說話向來不動腦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用睬她。”

“他確實不是地段醫院的實習醫生。”他直直地看著她,“我前幾個星期和你叔在公園里散步的時候,他曾經來向我推薦過保健品。”

夏小菁的表情有些莫測。她皺了眉,似乎有些意外,卻又沒有他想的那么意外。

“小菁,你從小爸就和你講,做人要堂堂正正的。這樣的人靠不住……”

“沒關系。”她的聲音有些低。老黑突然啞啞地叫了一聲,從她懷里掙了出來,輕巧地跳到了地上。“那也沒關系。”她說。

“這種人說難聽點就是騙子。他現在說得花好稻好,以后呢?你想過以后沒有?”

“什么以后?”

“朋友不是可以隨便交的。他現在就這樣騙人家,騙你,你難道準備被他騙一輩子?”他從來不會扯了嗓子同她說話,這幾句話已經令他嗓門發澀,可常年抽煙的嗓子已經不怎么能喊出聲了。

“什么一輩子?”老黑趴在門上撓門,粗糲的聲響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她的聲音卻帶了笑意,“誰要他一輩子了?我只要他能夠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可以了。憑他是住地下室還是同別人合租,我就是樂意同他在一起。他給不了我什么好東西,可起碼我用不著每天都擔心受怕,生怕別人知道我每天都和一個傻子睡在一間房間里。”到后來,他已經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了;她在他面前向來細聲細氣,他從來不知道她還會有這樣的聲音。

“我從小就沒朋友,爸,你知道是為什么嗎?我同班同學的家長都叫他們的孩子離我遠點,讓他們千萬不要來我家,生怕你弟弟的瘋病會傳染。”

“什么我弟弟?他是你爺叔!”他目眥欲裂,聲音顫抖。

“我倒寧愿從來沒這個爺叔!”她雙眼通紅,泣不成聲。

廚房的門突然被敲得咚咚直響,夏方柏在門那頭“啊——啊——”地叫著,一時間只剩下門那頭的敲門聲和這頭的撓門聲。

“不管我的男朋友是誰,就算真的是個醫生,你都不會答應的,是吧,爸?”她一字一頓,“我嫁了,誰來照顧他?有時候我真的奇怪,為什么你有時間陪他散步,沒時間幫我開家長會?為什么你頓頓菜都只燒他喜歡吃的卻從來不問我喜歡吃什么?他是你弟弟,不是我弟弟,憑什么我生出來就要幫你照顧他?難道我活該就是你夏家的保姆?”

“夏小菁,你哪里學來的糊涂話?做人不能沒良心。他平常是怎么對你的你不知道?”他的臉漲得通紅,襯著灰白的頭發,看上去甚是可怖。

“誰要他這么對我了?他要是真想對我好為什么不去死?我恨不得他去死。”她瘦削的臉上滿是淚水,說著含混不清的話,可他偏就聽清了她的話。

“夏小菁,你以為你是打哪兒來的?”

十五

“求助:怎樣才能在合法的范疇內讓一個人消失。”

她又想起了這個問題。她還記得許多回答中有這樣一個無人響應的答案——“commit suicide。以你為參照物,所有人都消失了。”她當時甚至想為什么會有這么不負責任的答案,現在看來,或許這才是最適合她的。

原來,最該消失的人是她。

她同往常一般去了公司,踏進辦公室時十點差五分。辦公室里人不多,實習生這一排位置上人更少,可王曼曼已經坐到了她旁邊的座位上,正踮著腳尖坐在辦公椅上一圈圈地繞。

“Charlotte, Morning!”她高興地同她打招呼,又皺起了眉,“你的眼睛怎么腫了?是不是昨晚看了水木劇呀?我還沒看呢,你千萬不能跟我劇透,不然我和你絕交。”她說著絕交,卻從包里掏出了一包糖果,“這是我媽從日本帶回來的,你吃吃看?”

夏小菁的嘴里硬被她塞了一塊白巧克力。

“不過我也不怕你和我劇透了,我這周就要離職了。”王曼曼也在自己嘴里塞了一塊巧克力,臉頰上小小地鼓起了一塊,“說好起碼工作三個月的,現在一個月就要離職了,HR姐姐要氣炸了。”她嘿嘿地笑。

夏小菁應當歡喜的,可她并沒有。

因為她已經不需要了。

若是不加班,下班回到家時天應當還敞亮著。她順著老路從車站走回家。剛走到弄堂口,她就看到那人穿著襯衫,在餛飩攤前站著。攤前坐著的人已是不少,他就直立立地站在人群中,時而看表,時而瞧著弄堂口的方向。夏小菁躲在弄堂口另一邊的水果攤邊立了很久,他也立了很久,身后那桌人都換了兩撥,可座位空了出來,他依舊沒坐下,仿佛如此便可裝作他們的相逢是巧合的結果。

無論是什么原因讓他接近她,有一個人肯花費這樣的心思來等候她已讓她足夠意外,足夠驚喜。

可她只是掉轉了頭,繞過了小區外長長的欄桿圍墻,從另一處側門回了家。

因為她已經不需要了。

回到家中,夏方柏仍歪在桌前看著電視。正是小孩兒吃飯的時間,電視上播著他們愛看的動畫,配音夸張,色彩斑斕。他看到了她,咧著嘴朝她笑了笑,將剝好的幾粒花生米推到了她眼前。她擺了擺手,放下書包,走去了陽臺。

陽臺上大大小小的盆栽讓人幾乎無法容身,朝天椒、絲瓜、月季、蝴蝶蘭,還有冬青。冬青樹下,老黑又在扒著樹根磨爪子,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她將老黑從花盆里抱出來,讓它回到房間里去,又從陽臺外關上了門。

晾衣桿往外架的平臺大約有二十厘米,她搬開種著朝天椒的花盆,一腳踩在平臺上,一腳用力,便站了上去。

夏天傍晚的風不減暑意,夕陽更是晃眼。她平舉著手臂,張開了雙手。

“小菁——”

她回頭,看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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