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迪
最近的一個新愛好是,發掘自己“衰老”的小證據——非精神上的,純屬生理的。
一是精力的不濟。比如,再也熬不了夜。稍微晚睡、少睡一點,第二天就像抽了大煙的東亞病夫,要不就是喪尸片里歪歪扭扭的主角——完全不必化妝,蒼灰的臉色,呆滯的目光,已經形神兼備。
二是體力的不支。中午一課普拉提,傍晚一節古典舞,練到后來,已是心跳如鼓,雙腿打顫,幾次差點絆倒自己。得趁老師示范動作時,偷空找個坐墊喘口氣才行。
三是新陳代謝明顯放緩,免疫力隨時低下。吃得跟從前一樣多,運動也不比從前少,腰間的泳圈卻像被誰不斷往里吹氣似的,小腹鼓如懷胎四月。而曾與種種流感、過敏、炎癥絕緣的體質,則開始調皮地走向它的反面,原來連定點醫院大門朝哪開都不清楚,如今探訪各科室如回老家。
這就是“青春不再”的感覺吧。當然離真正的“老”還遙遠得很。
這個年齡,也許正如當下的節令,三伏天,是一年中火熱的巔峰,可隱隱已蘊著頹勢。
是劉姥姥二入榮國府時的大觀園,“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鼎盛繁華,而不安已幽冥入夢。
是正午時分的太陽,正要望西而墜,回頭看早上八九點鐘的自己,那永遠逝去的雀躍與清涼,心里說不出的惆悵。
這感覺尚不算強烈,幾乎是不易覺察的,只是在某些時刻,比如現在,狠狠刺痛了我的神經。
我喘著粗氣,癱在墊子上,驀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十月,那個穿著硬底匡威跑馬拉松的小青年。事先也沒訓練,連雙正經跑鞋都不準備——好好的膝蓋就是這么報廢的——聽著雜牌子MP3里音質粗糙的重金屬,顛顛兒地跑完了半程馬拉松。也不過在終點處略歇了五分鐘,揉揉起泡的腳指頭,就如常地坐上公交車,一個人快快樂樂回學校去了——連個等在終點遞上衣服毛巾礦泉水的人兒都沒有。
記憶就像順藤摸瓜,摸完一個西瓜,再摸一個黃瓜……接著,我又想起更早一點的那個八月,長途騎行隊出發前一周,我才得到消息,立馬決定加入。朋友們聽后都笑慘了:就你?能騎出南六環就不錯了!哈哈哈哈!他們笑,我也笑。
然后,我當然騎出了六環,又穿越河北、河南、湖北、四川,一口氣騎到了長江三峽。我是車隊里唯一一個從頭到尾沒坐過車,用車輪實實在在碾過兩千公里的女生。
一想就收不住了,漫山遍野地想一遍,記憶熟極而流——那些年啊,那些年爬過的山,游過的河,攀過的巖,潛過的水,那些年一通宵一通宵K過的歌、喝過的酒、晃蕩過的凌晨的街道,假裝看懂了的足球……
還有還有,那些年喜歡過我和我喜歡過的男孩,沒有什么特別,只對我具有意義的眼淚、笑容,抓馬的相遇,輕飄飄的別離……
真是,少年不識“累”滋味啊。
如今,沸騰的巖漿平息下來,火山逐漸冷卻。把那些熱望、哭喊、瘋狂、冒進都一一晾曬收起。我開始在睡前讀佛經,手機里的音樂換成了古琴和蕭管,連林肯花園都嫌過于聒噪,KTV酒吧都不再提得起興趣,原因同上;征服雪山的傳奇,再不能令我熱血澎湃,只想想那樣的累與冷與麻煩,渾身的毛細血管先自結了霜;甚至,我終于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和“抑郁”這對“老夫老妻”也能夠安然共處……
如此想來,不僅是生理吧,在精神上,我也似乎“青春不再”了。
這自然絕非好事,但也不算壞,只是一個事實而已。而一個明顯而又確定的事實,無所謂好壞,也無法反駁,你總得接受它。
一個“青春不再”的人,是終于意識到“時間殘忍”的人。噩夢里無數次響起的考試鈴聲,如今在清醒的耳畔叫囂不停,“嗶兜——嗶兜——嗶兜”,好像在對我說:你,只有,最后,一次,機會了——再不努力,就真的老了。
今天,我在健身房的墊子上沮喪地哭了。
曾經,初中最愛的語文老師對我說:你要堅持寫呀,你要當作家!這樣的話,后來在高中語文老師、大學教授、單位領導、恨鐵不成鋼的朋友們口中,聽過太多遍,聽得我腦子里信以為真,身體卻一笑而過。
曾經,我還夢想成為專業舞者、肚皮舞教練。那個40多歲身材如少女的啟蒙老師對我說:這期學員里,你跳得最靈,只是缺一點性感。話猶在耳,而十年彈指一揮間。
十年前那個身姿柔軟窈窕、跳4個鐘頭都不累的女孩,今天氣喘如牛地坐在墊子上,擦了擦眼睛,調勻呼吸,又站回了隊尾。endprint