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
在當代文壇上,小說家范小青可謂自成一格。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扎根于蘇州地域文化傳統中的她,就已經憑借對吳越風情的細膩把握和對日常生活經驗的敏銳感知,創作出了《褲襠巷風流記》等多部廣受好評的“小巷文學”作品。進入90年代以后,她一度被視為“新寫實”的代表性作家之一。不過需要說明的是,她的創作旨趣始終與以“原生態”“零意義”為主要特征的“新寫實主義”保持著相當的距離;相反,她擅于將日常生活經驗的表現與重大社會議題的討論有機結合在一起——無論是兒女情長與舊城改造雙線并進的《城市表情》,還是以人情百態為底色的官場小說《女同志》,抑或從個人生活史的角度審思赤腳醫生歷史和農村合作醫療進程的《赤腳醫生萬泉和》,都是象征了其創作風格日益圓潤自如的重要作品。而這些作品也被批評界命名為“新世情小說”。如此指認,意在凸顯其由人情通達世道的創作筆法,可謂切中肯綮。
“世情小說”最易人手,卻最難出彩,因為“世情”的呈現有賴于細節與局部的生動描摹,可如果僅有精致的細節與局部,又無法提升到把握“世道人心”的層面。換句話說,好的“世情小說”必須是“以小見大”的。而范小青的創作便正是如此。她多從小處著眼,描寫的是小人物的生活常態,從不刻意追求達成某種宏大敘述,但在其扎實細密的日常生活敘事中卻往往可以顯影出時代的風貌。范小青最新完成的長篇力作《桂香街》依舊循此路徑。這部作品矚目于工作在最基層的“居委會干部”這一群體,通過對其瑣碎蕪雜的日常工作的再現,勾勒出了基層社會的人情百態與世事變遷。
《桂香街》以主人公林又紅的身份錯位為線索展開敘述。林又紅的身份本是外企高管,卻因食品安全事故而賦閑在家。原本不食人間煙火、日常生活全靠丈夫打點的她準備利用這難得的閑暇為全家做一頓晚飯,卻這么也打不著家中煤氣。由于恰逢小區物業罷工,她不得不轉向求助于此前從未打過交道的桂香街社區居委會。在前往居委會的路上,她意外地被誤認作即將上任的居委會領導“蔣主任”。以此發端,她在陰差陽錯中與居委會結下了不解之緣。此后,她在幫助居委會干部解決轄內小吃街的矛盾糾紛與經營管理難題的過程中,逐漸承擔起“居委會主任”的重擔,最后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全票當選為桂香街社區居委會主任。林又紅不僅接受了這一“強加”的身份,還勤勤懇懇地為提高社區居民的生活水平與改善社區居民的生活環境做了大量工作。整部小說的重心便是展現她在“居委會主任”任上的主要經歷。
顯然,范小青在《桂香街》中講述的是一個主人公“變身”的故事。能力超群的林又紅放棄了各大企業的競相邀約,自愿選擇到基層從事待遇差、收入低、擔子重、責任大以及幾乎沒有任何上升空間的居委會工作。在某種程度上,這一頗具傳奇色彩的情節設定作為整個故事的邏輯起點,是有違“常理”與“常態”的。而這種“反常”恰好為我們從更為內在的層面上打開這—文本提供了至關重要的線索。
主人公由高階層“下行”/“下墜”到低階層的視角十分新奇。林又紅
這位以往生活在完全與社會底層絕緣的世界中的女強人,在小說中如同突然被移植的一株奇珍異果,戛然中斷了其既有的成長、教育與職業經歷,開始在居委會的一方陋室中“為人民服務”。因此,她既被“新奇”的眼光打量,也同樣以一種“新奇”的眼光注視著一個完全陌生的市井世界。當林又紅完全適應了“居委會主任”這一身份并與社區居民“打成一片”時,故事講述中的諸種要素也進入了一種渾然一體的境界??刹荒芡浀氖?,這真的是一部,或者只是一部關于干群關系,或者群眾自治組織——“居委會”的本意與天職如此——中的先進人物事跡的作品嗎?整個故事的起點始終令人在感動之余疑竇叢生。林又紅的“變身”固然十分“可愛”,可是這樣的講述在多大程度上又是“可信”的呢?她的“變身”有其可以自圓其說的發展邏輯,還是僅是—種偶然“錯位”?
范小青當然也清楚《桂香街》必須對此做出解釋。她給出的理由有三。一是林又紅在食品安全事故中“失業”了。難得的閑暇使她有機會接觸到陌生的社區生活,體驗到完全不同的生活世界與生活方式。二是林又紅的性格很適合從事居委會工作。她好強執拗、熱心助人、富有公心且能力出眾,因此在面對急需幫助的基層工作時難以做到無動于衷。三是林又紅的閏蜜趙鏡子為了讓林又紅遠離她們共同愛著的男人江重陽,授意同樣在居委會工作的“90后”外甥女陳菲千方百計地將林又紅留在了居委會工作。也就是說,機遇、性格加“陰謀”,共同促成了林又紅“變身”的發生。
然而,林又紅雖然自詡“下崗女工”,但她何嘗真的是以“女工”的身份“下崗”?并且在她“下崗”之后,各大企業的邀約延攬也從未斷絕。這便直接沖擊了范小青設置的邏輯鏈條。更為重要的是,致力“寫實”的《桂香街》在這一關系到整個故事能否真正成立的關鍵情節的處理上,又在多大程度上符合所“寫”之“實”——亦即當下世情的“常理”與“常態”呢?
其實,在范小青的創作中,“下行”/“下墜”的視角在她1997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百日陽光》中就曾出現過。很有才華的研究生柏森林在那部作品中主動選擇到基層參與鄉鎮企業的經營發展。放置在90年代的社會氛圍與文化語境中理解這部作品,我們不會感受到故事的展開線索存在“錯位”的危險。因為當時各界對于基層發展的確抱有普遍樂觀的估計與期待,所以如此設置情節,也就合情合理??墒窃凇豆鹣憬帧穯柺赖?016年,我們的現實又是如何的呢?
在“并不可信”的閱讀體驗背后,實則關聯著對于當前時代的社會政治狀況與中國現實的普遍體認。在金融資本主義在全球已經占據絕對優勢地位的當下,資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擴大著自身。受此支配,各個社會階層也就被越來越穩固地區別開來,階層與階層之間的分化日趨板結,社會流動性明顯降低。在這一背景下,從底層“卜升”至高層的渠道日益逼仄,而從高層“下墜”到底層則更是“反?!?。通常而言,“下墜”現象的發生往往是外力造成的結果,而非林又紅式的自愿選擇,是故如果按照“現實主義”的原則進行衡量,也就不具備選題與取材的普遍性與代表性。而更加意味深長的是,連接林又紅“下墜”的兩端——外企與基層——正是金融資本主義所區別開來的社會階層中最為懸殊的兩極?!豆鹣憬帧繁究梢越宕恕胺床睢?“反諷”的視角切入,成為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寫實力作。但遺憾的是,對于外企與基層兩極在當前整個社會結構中呈現的巨大張力以及由此延展出來可供討論的問題空間,范小青顯然并不在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